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赞小说>古代言情>辇道增七【完结番外】>第61章 切切

  烈虹席卷大地,云归谷该是最安全的地方。

  云归谷位于大陆的最北端,距离暮水群岛与杏雨村都有很远的路程。

  而其地处深山之中,人迹稀少,山谷本就地形封闭,更不用提谷口迷阵非谷中亲族不可破,再加上药材应有尽有、卓越医师齐聚,云归谷该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最不需被忧心的一方势力。

  可这些理由都阻挡不住云灼归心似箭。

  自蓝茄花宴的五日之后,云灼重伤初愈,而那时的砾城三位掌权城主痛失两位,城中方寸大乱,尚且自顾不暇。城中人连云灼是何时离开的砾城都不清楚,只是在当天夜晚发现屋内一席凉透的被褥,才知道他已经不告而别。

  云灼孤身一人,一路北上。

  那时已然入秋,他本该日渐孱弱,凸显病状,可他的躯体被烈虹惊天动地折腾上一场之后,自小折磨他的顽疾,像是无声蛰伏了。

  躯体无事发生,一路所见所闻,也并不像暮水群岛上那般惨烈怵目。

  平民百姓仍在初秋的早上清扫自家门前积落的枫叶,商贾往来匆匆逐利,一切一如既往,世人皆繁忙而各有其秩序。

  除了杏雨村。

  除了那个出现腐烂农妇的杏雨村。

  那个村落位于云灼返回云归谷的必经之路上,他路过时,村口处堆叠秸秆,正在焚烧尸体,臭气熏天,青灰色的烟污了半边天。那头戴黑色绑带的焚尸人用烧火棍拨弄几下火堆,火星飞溅,焚尸人突然间忍耐不住似的,一偏头,呕出一口。

  云灼刻意留心去望那一口秽物,发现是一口带着脓块的黑血。

  他盯着那口黑血,自那以后半刻也不歇,用着不治而愈的身体,背着丧父之痛,归家的步履不停。

  雾气缭绕的云归谷远远可见,他幼时多次流连的猎户村子仍炊烟袅袅,年岁渐长,换了一批天真孩童奔跑在木屋之间。这里一切都是安然无恙的模样。

  他穿过猎户村子,终是到了云归谷前。

  却被谷外迷阵挡住脚步。

  云归谷外的迷阵变幻无端,只有云归亲族可在谷内对其进行布设换置。

  得益于云灼自小热衷于溜到谷外,他便被迫对阵法精通,谷外迷阵从来困不住他,可此刻这打过无数次照面的迷阵,却突然变得异常陌生。

  雾气的每一丝变化都神秘莫测,随光影变化的色彩让他眼花缭乱,错综复杂的方位一刻一变。

  这是云归谷的顶级封谷迷阵。

  一旦开启此阵,便是完全切断了谷内与外界的联系,就算是在谷内长大的云归人也会迷失其中,更不用提两眼一抹黑的外来者了。

  云灼的记忆中,云归谷从未遇到过需要动用这个阵法的阵仗。

  云归谷近在咫尺,云灼却回不去。

  一团团迷雾亲疏不认,将他阻挡在故乡之外。在火急火燎、忧心忡忡的不断煎熬里,他在谷口不断徘徊,用步履丈量每一处拐角的距离,在反复不断的迷失中,记住每一刻的雾丝变幻,茶饭不思地用木枝将阵法在地上推演出无数种可能,而他的身体,却第一次轻松支撑住了头脑运转的疯狂消耗。

  终于在半个月之后,数不清的第多少次尝试,眼前迷雾倏地消散,他踏进了久违的家园。

  该怎么向云归谷的大家阐述那暮水群岛的状况。云灼那时依旧心事重重。

  父亲逝去,母亲二哥必然痛不欲生,自己多年病躯好转,能不能略微冲淡他们眼角眉梢的悲戚。

  他踏入山谷狭道,手中磨得光滑的尖细枯枝落到身后地上。

  走过熟悉的转角,谷中山风拂面。

  那一刻,风扬起云灼的发,他挑不出一丝瑕疵的侧颜宛若白玉,风也留恋,多在他鼻端缭绕了几回。

  紧接着,他俊秀眉眼一皱,猛地偏过头——

  ——他难以忍受地吐了一地。

  若是非要将那风中夹杂的气味形容出个所以然,那么只能说是“梦魇”的味道:新鲜的腐烂,陈旧的血腥,夹杂着草木枯败的气息,酿出一记让云灼无从承受的事实。

  梦魇成真。他归心似箭的梦魇竟然成真。

  他其实吐无可吐,因为已有整整一日未进食,落地的只是一滩泛黄掺绿的胃液与胆汁。

  在那滩呈现莹绿、宛若毒素的液体旁,一具烂了一半的犬尸掩在枯黄的草堆里,那失去光泽的浅黄毛色与已死的枯草交相辉映。

  它在这里送别云灼,现在它也在同样的位置等他回来。

  情绪被抽空,步伐也僵硬,踏入久违的家园,需要天大的勇气。

  那时已入夜,天际晓星残月,但云归谷雾气浓重,抬头看不见天边还有光,只有遍地的苍冷染上四处散落的腐骨,药田尽数枯黄,霜晶花凋落,湖泊里是暗红恶臭的死水。

  云灼迈过一位位已然认不出面貌的亲人与旧友,将这满目疮痍的云归谷缓缓尽收眼底。

  “轰隆——”

  远处绵密阴沉的云层传来隐隐雷声,云灼抬起头,看着浓重的夜色,或许是大雨将至。

  第一滴豆大雨水,落在他雪白的肩上,含着初秋的凉渗入衣料,寒意一路向下绵密入骨。

  第二滴雷雨砸下,打在一株白花上,一瓣花瓣不堪重负,告别花蕊,飘然掉落在一张英俊到有些许凌厉的面上,那人或许是这谷内死得最晚的那一批人,斑驳的面孔还能辨出几分熟识。

  眼珠已经腐烂到不知滚落了何处,那株白花从他空荡荡的眼眶里探出,肆意盛开得皎白美丽,在山雨欲来的风中剧烈摇晃。

  霜白花瓣簌簌飘落,更多雨滴纷纷砸下,大雨转瞬间倾盆而至。

  白衣被打湿只是一眨眼的事,脚边土壤掺着至亲血肉,变成滑腻尸泥,云灼被狠狠掼倒在地。

  更多的霜晶花已死,花梗断面枯萎着风干出一根细长的尖锐,在云灼倒地时差一点戳瞎他的眼,所幸有着偏差,在那张脸上划出一道深深血痕而已。

  从下眼睑处开始剌开皮肤,笔直流畅的一道鲜红,被雨水冲刷掉又不甘地继续涌出。

  一道血液流淌到下巴,不断滴落在地,云灼跪坐在云回的尸体旁,隔着一层喘不过气的密集雨幕,茫然四顾。

  昔日家园此刻宛若炼狱。最不会倾覆的云归谷却早已倾覆。

  还有人在等他回来吗?

  更高处的殿堂里,一扇石镂花窗里,遥遥地充盈着暖黄色的光。

  云灼跌跌撞撞地在滑腻尸泥中挣扎站起,冲着那道光奔上石阶。

  微小光点剧烈摇晃着扩散成更大的光晕,花窗镂纹逐渐变得清晰可见,云灼一把推开大殿紧闭的大门,望见一道身着云纹绫衫的背影,伏在殿堂上位的桌案上,一盏烛灯燃得烛花淌下银质烛台,纤白指尖的黑血还在不断滴落。

  溅湿地上一张暗黄纸张的古籍药方。

  遍地都是布满墨迹的纸张,大殿横陈其余几具仍自握笔的尸体,药草干尸兵荒马乱地落在地上。

  云灼目光散乱,匆匆扫过满地墨迹,上面将这场未知疫病的症状之可怖变化列得一清二楚,更多的是完成一半的病症探究,还有一张,被黑血污了字迹,只能隐约辨识出支离破碎的语义——

  “未知疫…传染性极烈。…日内脏器衰………尸体为安……此疫病系山谷内部爆发…………应阻……出谷…将此烈性疫病传播于世。”

  还有几张内容相仿的禁令夹杂其中。

  “严令拒绝所有求医者入谷,得令者即刻施行。”

  “严禁现今谷内的一切人出谷。”

  熟悉的娟秀字迹,皆是出自谷主之手。

  雨水顺着云灼的发梢滴落,眼下伤痕仍血流不止。

  他转过头,从殿门望出去,看见满谷散落的尸体,被一场名叫普济世人的倾盆大雨淋进地里。

  本该步入死亡结局的人不治而愈,理应活着贯彻信念的人却已悄然死去。那场瓢泼大雨直到后半夜才堪堪止住,偌大一个云归谷,被浇得面目全非。

  两个月的时间,将所有被那场雨嵌进泥里的人入土为安,从谷底到山巅的那段白石阶,以前云灼踏过无数次,这两个月里他也踏过无数次,看起来一如既往。

  沉默往返的尽头,是那个曾用来为他续命的、布满水透玉的山巅。

  拾阶而上的同时,他无声地数着日子与尸首,想着那时候是不是正值仲秋团圆佳节,谷中人聚得这样齐,一个也不肯留下。

  直到最后一抔黄土扬洒至坟头,那时恰逢天边泄出一线破晓的残光,云归谷像以往一样,迎来雾蒙蒙的黎明。

  药田不再复苏,只有一大片霜晶花反扑一般疯狂生长,最终将整个云归谷变成一座死寂的花草坟墓。

  白衣少年仰面倒下,躺在白花簇拥与墓碑林立中,轻阖上眼。山风眷眷,身侧霜白花朵蹭着他的衣袖,亲人环绕里,他疲惫地缓缓睡去。

  那一天,正是云灼的十六岁生辰,他沉疴顿愈,埋葬全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