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赞小说>古代言情>辇道增七【完结番外】>第110章 尘嚣

  主席之上,陆愈希静默不言。

  横梁之上,星临在阴影里敛住呼吸,他与陆愈希的接触属实不多,预测不出他接下来会如何作答。

  落寒城巅被一箭射穿时,云灼他们能不顾一切地救下他,对星临来说已然是天大的惊喜,他也不奢求有更多人能认可他的存在。

  而危恒此言一出,无非是要逼着陆愈希在众人面前表态,现下蓝血妖邪已经与烈虹疫病等同,若是陆愈希当众袒护星临,即使众人碍于陆愈希的身份地位而不当面攻讦,背后也必然指指点点。砾城作为烈虹发源地,后又做蓝茄花汁的贸易供给偃人,六年来的所作所为在暗地里多少有所争议,无非是由于砾城势力渐盛,隐而不发罢了。

  陆愈希作为一城之主,此刻的回答若是有失偏颇,更是在明面上将砾城的立场推向不义之地。危恒其祸心昭昭。

  七日前落寒城巅,星临被一箭溅射蓝血,七日后蓝茄花宴,陆愈希被迫面对两难处境。

  叶述安坐在主位一侧,心里已是焦灼,在陆愈希与危恒几句交锋之间,他已经连续换了几次坐姿,他深知以陆愈希的脾性,今日这场花宴将会很难收场。

  他思虑再三,放下了茶盏,声音仍是自若得滴水不漏,“危城主,既然是来参与花宴的,本该是件高兴事,又何必再提蓝血妖邪,落寒城巅一幕,至今大家仍是惊魂未定,不如今日就将此事暂且搁置一旁。”

  危恒从善如流,“原来叶二城主也被那蓝血妖邪震住,也惊魂未定吗?”

  叶述安眉头一跳,心觉此人每一句话都别有深意,想着陆愈希全然不信蓝血妖邪这一说法,自己便决不能说出与之相悖的答语。

  “述安,不必与他枉费心思。”陆愈希伸手按住叶述安肩头。

  陆愈希根本不屑于与危恒虚与委蛇,烈虹肆虐后的世间已经与以往不同,他身上却还遗留旧日武者的快意决绝。

  “既然危城主问了。”陆愈希起身,他本就身量极高,此刻立于阶梯之上,透过面具上一双圆瞪的判官眼睛看危恒,更添居高临下的审视之感,“在我看来,蓝血妖邪实为无稽之谈,为这种流言而大肆屠杀偃人是笑话,借由此事将一个少年奉为邪神更是匪夷所思。”

  陆愈希的话语掷地有声,字字毫无转圜余地。

  梁上,星临为之一怔,他不由得转头看向房梁上一具具尸体,砾城暗卫死在暗影里,流星镖深划时也不留半寸生息,一种极为陌生的复杂情绪涌上他的心间。

  陆愈希为之慷慨陈词的蓝血怪物,已经杀死了砾城花宴的所有守卫,而伴随他身侧的亲者,就是蓝血谣言的始作俑者。

  “叶二城主也是这样想?”危恒察觉到叶述安沉默得不同寻常。

  叶述安起身,缓缓行至陆愈希身侧站定,向危恒一颔首。星临听见他闷在面具下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我自是与兄长想法相同。”

  此刻叶述安偏离了他本身的位置,角度的调转,星临终于将他的面具全貌尽收眼底——

  那张面具是灰白的底色,殷红血线勾勒崎岖的面部轮廓,嘴部牙齿裸露,仿若两排嶙峋可怖的尖刺。

  那是个骷髅面具。

  却不是人的骷髅,而是猫的骷髅,传说猫死去之后,会像人一样化作鬼。

  叶述安戴了一张猫鬼面具。看清楚的那一瞬间,星临胸腔中翻覆起一阵难以遏制的不适感,他发觉自己的手隔着衣料捏住了怀中那张黑猫面具,已经无意中捏碎了一角。

  而大殿之内,陆愈希的语调已经越发强势冷硬,“砾城之内我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但出了砾城范围之外我也无暇顾及,不像危城主,一颗心管尽天下事。”

  “陆城主也不必这般动怒,是我多言了。”苍鹰覆面,危恒的神情被掩去,只能看见他将酒杯攥得死紧,他背后,此前几位暗地议论的人已经偃旗息鼓。

  “那我的态度,危城主可试探清楚了?”陆愈希的判官面具像是在帮他怒目,他的爱憎分明也写在声音语气里,“这毕竟是我砾城的花宴,若是危城主心里不痛快,不必委屈自己呆在这里,殿门大开着,想走就走,没人拦着。”

  话音结束,举掌朝向殿门方向,竟是个颇为愤然的送客之意。

  殿内一阵异样的静默,事已至此,场面很是难看。众人不约而同地在心底庆幸蓝茄花宴的面具风俗,可以使各异的面色被掩在五花六样的假面之下。

  危恒也万万没有想到陆愈希对日沉阁回护地这样彻底,一句客套话也不讲,半分情面也不留,鹰面下脸孔时红时白,难堪至极,一双狭长眼睛恼羞成怒地眯起。

  危恒正待发作,忽然,一位宴会侍女急匆匆地小跑进来,抬头一看,见陆城主怒气丛生的模样,只得退求其次附在叶二城主耳边小声禀明。

  侍女的声音细弱轻微,短短几句钻入叶述安的耳道,如同虫蚁一般啃食他的神智。他在脑内幻想过无数次这个场景到来,以为自己会震惊,会恐惧,会手脚冰凉而全身僵硬,然而当它真正来临之际,心里只一片麻木的钝痛。

  蓝茄花宴面目全非的第六年,叶述安于主席之侧抬起头,目之所及是满室鬼怪,他视线越过形色各异的沉默,看向大殿门外。

  “兄长,”他轻声念道,“云灼来了。”

  大殿之外便是肆意盛开的蓝茄花田,方正大门框住的是接天连地的蓝,晨风带着凉意,将双生一般的花朵轻轻摇曳,宽阔石阶上有一道修长的黑衣身影渐近,衣角也被轻拂。

  那黑衣人迈进殿中,他没有戴任何面具,赤裸脸孔的昳丽,踩着一室的鸦雀无声在前行,任由无数道目光落在身上,是一道冷彻骨髓的大好风景。

  恍惚间,叶述安仿佛在颜色错位的云归花田里,迎来了颜色颠倒的云灼,陌生也熟悉。

  云灼在主位的台阶之下站定,陆愈希又惊又喜,他看不清暗地里涌动的物是人非,只欣慰于云灼的到来,“阿灼。”

  “陆城主。”云灼的神态很是疏离。

  陆愈希一愣,纵使他知道云灼这样的清冷气质与生俱来,却仍隐隐觉得不对。

  云灼是那种令人一眼便印象深刻的人物,即使他此刻不是惯常的一袭白衣,殿内还是有不少人已经认出了他。上一刻还活在他人言语中的日沉阁主,竟现身于此,危恒此前的难堪愤怒也一扫而光,与众人一同诧异。

  叶述安一脸麻木掩在面具之下,声音还是雷打不动的温和,若无其事地重念着往日的熟络,“你今年要来,怎么也不提前打声招呼,幸好一直为你留着位置,快落座吧。”

  云灼敛着眉眼,“落座就不必了。我此番前来,是有几件事想要向叶二城主求证。”

  “叶二城主。”叶述安咀嚼一遍,轻轻笑着,“你以前从不这样叫我。”

  “发生了何事?”陆愈希凝眉道。

  云灼与叶述安一同沉默,当事人与围观者同样不发一言,偌大的殿内,落针可闻,一场花宴静默成哀悼仪式,席间人人眼神交换,掺杂手势,成就一幕神鬼参演的大型默剧。

  “云阁主,请恕老夫直言,”席间传来一道苍老声音,“方才陆城主还为日沉阁竭力回护,你现在这样登门,兴师问罪一般,未免有些恩将仇报的意思了。”

  那道声音隐在一众面具之下,是一次看不清面目的仗义执言,说出在场太多人的心声,附和之声纷纷,破除静默。

  “是啊是啊,何必这样驳去两位城主的面子。”

  “云灼果然如传闻里所说那般目中无人。”

  云灼长身玉立,对周遭言语置若罔闻。

  星临在房梁之上看云灼的背影,言语如同重重尘嚣落在他的肩头,他却早已习惯这无形的重量。他发觉自从他认识云灼的那一刻起,云灼便已是这样。

  他是全场唯一一个未覆面具之人,面具却比在场任何一人要牢固。表面漠然沉静,内里却在翻覆不止。

  陆愈希摘了那浓墨重彩的判官面具,露出的一张俊朗面容上满是担忧,他走下阶梯来,到近处问云灼,“阿灼,你不必管他们说什么,你与述安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若是有什么事,说清楚便是。”

  “云阁主与叶二城主之间有何误会,我等不知晓,只是众人与云阁主之间实在误会颇多,借此契机,望能解答一二,不知云阁主可否赏脸?”又不知是哪个鬼怪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年轻。

  陆愈希心知必然会有陈词滥调的质问开始重复,横眉怒言道:“无需多言——”

  云灼抬手,在陆愈希臂上拍了拍。

  陆愈希眉眼间闪过一抹沉重痛色,颇不赞同地拧起了眉,却也止住了言语。

  云灼波澜不惊地转过身,一袭黑衣正对嘈杂涌动的、面目不清的众人,眼睛却看着门外幽蓝的辽阔。

  席间一人冷静道:“有一件事困惑大家许久,你云归谷为何在天下危难之际避世不出?”

  云灼道:“云归谷早已覆灭。”

  陆愈希偏过了头,旧日的悲痛重提,将他扯得魂不附体一瞬间。

  又一人道:“那鹿渊一战你为何屠杀残沙兵卒上千人?”

  云灼道:“穷途末路,以求自保。”

  危恒轻哼一声,锢在酒杯上的手指不经意地用力一霎,几滴酒液洒出,他慢条斯理地甩甩手。

  角落里另一道声音响起:“落寒城巅你再次大开杀戒又是为何?”

  云灼道:“为救我日沉阁之人。”

  叶述安站在阶梯之上,站在光与影的交接之处,一张猫鬼面具覆得他半人半鬼。

  “您手下那位蓝血怪物,确实非我族类,这无可狡辩吧?您一双慧眼,看不清他流的血吗?”

  云灼道:“他不是怪物。”

  星临下意识地往阴影里一缩,躲痛似的,云灼的情绪指标读得他并不好受。

  “也是,那蓝血怪物能凭一己之力摧毁整个收容司,云阁主打定主意要护着他,也是情理之中嘛。”

  云灼笑了一声,转过头去,视线穿过席间,准确落在那张阴阳怪气的鬼面上。

  “我为何护着他,这属实与你无关。”云灼道,“不过再让我听到那个词,我便如你所愿,让七日之前的场景在此处重演一遍。”

  他笑得浅淡,杀气却隐约浮现,隔着重重身影,传闻中那两次翻覆的腥风血雨仿佛已经刮到了面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