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
雨势渐渐变小了些, 不少弟子挨了棍子总算安分了,被霍洵用绳子捆着手像绑犯人般连成了一串。
这群安分的被安置在院外站着,还有不安分的继续被追堵, 已经尽量克制小声谁也不想打搅了沈长老的清净。
挨了棍子的老实弟子虽然被抓了起来,但他们视野比先前好了许多,至少不用偷偷摸摸躲在篱笆后面偷窥, 可以光明正大站在院子前面看了。
门前跪着的秦仙首背脊还是挺直,丝毫未弯,还是那样姿态,他们也能更加清晰的看到秦仙首面上的神情。
眼睛时不时看向紧闭的房门,神色有些复杂,抿着薄唇像是不甘却也藏着一些期翼,肃冷俊朗的面容上滑落雨水, 似乎许久没有休息眼下青黑,还继续苦苦坚持,狼狈又颓丧。
终于,闭紧的门扉被打开, 发出沉闷地声响。
秦怀易眼神一亮,猛地抬头看向门后, 仿佛是抓住了一丝救命稻草,托举静蝉的掌心也死死握紧。
众人随之看去。
门后。
只见一席玄衣身量高挑的小师叔正在替沈长老整理衣襟,似乎是天气寒凉,沈长老披上了件雾紫大氅,雪白蓬松的毛领将修长的脖颈遮住, 拢得严严实实。
沈长老拍了一下小师叔替他整理衣襟的手, 病白殊丽的面容神情不变,眼波透出一股冷淡之色, 只是隔着一层秋雨看得不够真切,却仿佛更加疏远。
小师叔倒也不恼,唇边带笑腻腻乎乎地凑到沈长老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柄青伞,被支撑开来。
小弟子们不敢吭声,静静地瞧,时不时还去注意跪在雨中,满身狼狈的那位秦仙首的情况。
显而易见,秦仙首脸色差极了,一双星亮的眼眸像是溢满怒火,眼里布了血丝噙着泪,从神色里透出一种灰败落寞之感。
而那火气似乎是只针对小师叔一人,当他视线转落到沈长老身上时,便带上了一层期许之色,神色变得紧张惶然,像极了怕被逐出家门的少年,复杂得叫人分不清他到底心中在想些什么。
门被打开的一瞬间,秦怀易是欣喜的,他还以为是师兄回心转意,肯接纳他的心意。
可没想到一向守规守距,与人疏远,不愿让人靠近三尺之内的师兄,竟然愿意让那只恶鬼靠近,且是那么亲密的距离帮忙整理衣襟。
他当年与师兄做过最亲近的事,便是难过时靠在师兄膝头,听师兄宽慰他,诵几句道蕴诗词。
除此之外,师兄连指点剑术都从来不会与他过多靠近。
如今却和那只妖邪,那只恶鬼,如此亲昵。
眼睁睁看着二人宽长的袖袍挨得极近,宛若浓墨般玄色金纹的衣裳与师兄银白雾紫的外氅紧贴,和谐交汇得仿佛混为一体,光是想到这恶鬼的挑衅,当着他的面亲吻师兄的模样……
他怎会甘心!
秦怀易既愤怒又委屈,双目赤红地盯着沈越山,“师兄为何你宁肯留着他,也不肯接受我的心意,我与你三百多年情谊,也是他能比过的吗?师兄!你可知道他究竟藏着多肮脏的心思!”
“明明他才是那个心怀不轨的恶徒!”
话音落幕,空气刹那沉寂,凝固的气氛里只剩下淅沥雨声,静默的可怕。
连被霍洵追着四处奔逃的弟子们都忘了逃跑,被惊得站在原地,众人目光齐刷刷望向竹苑内,望向那扇门中。
每个人耳边仿佛还回荡着秦怀易刚刚悲愤呐喊而出的话语。
弟子们本就不敢吭声,现在更是连气都不敢喘。
能来无念宗修闲散无边的自在逍遥道的弟子们,虽说随心所欲任性妄为了些,却也个个看得透彻,自然没人是傻子。
听见这话里话外隐隐蕴含的意思,他们都能猜出几分内情,所震撼程度不雅于被天雷劈。
这是也是他们能听,能看的?
秦仙首啊!那是秦仙首啊!
霍洵提在手里的棍子也不知该不该敲前面站着不动的弟子,便也连同众人一起沉默着望向院子,看向那扇被打开的门。
静默之中,雨声便显得格外的大,雨点敲击在桂树叶子上,敲在屋檐,也更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里。
门后,高出沈长老半个头的义子,轻而易举就将撑开的伞越过二人头顶,轻风微寒,二人并肩行出,步步踏下台阶,从秦仙首身旁不疾不徐掠过。
秦仙首想去抓住沈长老被风带起的银白衣摆,却只擦着指尖飞过,他忍不住低声去呼唤:“师兄……”
然而沈长老面色平淡,丝毫不为言语所动,连眼神不愿施舍一个给秦仙首,平日里便清冷的嗓音隐约附了一层寒意,漠然道:“滚。”
顿时可见秦仙首惨白的面色,以及眼中浮出的绝望。
这一声“滚”,也彻彻底底让秦怀易清醒了,师兄是真的打算不要他,舍弃他,舍弃整个庚辰仙宗。
……
旁观的小弟子们也明白了,沈长老确确实实就是当年救世的无忘仙尊,这样的来历只做无念宗一席长老之位,实在太屈就。
修真界那些传言并非作假,话本里所描述的那些,秦仙首早对沈长老情根深种,或是秦仙首爱而不得,好像也都是真的……
他们所见到的秦仙首,高高在上意气风发,哪像现在,单被沈长老骂了一个“滚”字,便一副失了斗志的颓丧模样,只敢用眼神追着沈长老跑,双目好像红得比先前更厉害了。
一群被霍洵捆在一起的弟子们又回想起之前秦怀易所说的话。
有弟子唏嘘道:“三百多年的情谊,沈长老当真放得下吗?”
“话本里说得是真的吗,静阳城那位说书先生可讲过了,秦仙首爱慕沈长老那是到骨子里的……”
这位弟子话说到一半便被人打断,“你们最好闭嘴,有时间发这点善心不如想想等会儿怎么求饶。”
打断他们说话的那位弟子朝院子里使了个眼色,道:“你们当小师叔聋吗?当心小师叔等会儿练你们当人灯。”
原本还对秦怀易散发同情的弟子们闻言,顺着那名弟子的话往院子里看去。
只见为沈长老撑伞的小师叔不知何时回首,阴鸷长眸往秦仙首身上扫过,眼底一闪而过森冷戾气,神情凶恶到像是要即刻把人捏碎。
那视线也掠到他们身上,如视死物般将方才讲话的二人来回看了看,又随意瞥过其余人。
伴随目光若有若无带来的杀意,登时令人脊骨生寒,脖后发凉,恨不得把方才说话的嘴巴给锯了。
同情秦仙首?
不。
该同情同情自己,没事聊什么八卦,好好夹尾巴做人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