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赞小说>古代言情>辇道增七【完结番外】>第33章 伴星

  他又看向树下。

  树下白衣人虽说力竭,但嘴角擒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眉头舒展到明朗心情也外显,这模样星临看得新鲜。

  他步至云灼身边,也倚靠着树干坐下,红纱边与白衣角在草地上交叠。

  “危城主说那些话的时候,明鬼宴上仍有不少人,”星临道,“恐怕他们也都听到了。”

  云灼依然闭着眼睛,“恩。”

  星临歪头看着云灼,“那是一群走南闯北的商人,流动性极强,不出三日,日沉阁主的真实面目就会传遍大江南北,云公子不担心吗?”

  云灼道:“事已至此,让他们传去。”

  星临道:“所以……他说的都是真的?”

  云灼半睁开眼,看向星临目光几分意味深长,沉默半晌,他才开口,“是真是假,对你来说都无所谓吧。”

  星临一愣,惊异云灼竟能洞察他的目的,一时无言,在云灼半阖的视线里,他又突然意识到这个人类并非觉察到事实,而是疲惫到这个程度还不忘试探他。

  星临口是心非得十分熟练,“对我来说,当然有所谓,我也是日沉阁的人。”

  云灼心情很好,不与他多计较,“他说的也不全是真的。”

  “我确实是云归谷的人,但日沉阁却不是云归谷扶植起来的,它起初,根本不是个杀手组织。”云灼顿了一下,“你还记得扶木叫我什么吗?”

  星临有问必答,“少主。”

  “我只是暂代阁主,”云灼道,“而日沉阁真正的主人,已经很久不曾出现了。”

  世人传言中,日沉阁是寻沧旧都的一股中立势力,也是为茶余饭后提供谈资的杀手组织。

  但在五年前日沉阁并非如此。

  日沉阁本就是寻沧国所建,其主自然也是寻沧旧臣。

  五年前烈虹肆虐,寻沧国一朝倾覆,都城混乱不堪,多少人因患有疫病而被驱离在外,流离失所者,横尸街头者,数不胜数。

  但凡有点权势与钱财的人,都在那时选择明哲保身,而旧臣年逾五十,故国留给他的,只有本属他管辖的一座华美空楼阁,他思来想去,决定将这楼阁开放,收留烈虹患者。人数最多时,一座楼阁里承载了百余人残喘的希望。

  可惜这一场浩劫过后,百余人最后近乎死光,只余下几人侥幸存活,也就是说,云灼与天冬早在那时,便已经在日沉阁了。

  待到疫病轰轰烈烈洗刷过的都城归于平静,死者尸骨入土,生者还得继续向前走,曙光洒满百废待兴的长街巷陌。旧臣却只留一纸书信,三言两语告知他们说,有事要远行,而后一消失便已近五年。

  “我们一直在等他回来。”

  云灼在星临身旁,望着满天繁星,视线飘向了渺远的寰宇,最后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我遇到他的那一晚,城里人已经死了大半,地面腐尸气息几日不散,但他头顶当时的夜空,与今晚很像。”

  “云归谷多雨,常雾气笼罩,我自幼便很少能看到这样的夜空,云归的夜空,只有一大片模糊的云。”

  大概是罕见的轻松,让云灼露出几分罕见的坦诚,星临感到格外不适应。

  云灼一席话引起的怪异感,从星临心底逐渐攀升上来,这股感觉微妙而复杂,他解释不清,超出了机器人之前的情绪认知范围。

  星临问道:“那为什么不回去?”

  云灼皱眉,“回哪里去?”

  星临道:“云归谷。”

  听那危恒所言,云灼贵为云归三公子,被百般珍视着长大,又怎会在烈虹肆虐之时与平民百姓一同挤在临时收容场所里?又怎会直至现在还留在朝不保夕的日沉阁里?

  大漠星空下,云灼面对星临的疑惑,想念的口吻里忽而掺杂几分切齿。

  “回哪里去。”云灼说道。

  既想念也切齿。

  星临不懂,他看着云灼,轻轻眯了眯眼睛,陷入未解的难题。

  机器人的世界一向简单而纯粹,起初是任务成功与失败,后来他觉醒自我意识,就变成更加简单的、随心所欲的两极操作,喜欢与厌恶成为丈量事物的刻度。

  而云灼的情绪怎么会这么复杂而难以解读?星临心中轻叹一口气,感觉遇到了人工智能目前还无法攻克的技术难题。

  “云公子可真奇怪。”星临状似无意地开口,语气似抱怨也像调侃,“既然想念云归谷,之前提起来怎么还一副恨模样?”

  云灼皱眉:“想念?”

  星临有模有样地复刻云灼的眼神与语气,“云归谷多雨,常雾气笼罩——唔唔唔——”

  云灼利落抬手捂住星临的嘴,触到他的面颊,发觉他面上冰凉一片。

  星临还穿着那身舞女装扮,夜风缭绕过他的肩颈与腰际,凉透本就温度不高的皮肤表面。

  “你冷?”云灼道。

  星临摇摇头,连带着云灼那只覆在他面上的手也来回摇晃。

  云灼松了力度,星临抬手,将云灼的手扒拉开,嘴得了空,“刻意掩藏许久的身份被迫暴露,日沉阁明明与云归谷无关,现在要被世人视为云归谷麾下了。哪一件都不是好事,云公子又是为什么这么开心?”

  星临耳朵捕捉云灼急促而渐缓的呼吸,眼睛流连云灼舒展的眉宇。以最轻微的皮肤纹路去猜测最复杂的心绪转换。

  “为何你总是能猜中他人心情?”云灼笑了一声,“是会读人心吗?”

  星临心想着别人的心情不行,只有你的可以。嘴上却没这样回答,“是云公子这次外露得太明显了。”

  云灼睁开眼,墨蓝夜空落入他的眼睛,“闸刀落下前,是死囚最恐惧的时候,谁管落下之后呢。”

  或许更像是摇摇欲坠的斜塔终于倾倒,一地断壁残垣虽说惋惜悲叹,却是终于了结了那种折磨人的心惊胆战。

  可这也是一种复杂的人类情绪。星临似懂非懂,他回想自己之前那些翻来覆去的常死,觉得闸刀落下时,切入皮肉,断开骨骼,也该是很痛的。

  星临理解不了云灼此刻的轻松与追思,便学着云灼仰面抵着树干的模样,将视野交予整片夜空。

  大漠云层稀薄,抬头便是漫天星河撞入眼眸,明亮的、黯淡的、交织成片的、孤独茕立的,都被涂在同一抹墨蓝夜色中,星临曾穿行其中过。

  星临余光偷瞄着云灼的侧脸,心想云灼今晚太像个正常人类了,情绪外显,连人类坦诚的自我表露也在刚刚出现了。

  人类一向讲究礼尚往来,礼品尚且如此,微妙人情更是不用提。

  人类的物质往来与情感交流,本质都是“交换”。机器人对此深信不疑。

  云灼一时的表露或许是愉悦心情驱使着有感而发,星临想着自己也得有点能拿得出手的往事,说出来交换一下,才算是与云灼完成了一次有序而严谨的“情感交流”。

  他将自己那些糟烂的旧事编成电子画册,在脑内反复读取,发现没什么能说得出口的。

  机器人的记忆不会衰减,他在自己的运行日志里挑挑捡捡,不是浅薄的恨意,就是杀心日益加深,转换为日复一日的谋杀概率计算。

  除了他决心杀死少将的那一刻。那是个让他开心万分的时刻。

  他还记得那时星舰正航行到天鹅星系,再一次被杀死的剧痛,与舱外的一束璀璨星光同时传入他半残的感受器,那一瞬,他那颗机械脑袋像是突然顿悟出一股强烈欲望——抓住那束光,就算他明知道,那根本就没有任何温度。

  发出那束光的星体,那时在舱外,此时悬挂天边,亮得出奇。

  机器人坐在树下突发奇想,突然蹦出一句,“云公子,你看那里。”

  星临伸着手指,以自己机生特殊时刻来做交换筹码,却丝毫没有察觉自己正在践行人类最烂俗的浪漫桥段。

  因为在他的认知中,自己如若不是被安排到少将身旁,那遍布寰宇的各类星体才是他至臻至纯的求索。

  宇宙星体,是星际探索型机器人机生最有意义的话题。拿出来做情感表露的交换,星临不禁在心底夸赞自己的诚意。

  云灼循着星临指尖方向望去。

  枝叶缝隙里,可窥见点点星光,万点银光中,有一颗琥珀色亮光独独高悬,若是看得再仔细些,再耐心些,能看到那琥珀色星星旁的莹莹蓝光,是另一颗蓝色伴星与其相依。

  星临目光定在那处,远超于人类的视力,让他将这颜色对比鲜明的两颗星看得十分明晰。

  “公子知道辇道增七吗?”星临道,“它肉眼看上去是一颗单独的星,实则是颜色鲜明各异的两颗星,一蓝一黄。今日晴朗夜色,恰巧能看到双星凌空。你看,就在那里!”

  云灼也看着那处,“虽说在地面上看,辇道增七的两颗星紧紧相依,但在真实寰宇中,它们之间相隔数十万载的距离。”

  星临蔫了,“原来公子早就有所耳闻。”

  云灼道:“传说是一对有情人生前历经百般困苦,仍没能相守一生,死后便化作了这天上的双星。”

  “……?”星临微微僵住。

  云灼轻咳一声,“老阁主讲给我听过。”

  星临:“……”

  云灼转过头,眼神不善,“怎么不说话了?”

  星临忙道:“在听在听。”

  当然听到了。

  可星临完全不知道怎么接话。

  实在不好意思,机器连不上人类的浪漫情怀频道。辇道增七是个美丽的双星系统,也意外地恰好能在这里肉眼可见,可什么古老传说,什么有情人,在他眼里,都是人类强加的无聊幻想而已。

  我可在那两颗星之间做了个特别明智的决定,星临想说的是这个。不是想听一个心智健全的人类幼崽都不一定相信的传说故事。

  星临在心里连叹三口气,口中却赞叹得毫不吝啬,“这传说真是浪漫。”

  他虽然不屑着人类对星体的幻想编造,但他却在意云灼此刻愈发外露的心绪。

  此前他对云归谷的怀恋似是而非,看不分明,而此刻他能讲出传说,让星临更加确切了,云灼再怎样克制自身,与生俱来的感性本能有时还是会在他那颗百转千回的脑袋中占据上风。

  星临自己行事原则确实简单,而云灼正与简单相对,他恰好是星临见过最复杂的人类,谜团缠身,心口不一,真实情绪不外显而导致他人难以投其所好。

  然而今夜,让星临窥探到云灼的一丝内里,这打消了他此前束手束脚的一股疑虑。

  云灼再怎样复杂,也是一个人类。

  而人类,千千万万个都是同样辗转一生,又有哪个能拒绝快乐和爱呢?

  想到这里,星临面上不可自遏地露出几丝浅淡的笑意,夜色凉如水,映不亮他的眼底,更映不亮他暗藏的不怀好意。

  一阵夜风抚过,轻佻地将他衣衫上红纱扬起,蹭过星临冰凉的指尖,他想起自己在偃人集市的暗巷中,被云灼拥住时的场景,那时云灼手臂环着他的肩,指尖隔着薄薄一层衣料,抵住他的肩胛骨——

  那时锣鼓喧天的心跳声与攀升的激素指数,就已经初露端倪。是他的可趁之机。

  自杏雨村醒来,便是星临单方面追逐着云灼。他在千万条数据分析中计量着如何黏着,怎么操控。

  但很快星临就发现并非如此,起初云灼便轻易允许他加入日沉阁,不仅仅是想要多出一人去拯救日沉阁捉襟见肘的花销,更多的是他更深层的考量。

  如果幸运值是一种普泛的概率,那么它在机器人身上同样适用,比如这样的时刻。

  “星临。”

  云灼忽然叫了他的名字,星临回过神,看到了云灼分外认真的神情。

  “我有一个委托,想交予你。”

  夜渐深,辇道增七的双星光芒愈发明亮,云三公子的身份与日沉阁往事依旧在两人心头缭绕不去,对视的人各自心怀鬼胎,相触的视线里,弥散着虚假的平和。

  星临:“公子请讲。”

  云灼:“此次悬赏任务结束后,跟我回一趟云归谷。 ”

  星临:“关于云归谷的委托?”

  云灼:“是。”

  星临:“委托人是?”

  云灼:“我。”

  星临:“……”

  云灼移开视线,“情况复杂,三言两语解释不清,现在也不是详说这个的时候,到了云归谷之后,一切疑惑我都说与你听,只是不知你是否愿意?”

  星临毫不犹豫,“可以。”

  回答速度在意料之外,云灼有些意外,“这便答应了?”

  “当然。”星临挑眉,理所当然也心甘情愿,“公子所托之事,我有什么不答应的理由呢。”

  当然可以。

  这有什么不行。

  云灼既是星临系统名义上的支配者,又是他不可或缺的移动电源。

  他对云灼有所图谋,便帮云灼做事,要的是人类惯常报以的感恩,最好感激涕零到一辈子都离不开他,有所亏欠是最好的联结。

  星临正想着,忽地察觉身后隐隐传来一阵微弱的痛呼声。

  危正卿躺在草地上,身躯来回扭动了两下,眉头紧紧皱着,眼珠在眼皮下来回转动,像是一幅即将清醒过来的模样。

  脖颈的酸麻感与面部的剧痛同时攫住了他,他四肢绵软,意识昏沉中听到有人在交谈。

  有虫鸣声近在耳畔,凉风催着他清醒。

  他挣扎着缓缓睁开眼睛,一张距离极尽的面庞撞入他的眼帘。

  他一下子睁大了双眼,惊吓将昏沉尽数驱赶殆尽,“你……!你是何人?”

  “中午不是还要我喂酒吗?这才过了……”星临直起身来,托着下巴思索了一下,“六个时辰,危老板这么快就不认识我啦?”

  他声音清越得很自然,不加遮掩,能听出是一把少年的嗓音。

  危正卿一阵惊悚,慌忙坐起身,用尽全身仅剩的虚弱力气,才后退几步。

  星临抱着臂倚上树干,“日沉阁受托,来向危老板讨教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