书赞小说>古代言情>辇道增七【完结番外】>第3章 手段

  能源位置已确认,探测提示声自动关闭。

  机器人匿在林中,望着枯树下的白色背影,脑内回放那凌然一箭的精准与扇刃开合的利落,行为路径不断预演推算,最终结果显示,凭借机体现有能源与此人正面交锋,成功率不容乐观。

  他想起此前屋内的对话:

  “劲装短打,武器散落,二十人近乎都是壮年男子。”

  “走镖的。”

  走镖队伍吗?

  机器人若有所思,认为自己应该返回木屋做点什么。

  毕竟目的达成的方式,从来不止一种。

  尖刀刺入少女脖颈的角度还历历在目,刀刃角度偏离要害,既然他被救出,少女应该也被安置在附近。

  他脚步轻快,在斑驳树影里专挑月光碎片踩着玩,顺着羊肠小道回到木屋。

  他绕着木屋逛了两圈。从房屋的构造摆设来看,这里似乎是专用于猎人歇脚的地方,屋顶薄薄一层茅草,连御寒都困难,简单到只有两间屋子,一间机器人刚刚翻出,剩下的另一间,安置着石洞中的另一幸存者,那个在尖刀下侥幸逃生的少女。

  狗头面具在枯树之下,青衣人也不知去了哪里。

  这里只有他和她。

  房间门半掩着,他推门进入时毫无声息。

  那少女躺在床上,脖颈一层厚厚的绷带,隐隐约约的鲜红,在绷带上渗成怵目的不规则轮廓。

  床边桌上,有几个青色小瓷瓶,质地细腻光滑,SPE-1437打开盖子,里面是淡黄色软膏,他将瓶口到鼻下闻了闻,味道和冰片类似。

  他又用食指抹出一点取样,指尖轻捻,感受着绵软黏柔质地,看着自己视野中对软膏成分的分析,意外地发现每项成份的名称处,都是一行黏贴复制般的整齐问号。

  他的数据库里保存着迄今为止,发现的所有物质成分资料,即使在星际探索任务中,他也从未遇到眼前这种状况。

  这瓶伤药与他数据库的所有物质成分资料都不匹配。

  不过,这东西的成分到底是什么也不重要。

  他只是需要一个短时间内不会被勘破的谎言,让他在异世界中拥有一个让人放松警惕的身份,掩盖他的来历不明,这样接近他的“生命之源”,会使夺取变得轻易。

  一股微苦的清香宣散,少女悠悠转醒。

  光源实在微弱,一盏昏黄烛灯,驱不散废弃屋子内积攒的阴晦与浮尘,生死一线间的惊悸还残留在她跳动的眼皮上。

  她转动干涩的眼珠,迷茫地扫视四周。

  少女的嘴角处撕裂,还在隐隐作痛,一阵缓解疼痛的清凉,不断覆上伤口——有人在为她嘴角的伤口上药。

  这人动作细心轻柔,嘴角处软膏触感绵软,令人舒适。

  “你醒了?”

  一个极为年轻的声音响起。

  烛焰晃动间,墙壁上的人影也在晃动,昏黄光芒映着一张与声音相匹的脸,暖着一双透亮干净的眼。

  “感觉如何?”SPE-1437问着,脸上是生动的惊喜。

  “……这是……哪儿?”

  少女尝试着发声,显然她的声带还是完好的,那一刀伤得不浅,却险险避开要害。

  SPE-1437摇头,“我也不知道,该是那两人将我们带到这里,就是石洞里那两位,一位白衣一位青衣,你记得吗?是他们救我们出来的。”

  提及石洞,亲友被屠戮殆尽的残忍记忆便缓慢上涌,少女泪水蓄满眼眶。

  SPE-1437恰当地关切,“你伤势不轻,还是闭目养神,休息一下。”

  少女艰难地转向他,“还…还有其他人活着吗?”

  机器人垂下视线,“只剩你和我。”

  她眼里蓄积的泪水滑落进鬓发,掺着血腥味的哀恸将话语切得零零碎碎,“日沉阁来得太晚了,大哥他……我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一个被……”

  “逝者已矣,食人老者也已遭到报应,你现在好好养伤,好好活下去,便是他们最大的慰藉。”机器人道。

  人类在这种场景下,总是复读着一些千篇一律的安慰,模拟这种无可奈何的温柔也很无聊,可少女却很是感激,她咽下一声哽咽,对这位陌生人道一句多谢。

  “大哥当时在林中救起你,大家还因担心你会耽误脚程,而争论了一路,现在想想那些话…他们的声音好像还在耳边……”少女道。

  SPE-1437叹一口气。

  少女咬住苍白下唇,“无父无母,现在大哥也离我而去,留我一人独活……又有什么意思。”

  SPE-1437几不可查地挑了一下眉,“什么意思?”

  少女哽咽,抽噎得只支撑得住一句完整的话语,她死里逃生,却更加痛苦,“他们临死的模样我永远忘不了……还不如那把尖刀扎得准一些。”

  “真的吗?”机器人神情几分困惑。

  少女哭得愈发厉害,无血色的面目被洗刷得愈发扭曲,失去至亲的悲恸巨大,在这一瞬间吞噬掉她的言语能力。

  此刻的她,看起来要比被刺伤时还要痛。

  SPE-1437悲伤地看着她,伸手去擦她不断滑落的泪水,弯曲的手指极尽轻柔。这样的动作在这个世界背景下,在陌生人之间有些亲昵了。

  可她的泪水仍不断下落,机器人抚在她脸侧的手也不断下滑,滑至少女脖颈刀伤处。

  他手覆上那道致人濒死的深重伤口,骤然用力。

  夜枭一声凄厉的鸣叫,从虚掩的门前飞掠而过,带起的微风悄无声息地钻进门窗,直直扼死屋内唯一的烛火。

  全屋皆暗。

  烛火赋予SPE-1437的温暖颜色消失殆尽,他垂眼,看着新鲜的尸体。

  血液反呛入气管而后窒息死亡。这类死法痛苦短暂,契合人类生前所愿。

  少女瞳孔已扩散,屋内还残留一种驱不散的伤痛气息,却丝毫感染不到面无表情的SPE-1437。

  他抬起那只干净的手,将一双因惊惧而睁大的双眼阖上,将尸体摆成未醒前的平和姿态。

  他的另一只手沾满鲜血,他将它在眼前摊开,借着晦暗的光线,看那侵入指甲缝隙里的血液。

  “这会很难清洗的。”机器人有些苦恼地想着。

  青衣人拎着油纸包,回到木屋,看到那个从石洞中救出的少年坐在屋前的水井边。

  少年裹着那件破烂黑袍,倚着井壁,支腿托腮,长发带着刚刚脱险的散乱,微微仰着头在看天,面上几分空洞的迷失感。

  他身旁地上,有一个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缺口瓷碗,里面盛了半碗水。

  少年察觉到他的出现,被惊了一下,看向他时有如动物幼崽被威胁到一般,“我被渴醒……”

  青衣人能理解他的害怕,石洞中的血腥场面对任何一个普通人来说,都有些太过了,于是他温和地笑着,“醒来正好,我去找了点吃食。”他将手中油纸包举高晃了晃,“寻沧旧都有名的沈记桂花糕,想吃吗?”

  寻沧旧都?

  机器人听都没听说过,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得到的第一个地点信息。他知道自己此刻点头就对了。吃不到覆盆子酸奶蛋糕,有桂花糕吃吃也不亏。

  青衣人见少年吞咽了一下,就知道他一定是惊惧交加之下饿狠了,他走过去,看见少年的白皙指尖湿漉漉地向下滴水,或许是方才打水,无意间湿了手。

  “你还感到哪里不舒服吗?”青衣人边问边解开细绳,将糕点递过去。

  少年接过,轻轻道一句多谢,“我没有什么大碍,可大哥他们……”谈及此,他神情灰败起来。

  青衣人连忙安慰,“那食人老者丧尽天良,食人血肉,近段时间杀人无数,他终于伏诛,多亏了你们。”

  “多亏了我们?我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一个被……”少年像是说不下去了,咬了一大口糕点,沉默地咀嚼着,半晌,他才又开口道:“多谢公子出手相救,我想看看我妹妹。”

  “那姑娘虽然侥幸活下来了,但伤势深重,”青衣人回头望了望身后木屋,心想她不一定能挺过今夜,叹了口气,“你进去吧。”

  少年看他表情如此,立刻紧张起来,手中吃了一半的桂花糕没拿稳,沿着衣领滚落,留下一道曲折的甜蜜碎屑后,掉在草地上。

  他起身向着屋门方向走去,青衣人看他那层层外袍包裹仍显得单薄的肩线不可自抑地微微颤抖,心生不忍,几步上前扶住他。

  “我和妹妹无父无母,现在大哥也已经离我们而去,如果妹妹也不在了,那留我一人独活又有什么意思……”少年还没接触到那扇木门就已经近乎情绪崩溃。

  “生机尚存,不要讲这种丧气话。”青衣人道,他一手推开木门——

  ——这一刹那,浓重的血腥味,卷着屋中昏黄的烛光,慷慨递送到青衣人的鼻端。

  他心觉不妙,快步走近床边,发现少女的面容已经覆上一层灰蒙的死色,大量的血液浸透脖颈处厚厚的绷带,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青衣人收回探其鼻息的手,回头看向仍站在门口的少年。

  那少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掉,他一只手紧紧抓住门框。一双眼睛被噩耗冲击得只剩一片空茫的懵然。

  SPE-1437本身不屑于体会人类的情感,却非常清楚怎样让人类对他心生怜悯。

  他的侧脸黏着几丝汗湿的凌乱发丝,一行泪划过遭难多时的狼狈侧脸,使他本就虚弱苍白的面庞,此刻愈发脆弱得惊人。

  此时此景里,唯一能拆穿他的人,已经是一具空有余温的尸体。

  “为什么……”他跪坐在门口,尘土沾上本就血污的黑袍。

  “麻烦让让,你挡住门了。”背后一道声音突如其来。

  “……”SPE-1437抬起头,表面悲痛,内里切齿,看着那张读不懂空气的丑狗面具,往旁边侧了侧身。

  想必是这狗头面具的月下祈福终于结束了,他绕过他,走近床侧看了几眼尸体,表情反应尽数被遮蔽在面具之下。

  趁这短短间隙,机器人发现他衣角血渍消失不见,细细观察过去,发现连衣饰暗纹也与之前并不相同,狗头面具不光是去对树发呆,竟然还这荒郊野岭里不知道去哪找了套干净衣服换上。

  他垂下视线,看着自己脏兮兮的黑色衣角在地面与尘土交缠,未来仿生人仿若深山土狗,这实在不公平。他不怎么高兴,半晌才听到青衣人问他是否有妥当去处。

  “我……无处可去。”SPE-1437道。

  他一个误入异世界的天外来客能去哪?最好的去处当然是能供给能源的地方了,能源在哪里,哪里是他家。

  青衣人声音语调温柔,把他当做新晋孤儿来对待,“你方才遭此劫难,痛失至亲,不然这样,先随我们回村中休息一晚,等你养好精神再想以后去哪,如何?”

  机器人垂着脑袋,又是一句哑声道谢。

  见他愿意,青衣人转头,对身侧的狗头面具道:“那你带这位小兄弟回村,”他看向床上的尸体,轻轻皱起眉,“我留在此处,稍作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