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司昊重重掐了掐眉心,对我说,“谢谢,我有点喝多了。”
他的语气依旧礼貌,脸上的温和却淡去许多,我小心看他的脸色,才察觉他其实有一副锋利的长相。
我被完全包裹进他身上的酒气里,实在不难看出他的疲惫。营销部的男神业绩王,再游刃有余,原来也是会疲于应对这种场合的。
“我扶您回去吧。”我没由来有些怵他,有一瞬间怕他是个当面温和但私下难以亲近的人,就小声说话。
“没关系,”但司昊依旧把风度和礼貌都维持得很好,没有仗着酒气发泄情绪。他指了指洗手池,“麻烦你扶我到水池边,我休息会儿就好了。”
我扶他过去。
他身量高,看着十分修长笔挺,厚重温暖的大衣外套脱掉了,里面是柔软的深色羊绒毛衣。
此刻他将身体大半重量压在我身上,我一条手臂搭在他肩背,能摸出他的结实硬朗,我进而庆幸他没有喝得烂醉,不然我肯定弄不动他。
撑在池边,他仔细漱口,又用冷水洗脸。
飞溅的水花落了几滴在我手上,让我也觉得冰凉。
“谢谢你,我没事了。”他抹了一把脸,对我说。
“要不然我帮您去给蒋部长说一声,就说您不舒服,然后送您去打车。”我几乎不过脑子,脱口道。
我平时绝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也不是自来熟,我就是……就是有点小小心软。
代入一下,六位数的奖金没了啊,这顿酒喝得会有多难受!
再加上我今晚实在是在他面前露了不少怯,能不能推翻傻缺人设就看此刻!
司昊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提议,他略显迟钝愣在那里,朝我歪了歪头。
我也喝了酒,脑子是真不好使,蓦地想起他发在微信群里的憨笑表情,心里又闪过“他懵懵的有点反差可爱”的不成熟想法。
……那可是公司市场部一把利刃,可爱什么可爱!
但他至少没有第一时间拒绝我,我斗胆猜测,他潜意识里是不是也想离开。
反正今天是年会不谈生意,我咬咬牙:“司老师,您在这儿等我。”
留下这句话,我自作主张撒腿跑回了宴客厅。
我给蒋有为说明了情况,他让我赶紧送司昊上车,还要找人帮我,我想司昊也不算烂醉如泥,就说“我一个人能行”。
我拿上司昊的外套,仔细回忆他来赴会时的衣着,确定他没有带包,就提起他的奖品电饭煲回卫生间。
司昊靠站在水池边,换了个放松点的姿势,但还老实待在原地,听了我的话。
“我们走吧?”我对他说。
“不急,”司昊抬抬下巴,语出惊人,“你先解决。”
对哦,我是来放水的。
我把电饭煲都放在洗手台,他走了两步不太晃了,脸上的疲惫经过几分钟休息也基本收拾起来,我放心一些,就转过身……英勇就义似的走向便池,手碰上裤子拉链。
一个人影忽然从背后靠近,微醺的气息蓦地笼罩我,吓得我当即一抖——好在司昊只是怕我不便,接过了搭在我手臂上的、他的外套。
我迅速解决完洗干净手出来,又去扶司昊,他一句“不用”还没说完,胳膊已经被我架在了我脖子上。
我:“……”
太他妈手快。
司昊靠着我,看样子也认命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对着绑架犯说谢谢呢。
蹒跚到酒店门口,我看着排队打车的人犯了难,司昊却摸出手机,直接约了高价专车,然后扭头对我说要等七分钟。
七分钟已经很快了,我答应说好,又愁等会儿我怎么回去。
司昊也问:“你住哪个方向,我送你。”
我忙说不用,头都要摇掉了,他叹口气,温热呼吸扑在我脖颈:“那送你到地铁站。”
他像是担心我一再冒失,还问我:“能坐地铁回家吗?”
我就不好再推拒。
等车的时间,我们基本都沉默着。
司昊和我印象中巧舌如簧、伶牙俐齿的销售人员不同,他在非工作场合好像话很少、人很安静,显得沉稳又成熟,不像我,一看就是才出社会的毛头小子。
气氛一静下来,我架住他胳膊宁死不松的恐怖尴尬就冒出头。
我最受不了尴尬,一尴尬就浑身刺挠,轻声找话道:“我还以为销售老师不会醉呢……”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我要不要听听看我说的是什么!
司昊却并不介意我的话,反而很坦诚:“平时不会醉,今天心情不太好。”
“……嗯。”我知道原因,但也找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车来了,我扶他在后排坐好,正要关门打算从另一侧上,就被司昊拉了一下手腕。
他以为我还是要走,不肯让他送我,就直接强硬地握着我的手腕,他人往里挪了挪,不留余地说:“上车。”
我只好从他这边上去,关好门,开了一点窗,告知司机师傅先到地铁站停一停。
车子行驶起来,司昊就坐在我身边闭目养神。
他大概有些懒得动,只往里面挪坐了一点,我就挨碰着他的手臂。
昏黄的装饰街灯亮着,路过时,在司昊线条凌厉的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我才发现我偏头看他许久了。
……这下颚线是真比我的职业规划还清晰。
或许是因为我喝了点酒,司昊那句“心情不太好”影响到了我。
像我这种按部就班、没为生活努力拼过的人,不被财神宠爱也就罢了,像司昊这样拼精力、拼身体,优秀又上进的人,怎么运气值也只有个四等奖的程度呢?
司昊仍然闭着眼睛,眉头微微蹙起,大概是酒后坐在车里的感觉有些不好受。
我希望他此时昏昏欲睡,听不见我越说声音越低的酒后胡话:“司老师……对不起,年终的事我不小心听到了。蒋部长让您别往心里去,我就是想说……您千万要往心里去啊……”
“嗯?”司昊掀起眼皮,不解地朝我看来。
“我、我是说,”我局促地比划,“虽然能算在Q1里,但年终奖金是看总业绩的,比例也不一样,别把吃亏当福气,该生气生气!该不开心就是不开心!”
司昊无言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
然后他故作正经,说:“好。我生气了。”
我一愣,旋即哭笑不得:“您逗小孩儿呢……”
司昊却说:“你说得没错,我也该发发小孩儿脾气。”
被说成是小孩儿脾气,但我鼓起勇气表达了这一刻充斥在我脑海的想法,心里就不再憋闷。
虽说丢人……卧槽,我居然在安慰一个年薪番我几倍、根本用不着我担心的中层领导!
我安慰得着吗!这太僭越了吧!
“这件事公司很多人都知道,不算秘密,你听到就听到了,不必有心理负担。”司昊好像猜到我在想什么,反过来安慰我,又叹道,“钱难掏,把钱从别人兜里往外掏,难上加难。”
我反应片刻。
司昊……他是在对我倾诉吗?
我赶紧乖乖坐好,端端正正“嗯”了一声。
“我在这儿六年,明年是第七个年头,工作顺的时候在喝酒,工作不顺的时候也喝酒,很久没有单纯发过脾气了。”司昊说,“你们现在的小孩儿不开心时一般怎么发泄?不光喝酒吧?”
本小孩儿说:“事已至此,先干饭吧。”
司昊眼睛一弯,温和的气质又回来些许:“今晚没吃好吗?”
我莫名有些不好意思:“吃好了。您回家早点休息,闷头睡大觉,睡他个一两天,使劲冲床发脾气!”
“冲床发脾气?”司昊被逗笑了,“好的。”
我在地铁站下车,弯腰向司昊道别。
这么一会儿,司昊精神就好了些许,看来酒量确实厉害。他抬眼看我,笑了笑,道歉和夸奖都这样自然:“误会你名字的事不好意思,你名字很好听。再见。”
“再见……新年快乐。”我怔道。
直到车开走,我眼前还浮现着他刚才那瞬的笑容,感觉像对影独酌时酒盅里倒映的一束清枝,勾住月牙又落满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