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赞小说>古代言情>辇道增七【完结番外】>第41章 疯屋

  星临更是不在乎危不危险,他跟在云灼身后,还没有将那下转的楼梯走到尽头,便听见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

  是客栈大门就被人猛力推开。

  “少主!!!”

  星临停下脚木,眉头直跳,一夜不见,扶木嗓门见长。

  云灼大概是终于想起,扶木已经一夜不知所踪,星临见他的身形微微顿了一下,才步下楼梯转角。

  “你这是怎么了?”云灼道。

  星临从云灼身后探头望,只见扶木的头发乱得像是连钻了十个狗窝,几根枯黄干草夹在发丝中,杏黄色衣衫脏乱,整个人如同一颗巨型带泥土豆。

  扶木狠狠瞪了一眼探头的星临,“我昨天不是去找他了吗?”

  星临复制云灼的疑惑表情,“去哪找的?是去田里刨地三尺了吗?”

  扶木面对两脸问号,气势渐渐低下去,出口语句开始啜喏,“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找着找着,眼前就开始出现重影,很快就昏昏沉沉,今早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躺在镇南头的乞丐堆里。”

  他扒拉开外袍衣襟,露出的单衣还算干净洁白,可惜上面有个醒目的黑脚印,“有个乞丐昨晚丢了个碗,今早一脚把我踹醒,还骂骂咧咧!说我占他地方还偷他家当!我要他一个破碗干嘛?!”

  星临总感觉这经历听起来有点熟悉,不知道扶木所说的那个碗,是不是他昨晚顺手拿走又随意丢在路边的那只。

  云灼看了星临一眼。

  星临一脸以假乱真的迷茫,出口却是幸灾乐祸的笑意,“然后呢然后呢?”

  “我骂不过他,”扶木垂头丧气,“就买了个新碗给他。”

  星临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他望着面前持续泄气的可怜木头人,心中不禁开始怀疑:当时说穷凶极恶日沉阁是因为什么来着?

  “镇长招待你饮酒了对吗?”云灼冷不防地问出一句。

  “是。”扶木道。

  云灼:“秋露白?”

  扶木叹气:“是。”

  云灼:“你喝了多少?”

  “他热情非常,我推拒不过,就沾了一嘴唇。”扶木道,“我察觉头脑昏沉,便远离人群,向镇外走去,并不记得究竟是什么时候失去的意识。”

  星临饮下整坛,扶木沾唇几滴,真醉的人在街头以天为盖地为庐,人事不省之后也没人捡他回来,自个儿在镇口和乞丐们搂着睡了一宿,装醉的人反而被背回客栈塞进软乎乎的被窝。到底谁才是日沉阁努力勤勉的老员工?星临想着好像确实有点不公平,扶木要是得知实情,可能会气死在街头。

  扶木道:“我醒来时,见那荒郊野岭处白骨遍地,但那些乞丐对此竟习以为常,再加上那镇长也很奇怪,这鹿渊镇恐怕另有蹊跷。”

  云灼将纸团从袖中摸出,递给扶木,“也是昨日下午,人群中有人塞给我的。”

  扶木接过展开,惊得整个人都精神百倍,随后反应却和云灼如出一辙。

  “太奇怪了,得抓住这个人好好问问。”

  要在鹿渊镇探听到为镇长写喜联的人,比星临预料的还要简单得多。

  他站在鹿渊镇最宽阔的一条街上,放眼望去,各家楹联,商铺牌匾,字迹勾画收束在各个角落,完完全全是出于同一人之手。

  在路边随便找一个挑着扁担路过的镇民,轻易地便问出了身份。

  “你说大家门口的对联啊,都是小柳写的。”

  “不知道小柳是谁?……也是,忘了您是外乡人了。小柳就住在镇南边,您顺着这条街一直走,在尽头拐个弯,有条不起眼的小胡同,别走岔了,就小柳一个人住在那,在胡同尾一栋小破屋里。”

  “您这问得可真多,我上工都要迟了。小柳是个穷书生,没爹没娘,又读书读傻了,还好写得一手好字,镇上大伙可怜他,买点他写的对联喜字,有时也让他代写书信啥的,好让他别饿死。”

  “没别的事儿了?成,那我先走了。”

  “不用谢不用谢!不过您可得小心点儿,虽说这小柳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但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他说那人是个疯子。”星临与云灼并肩踏入街尽头的小胡同,他将镇民的话语转述,扶木在前方已经步至胡同死路。

  一座茅草屋矮墩墩地趴在胡同尽头,与整个鹿渊镇的精巧竹屋风格差距甚大,风卷起屋顶茅草,又抛回地面,一扇破败木门,歪歪斜斜地虚掩着。

  “这地方真是够破,不像是有人住在里面的样子。”扶木站定在草屋前,视线顺着木门的缝隙往里钻,想要探明里面的未知情形。

  星临缓缓伸出手,谨慎地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

  一股又酸又腥的臭味自屋内飘出,无差别地攻击在场三人的嗅觉。

  星临握拳抵住鼻端,向里面望去——屋内并不阴暗,相反,因为茅草的万千缝隙透光,赋予了满屋迫不得已的明亮。

  屋内角落里,有一团黑影趴在地上。

  星临一时间不确定那是不是个人,那样小而蜷缩,一动不动,和茅草一个颜色,远远望过去也看不出呼吸起伏,如同一块被弃之于地的废物垃圾。

  他抬脚踏进去,衣摆扫过干燥茅草,地上无数纸团,他随意捡起一张展开,墨迹张牙舞爪地挥洒在上面,一笔好字,将咆哮尖啸倾注于薄薄一张纸:“戒之!慎之!凡杀不辜者,其得不祥,鬼神之诛,若此之僭速也!”

  捡起另一张,又癫狂成冷静:“吾命休矣,见有鬼神视之。”

  星临一张张捡起看过去,字字句句不离鬼神与因果报应,布满缝隙的草屋,像是个被畏惧撑起的野神殿,地基是这满地的脆弱纸张。

  终于临到那团黑影旁,这确实是个人,只不过由于太过瑟缩而丢弃了人的样子。

  星临刚刚半蹲下来挨近,瑟缩着的黑影突然炸起。

  一个人形,手肘蹭地快速爬到茅屋角落,靠着墙皮,紧紧抱住自己的膝头,是个比方才沉睡时更加瑟缩的姿势,口中高声尖叫与低声啜喏交替,“别打我!别打我。我今天有听话!我什么都没做,放过我,放过我放过我……”

  那人该是二十岁左右的模样,瘦得面颊凹陷,只剩一把骨头,分不清脸上的多种色块到底是污渍还是淤青。

  星临回头看了看云灼与扶木。

  云灼站在被草割裂的无数光线中,脸色不太好看,眉梢眼角带着自清晨便没再遮掩的戾气。

  扶木视线落在角落那处,有些惊异。

  星临起身,缓缓靠近墙角那团人影,他声音也轻缓,“小柳?放心,今天不打你,你做得很好,让我仔细看看你。”

  他一步一步靠近,盯着角落中的小柳,眼睛始终大张,深色瞳孔时缩时放,唇角紧绷出僵硬夸张的弧度,竟是个略显神经质的施虐者笑容,“你送我的纸团我收到了,是想来好好谢你。”星临柔声说。

  小柳像是对这种表情面孔有条件反射,他暂且放松下来,胸口深深起伏着,“好,好……”

  “为什么让我们快逃?”星临趁机问。

  “不是!不是我!!”

  小柳陡地尖叫起来,方才短暂的几秒平静被猛然撕裂,这种撕裂感顺带着还普及到星临的耳膜。

  小柳却比星临先一步捂住耳朵,他抱着头又是一阵歇斯底里的尖叫。

  “啊!!!!”

  星临此刻快要恨死自己那异常的痛感阈值了,疼痛过于激烈,导致他的耐心永远与疼痛感挂钩,尖锐声音造成的疼痛导致他生出一股想要拆解面前人的冲动。

  他迅疾伸手,狠狠扣住小柳的手臂,强迫他抬起头。

  一张涕泗横流的脸,五官皱在一起,“真不是我!!”

  “为什么要逃。”星临轻轻问。

  “不关我的事!是有人逼我写的!救命!那个人好可怕,他没有五官!好大的斗篷!快跑!!!好丑!好丑!救救我!救我!”小柳惊惶喊着,完全精神错乱。

  喊声激动,星临手上力度也加重,“你——”

  “星临!可以了,走吧。”

  云灼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截断星临在悬崖处不断下跌的自制。

  神经质的笑容转瞬消失,又覆盖上如常模样,手腕卸力,起身后也不再刻意放柔声音,“这样就够了吗?”星临转身看着云灼。

  “那神秘人虽然遮得严实,但身形不至于孱弱至此。”云灼道。

  扶木想不通,“有人逼他写的?如果写信人和送信人,不是同一人,只是两个字而已,用得着这样大费周章,特意找一个疯子来写吗?”

  云灼欲转身离开,“他说的话不可信,在此处浪费时间无益。”

  突然,角落里传出一阵笑声,引去三人注意。

  扶木的表情变得看不分明,“又哭又笑,这么疯。”

  小柳此前已经哭到竭力,声音被尖叫折磨到沙哑,此时笑得像只快要饿死的乌鸦,诡异又滑稽。

  “还是……先走吧。”扶木收回目光,看向星临,说道。

  “对啊对啊!快滚!”角落里又传来一声恶狠狠的怒吼。

  “……”星临默然,对这人的情绪随机的跳跃感觉新奇。

  “鹿渊书院不远,事已至此,这镇子已经不便逗留了,只歇了一天便生出这么多事,我们还是直接去那处碰碰运气……”扶木嘟嘟哝哝地走向木门方向,屋内的异味已经驯服他的嗅觉,他完全感受不到。

  星临踏出草屋的时候,小柳凹陷的面颊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那双年纪轻轻本该亮光充盈的眼睛,现在却是灰蒙浑浊的色泽。

  直至三人踏出草屋,那疯子的声音在屋中响起最后一次。

  “他写的没错。”那说话声沙哑得很低,但星临听得到,“你们确实应该赶紧逃,这座镇子的人都已经疯了。”

  星临迅速回过头。

  满屋被割裂的光里,小柳对他露出一个全然痴傻的笑。

  今天的日头好得出奇,灼烈的阳光将大地照得惨白。

  三人走在鹿渊镇的长街之上,周遭镇民攘攘经过,孩童奔跑嬉闹,一如他们初到此地之时,一派平和安宁。

  茅草屋里那疯子的话语仿佛还嗡响在耳畔,和麻雀喳喳声混杂在一起。

  星临没打算轻信任何人的话,毕竟街上镇民与屋中书生在互相指对方为“疯子”,他们之中疯的是谁?或许其中一人胡言乱语,或许两方都是心怀歹意。

  小柳的声音逐渐在脑中平息,而耳畔的麻雀却叽喳得更加激烈,简直要到恼人的地步。

  星临循着声音望去,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庞——稚嫩,可爱,被烈日晒出两腮红晕——是昨天下午,套圈摊子前,那个索要冰糖葫芦未果、怒骂坏蛋的人类幼崽。

  那小孩正与其他差不多年龄的孩子成群结队,在长街旁跑闹玩耍。

  小孩边笑边跑在最前方,手里握着一团模糊东西,其余人类幼崽缀在他呼喊着。

  “给我给我!我也要玩!”

  “慢点!!追不动啦!累死我啦!”

  “别跑呀!你懂不懂分享!我们得一起玩才行!”

  小孩也像是跑累了,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好吧,我们一起玩,但还是得让我握着。”

  “好好好!你握着!”稚嫩童声纷纷附和。

  童真童趣,与昨日下午无异。

  星临从他们一旁走过,当看清楚那小孩手中东西时,他却蓦地停下了脚步。

  孩子的手很小,能握住的东西更小,毛绒绒的一团,棕褐色花羽在惨白阳光中不断颤抖,正是那愈发恼人的雀叫声来源。

  孩子们快乐地围成一圈,其中一个亮出一把小刀,那是把专用于雕刻的右斜刀,木头刀柄上的裂纹从稚嫩指间暴露,倾斜的刀刃也有些钝,但足以豁开幼鸟颤抖的胸膛。

  鸟叫声凄厉。

  “哇!好厉害,它还能喘气耶!”

  “哈哈哈哈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新鲜的血液顺着指缝趟过肉乎手腕,幼鸟悲鸣着曝尸在天真的掌心,稚嫩笑声此起彼伏,星临挪不动脚步。

  灿烂阳光得此机会,全心全意青睐了那只麻雀的每一寸内脏,色彩纷呈又伴随欢声笑语,一副美丽人间相。

  周遭大人忙忙碌碌,这一行径不过是孩童的寻常玩乐,不值得一刻的驻足,这种情形下,在一旁静立的星临就格外吸引孩童的瞩目。

  是昨日那小孩率先发现他的,小孩从精彩的内脏尸体中抬起头,与那抢走糖葫芦的烦人哥哥再次相见。

  一瞬的对视,眼眸无邪对无邪,但好像都不是真的清澈。

  那小孩讨厌星临,翻着白眼吐出舌头,冲他做了个五官错位的鬼脸,便和玩伴们欢乐地跑远了。

  星临看着他们的背影,惨白日光在一群孩童的身后不断放大,太阳正位在头顶,他们像是没有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