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赞小说>古代言情>辇道增七【完结番外】>第70章 兽夹

  周遭静默也确实被打破了,有人忍耐不住在暗自发笑,有人仗着坐得远,便在角落里窃窃私语——

  “他真是云归三公子啊?真是头一回见。”

  一年轻公子奇道:“云归三公子?我怎的没听说过。”

  一老者轻咳一声,“你年纪轻,听得自然少,这云归三公子,世间始终不见其人,也不闻其名。只是都知道谷主云寄凡的第三子,是个彻头彻尾的病秧子,整日整年闷在云归谷里续命。闻说他十六岁那年,也是在蓝茄花宴上露了次面,可惜那场花宴上活下来的人一共就没几个!后来又恰逢云归谷五年避世,大家都快要将这传说般缥缈的人淡忘了。”

  那老者背后人点头道:“他眉眼之间,确实有几分像那云归谷主云寄凡。”

  “云归三公子听得少,日沉阁主!总知道吧,日沉阁已是名声大噪好一阵子了。两年以来,但凡交予日沉阁的委托,一向做得又快又好,之前便隐隐崭露头角,时至今日,那白衣阁主已是无人不晓。”

  “使得一柄好扇刃,势如白虹,可惜总以白银面具覆面,无法窥见这手挽黄白电光之人的真容。”

  “云归三公子出世,做得竟是这般刀口舔血的勾当,果真如传言所言,云归谷早已堕落!”有人讽道。

  “日沉阁主,云归三公子,这两个大相径庭的身份,竟叠在一人身上!属实叫人震惊!”

  “要不然人家之前为什么总戴面具呀。”

  有人忍不住低声笑:“我原道是为了遮丑,原来不仅不丑,还美得很,哈哈哈哈,云归谷早就声名狼藉了,他还怕自己的杀人勾当抹黑云归吗!”

  “他身后那人是谁啊?”

  “估摸着就是那位传得很疯的星临吧,怎的年纪这般轻,瞧这副模样,也不像是能做出那般可怕行径之辈。”

  “哪是他能做主的呀,瞅着那样,估摸是云灼叫他炸,他便炸了!”

  “那么大声做什么!活得不耐烦了吗?压着点声音。”

  这方角落,几桌窃窃私语,一概没能传入主席位附近几人的耳中,明远也半个字听不见。

  明远坐得离主席不算太远,按理说话也全然听不到,他却谨慎地将声音压得极低,面色不忿地对陈舵主说道:“这云灼身具雷电之力,手握日沉阁,背靠云归,交好砾城。咱们身处这都城之中,明面上得罪不起他。”

  陈舵主觑着主席处:“他此前不是常与那偃师扶木一起吗?怎地头一回在众人面前露脸,带的是个陌生面孔?”

  明远道:“我半月前还在残沙城时,听舅舅提及,鹿渊一战,云灼震塌了鹿渊书院,活埋不少残沙兵卒,从那地底挖出的尸体,其中一具和那偃师扶木的面容颇为相似。”

  陈舵主道:“怎么还是相似?直接说‘是’与‘不是’,不成吗?”

  明远道:“陈兄有所不知,那具尸体挖出来的时候,就剩半只脑袋啦,实在是辨不清楚。”

  陈舵主瞟了一眼主席方向,他不悦道:“云灼杀我残沙若干勇士,扶木死不足惜!最后怎么处理的?”

  明远也看向那处,见云灼正与陆愈希交谈,那位黑衣少年坐在一旁,只一个背影,除了能看出他下筷不停之外,也看不见他的神情。

  明远收回目光,仰头豪饮一杯热酒,笑道:“还能怎么处理。鞭之,焚之,扬之。”

  话音刚落,忽然隐隐觉得背脊一阵寒意,他立刻警觉地四处望。

  警惕地扫过一个个或耸动或端正的肩头,只觉一道目光穿过无数道身影,若有似无地落在他身上,明远循着望去,只见那黑衣少年不知何时回过了头。

  两人目光相触片刻,那少年冲他有礼一笑。

  少年生得精巧灵秀,这一笑里是说不出的无邪。

  明远心中却不禁一骇。

  他不由自主地一眨眼,再反应过来时,那少年的视线已经轻飘飘地荡开了,脸孔悠然转向别处。

  明远提到嗓子眼的心骤然一放,心想自己这是怎么了,这么远的距离,他也压低了声音,任这少年再怎么耳聪目明,也决计是听不见他说话。

  这才定了心神再细看那黑衣少年,他嘴里啃着半块茯苓软糕,眼眸明澈,腮帮鼓鼓,来个嘉和楼还好奇地四处张望,分明一看便是没见过什么世面。

  明远若有所思,“星临?对吗?他是不是才入日沉阁不久?”

  这人颈背单薄,看上去脆弱也易摧折,很适合被一箭射穿喉咙。

  陈舵主点头:“新鲜面孔,我于这都城五年,此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必然是。”

  明远手中酒杯转了三转,“或许……可以从薄弱处下手,拣个软柿子捏捏。”

  忽然,大门处传来一阵吵闹声。

  “叶公子!”

  “叶公子终于来了哈哈哈,姗姗来迟啊!”

  众人皆热烈向来人打着招呼,人缘这般好的叶姓之人只此一位。

  明远转过头去一看,见是那本负责收容司的叶述安终于到了,青衣风尘仆仆,一眼便能看出是奔波一路,今晚才踏入寻沧旧都。

  叶述安抱拳致谢,温和眉眼此刻因歉意而下垂,“对不住诸位,是我监察不力,让都城平白无故遭了难,实在是过意不去。”

  陈舵主轻嗤一声,以极低的声音对明远说道:“云灼最忠实的狗终于到了,日沉阁造下的烂摊子,素来都是他给收拾,这回不也赶着来给人擦腚嘛。”

  明远道:“哈哈哈,怎的说话这般粗俗!”

  他笑完,又想起方才那道不知在何处窥伺的爆冷目光,便道:“这里人多眼杂,不宜谈正事,今晚机会千载难逢……”他将酒杯稳稳放至桌上,恢复正常音量,面上熏熏醉态,扶额道:“陈兄,我今夜是差不多了!现在头晕目眩,难受得紧,得事先离席了,这酒便先吃到这里罢!劳烦你支会陆城主一声,我先走一步。”

  言毕,便起身欲走,身影摇摇晃晃,撞了几个人,几欲跌倒在地。

  陈舵主抢上前扶住明远,回头对邻桌客人说道:“劳烦,明老板初来乍到都城,酒醉恐出事端,我不放心他,送他一程,若是陆城主找,便帮忙向他告知一声,陈某马上回来。”

  领桌客人摆摆手,“这有什么劳烦的!陈舵主早些回来就是了!”

  “多谢了!”陈舵主道。

  他架着那装得像模像样的明远便向大门处走去。

  踩上那明红软毯时,叶述安正向主席方向道,“兄长!”他走过去。

  陈舵主恰好与叶述安擦肩而过。

  叶述安见状,停下步子,有些诧异,“陈舵主?怎么这么早便要回去了?”

  “嗝!”明远垂丧着脑袋打了个酒嗝。

  陈舵主很是为难的样子,“叶公子你看这……明老板他一时高兴,喝得没边儿,我不放心,送他一程。”

  叶述安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还以为陈舵主嫌我兄长的酒席不合口味,想找个理由早些溜掉呢。”

  陈舵主闻言,后背不仅冷汗涔涔,“哪里哪里,我不多时便回来!”

  叶述安笑着拍拍他的肩,“那便好,这场酒宴要是少了陈舵主,也减了不少趣味。叶某等你回来。”

  陈舵主心中凛然,想着自己今晚这是决计跑不了,只得连声道:“好,好,叶公子刚来,我哪能立刻就走。”

  叶述安点点头,终于与他错身,走向主席位置。

  陈舵主长出一口气,架着明远向着大门处一步步走去,明远烂醉如泥的步伐,过了好一会儿才消失在门外长廊拐角处。

  叶述安方才在席中坐定,还未来得及开口问询两句,便见星临搁下了筷子。

  “我喝了太多酒水,出去解个手。”星临起身。

  转身的一瞬,星临与云灼交换完一个隐秘的眼神。

  叶述安还没坐稳,他一愣,“可是——”

  星临已经走下两级木阶,他半回过头,摆摆手,“对不住啦叶公子,我马上就回来。”

  他满目歉意,笑得像只无辜又讨巧的猫。

  嘉和楼是寻沧旧都最为奢华的酒楼,陆城主的这场宴席,将这都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悉数请至,嘉和楼上上下下皆忙得脚不沾地,伙计都在楼中侍候着,生怕怠慢贵客。

  偌大的酒楼后院冷冷清清,只余安静矗立的草木。

  陈舵主架着酒气熏天的明远,两人一同跌跌撞撞,一路上应付了不知多少副熟悉面孔,拐角折过几个,房屋绕过几栋,青石板路越走越狭窄,终是后院的清冷角落中脚步渐停。

  一棵繁茂海棠树在院中央伸展枝丫。

  两人在树干阴影中站定。

  明远面上醉意尽消,吊梢眼中精明流转,“陈兄,正如你方才所言,若是那少年初来乍到寻沧旧都,其必然对那日沉阁还未生出紧密联结,若是我们运气好,他大抵对云灼还没几分忠心。”

  陈舵主颇为赞同地点点头,“况且我在厅中见他神态,也不像是少年老成之人,恐怕嘉和楼这等规格的地方,他也是头一回见,没见过什么世面。”

  “是了,日沉阁声名大噪已久,始终摸不清真实面貌,更别提去深究这背后的盘根错节了。这无主之地本就鱼龙混杂,我们与砾城栖鸿三方掣肘,现下日沉阁崛起,与砾城交好至此,我们岂不是吃了大亏。”明远道,他才抵达寻沧旧都不过几日,一路上始终为云灼的真实身份感到惴惴不安。

  陈舵主一怔,“确实如此,那明老板您打算如何?”

  明远扶着下巴思虑,“听闻那新入阁的小子平日里神出鬼没,这次机会绝佳,说不定我们能以他为破口,一睹日沉阁内部的全貌。陈兄,我们今晚一起,诈他一诈。”

  月明中上,海棠树枝叶的影子张牙舞爪,将两道窃窃私语的影子全然荫蔽。

  明远附耳到陈舵主面侧,“这样,你一会儿回到楼中时,设法将那星临诓到这后院里来……”

  计谋一字不落诉出,陈舵主满耳都是绿叶摩挲的沙沙声。

  陈舵主犹疑不定,心想这明远也忒不地道,自己躲在树后,要他到那日沉阁主面前晃荡,那要是到时星临出了什么问题,追查起来,倒霉的必然先是自己。

  他颇不赞同,“这样做倒也可行,只是我们要是撺掇星临,云灼决计不会轻易放过……”

  想起云灼那些充斥浓重血腥气的事迹,陈舵主不禁心生犹豫。

  “这有什么,能拉拢则拉拢,错在星临,不能拉拢便——”明远伸出食指在自己脖颈处划过,笑道:“也不会有人知道。”

  距两人不远处,有大片栀子倚墙而种,正值花期,团团簇簇地拥挤着,芳香浓烈,盈满院落与鼻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