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看一会儿, 沈越山才发觉容荒眼周有些微红,眼睛里也只剩他的倒影,像是要哭, 又或者已经偷偷哭过了。

  心底莫名被触动一下。

  为了让容荒再安心些,沈越山垂眸主动去牵他的手,叹道:“随你高兴, 我就在这里,想看多久便看多久。”

  他伸过去的手也在瞬间被紧紧扣住,成了一个十指相扣的结,眼见容荒成结的眉眼顺了,沈越山心里也稍微有些松了。

  还是好哄。

  “……塔共有六十六层,没什么危险,东西也都寻常, 倒是也有几件灵器,却不值一瞧,配不得你。”

  容荒牵着沈越山,顾念沈越山身子吃不消, 走得缓慢,说话也有一搭没搭的慢条斯理, “这里上下我都翻遍了,没有活物,清冷至极,塔顶风景不错我想你会喜欢,路上有些障碍已经被清理干净了, 不会搅扰到我们。”

  “此地壁画绘得甚好。”沈越山视线落到旁边的墙壁上, 突然说了句。

  他们现在已经走到了第四十七层。

  墙上的壁画随着塔壁一路往上延展描绘,每一层都有, 也逐渐变得精致。

  一笔一画边缘皆用金沙勾勒出形状,一路走来渐渐从一草一木,一兽一山,转变出现了人影。

  不过这些人影也只是人影,没有五官轮廓,没有面部表情,只是影子,其中有一副是一个人向天伸手,接住一个孩子的影子。

  翻飞的衣袂也被绘成了影,仅仅是影都能瞧见其中姿韵风雅,每个细节都刻画生动,栩栩如生。

  也好似在无声讲述某件事。

  容荒瞥了眼壁画。

  顿了顿,低应了声:“确实不错。”

  六十六层的高塔并不难走,容荒照顾着他的身体情况,走得很慢,停停歇歇也到了顶。

  上来后视野骤然开阔,每一面墙都被凿出一扇窗,窗户开得大,往外看去居高临下可见云雾与星辰,灯火与河流。

  “这里的确通透。”

  迎面吹了一会儿清风,沈越山才看向正中央的一座石台。

  石台不大不小,只比腰线高上一截,台面仅仅躺着一颗拳头大圆润饱满的白玉珠子,外头笼罩了一层蓝光结界,似水波纹般晃荡,为里面躺着的白玉珠子带来了神秘色彩。

  “小心。”容荒伸手挡了一下,拦住他走向白玉珠子的步伐,“这里刻了杀阵,近不得身。”

  沈越山缓过神来,有些莫名揉了揉眉心,“奇怪,我明明没想过去……只是盯着看了会儿不自觉就……”

  就好像那颗白玉珠子,对他有致命的吸引力一样。

  容荒低声:“不打紧。”

  不去看石台上的白玉珠子,沈越山开始观摩起了这一层的壁画,这一层壁画画得似乎比别处的更尽心。

  八面墙壁,每一面都有一个白衣人,或提剑,或摘花……唯独有一面和其他不一样,是两个人,两个人身上相互缠绕了红线,丝丝缕缕悬在半空,平白增添一份暧昧的气氛。

  虽然没有脸,但可见情感非比寻常,或许是对道侣。

  “咦?”

  沈越山视线凝视一处,看着壁画似乎有些不对,伸手去探了探也不知是碰到了哪一处关窍,忽然无端卷起风息,目光所及之处所有墙面开始大放光芒,叫人睁不开眼。

  他下意识闭眼,待片刻风声静止后,他才缓缓睁开眼,眼底映出墙面上蜕变过后的画像,沈越山瞬间僵住。

  顿时空气凝固。

  *

  鬼月城另一处。

  无念宗弟子们就地当街盖着铺盖卷,盯着天上两团厮杀激烈丝毫没有停下意思的鬼息,一半累倒睡了,一半疯狂打哈欠。

  “还没打完啊……多久了?”有人提不起劲问。

  罗海峰瞥了眼计时沙漏,“五天。”

  也在这时。

  整座岛仿佛震了一下,一道雪白极光自最高处的塔顶显现,在黑夜笼罩的鬼月城里格外清晰,像是劈开一条明路,十分晃眼地洒下,又极快的收了回去,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目光。

  “这是什么?丘陵上的那座塔里有人??!”弟子们诧异。

  海长钰笑眯眯:“可能吧。”

  黑雾里缠斗的人也停下了动作,容荒已彻底化出恶鬼相,一双瞳孔透出深紫的光,既邪又泛着森冷之意,直视对面的人。

  就仿佛照镜子,对面的人和他一模一样。

  “藏头露尾的东西。”他冷嗤,“连真身都不敢站到我面前。”

  对面的人语气轻慢,意有所指:“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都是一样的废物,护不住他的废物。”

  容荒眼底沉冷,握紧了红绸长刀,寒光闪过劈了过去,身上冒出若有若无的火焰以及交手之后产生的波动,动静极大似要搅得翻天覆地。

  就在这时,听到地面弟子们一阵惊呼。

  地面酒楼前站着和沈越山一模一样的人,静静看着那道白光出现,笑了一下,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轻声念道:“他找到了,我该回去了。”

  随后整个人如风沙般化作了一道细白流光被丘陵高处的塔尖收走,在月色下的空中掠过一道冷白弧度。

  同时,与容荒缠斗着的人也变作流光被一同带走了,黑雾刹那弥散。

  “我靠我靠我靠靠靠……”

  弟子们已经不会说话了,又或者说不知该讲什么,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睡意也没了个个瞪着眼,齐刷刷看向唯一应该知道真相的海长钰。

  “鱼皇……这……”

  海长钰面带礼貌微笑。

  可惜笑容没有保持很久,一把裹满红绸的长刀就横在他脖子上,红绸一路零散裹至刀柄,犹如血一般垂落。

  没人敢小看这把刀,或者是握刀的人。

  容荒眼底透出凶戾,“说。”

  海长钰哼道:“说什么?”

  容荒眸色划过一道森冷,反手刀刃直接砍了海长钰一只手臂,血哗啦啦从断裂的地方流出来。

  “这也不是我的本体,你杀就杀了。”海长钰脸上还是温和微笑,“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顿了顿,他忽然眯眼压低嗓音,笑得张狂且意味深长道:“有空问我,倒不如猜猜他这次的选择?”

  说完他没给容荒在问的机会,直接一掌拍在心口自我了断,干脆的把这个分.身拍成了灰。

  眼见海长钰变成一撮灰,容荒不做停留毫不犹豫转身踏往丘陵的方向,什么拦路结界,什么进不去。

  早就该撕出一条路。

  ……

  塔顶。

  沈越山被三颗珠子包围了。

  一颗是方才石台之上的白玉珠子,还有两颗稍微稍小一些,一黑一白不知从哪儿飞来的,一进来就绕着他飞了好几圈。

  杀阵被启动了,地面显出繁复有序的阵法字迹,却没动他,只光盯着容荒打,说是杀阵下手却不取人性命,容荒躲这些剑风并不不吃力,甚至一前一后身姿飘逸游刃有余,偶尔会被剑风抽打一下也无伤大雅。

  见他没什么事,沈越山松下心,道:“做这个阵法的前辈可真是……”

  他顿了会儿,余光视线不经意扫向蜕变后的壁画,本就红到滴血的耳朵尖愈发的红了,犹豫道:“荒唐。”

  好在他在塔顶行动不受限制,却也不敢多看壁画,那壁画……

  “不堪入目……”他低声。

  原本八张规规整整细致的壁画,在白光的蜕变过后,成了一张一张露骨又暧昧的春色姿势。

  上面每一张画都变成了两个人,虽然没有脸却画得极其大胆狂放。

  按理说沈越山不会对这种画产生任何情绪,从前瞥见过更加大胆的也不是没有,心绪素来是平静淡漠的。

  可现下看到壁画上面的画后,他的神魂深处竟散发出了一种咬牙切齿却又脸热的忸怩感……

  总之影响得他不敢在多看第二眼。

  偏生容荒还在旁说:“我倒觉得这些比方才那些鸟兽鱼虫好看。”

  沈越山:“闭嘴。”

  容荒低低一笑。

  沈越山垂眸去看身边绕着的三个珠子,三颗珠子或许是绕累了,一颗叠着一颗在沈越山眼前晃。

  “这是要做什么?”他迟疑轻轻碰了碰,珠子没什么反应。

  沈越山拉了把在杀阵里躲剑气的容荒,到他身旁后剑气就变成了轻飘飘的风,没了对容荒时针锋相对的脾气。

  沈越山道:“你来看看。”

  “几个珠子,收起就是。”容荒眼底一道暗流转瞬即逝,低声笑道:“待拿回去慢慢看也不迟。”

  沈越山摇头:“这是旁人的地方,旁人的东西,怎能不问自取。”

  这三颗珠子好像是听懂了这句话,瞬间不乐意了,叠在一起缩小成了巴掌大,幻化出一条穗子,毫不客气直接钻到沈越山腰侧,自己打了个结挂了起来。

  “哎……”沈越山伸手去拔,既解不开结又拽不下来,他一边低头忙着和三颗珠子斗智,一边对容荒道:“帮我一下,把绳子砍了。”

  容荒:“我也解不开。”

  沈越山看他不说话,“……”

  容荒只好在指尖凝出鬼气,往绑在沈越山串着珠子的绳子上去砍,鬼息形成薄薄刀刃,划出的风连地上都劈出了一条小缝,偏偏绳子纹丝不动。

  “看,我真的解不开。”事实为证,他无辜道。

  沈越山无奈叹了一声,“既然是有意识的灵物怎会如此赖皮。”

  瞧着沈越山拿珠串没办法的模样,容荒闷闷笑了一声。

  “偏你还看笑话。”沈越山抬指一弹容荒眉心,顿了顿他又侧目看了眼容荒:“我总觉得你今日有些奇怪。”

  具体哪里怪,沈越山也答不上来,在他眼里容荒还是那个容荒,只是好像又有些微妙不同。

  况且容荒气息不曾变过,运用鬼气也游刃有余,弄得沈越山都有些怀疑自身是否疑心过重。

  “哪里不一样?”容荒眼含笑意,抓着沈越山的手就往自己脸上贴,歪着头蹭了蹭,眸子沉甸甸地望着沈越山,嗓音低哑:“摸摸看,是不是没变?”

  这样的举动不过寻常,可加上容荒背后不远处的双人春色壁画就似乎变了味,空气里好像都洋溢了热流。

  沈越山猛地把手收回来,不自在地咳了声,神魂深处莫名又荡出了一丝羞耻感,脸热得很心也慌,道:“不必如此,是我多心了。”

  皱了皱眉,他掌心贴近跳得飞快的心口,神色有些古怪。

  莫非又病了?

  否则他一向体寒怕冷,在这样充满寒色冰冷的鬼月城里,身体又怎么会突然觉得热?

  ……

  坐在窗前观着风景歇息了会儿。

  本想直接离开高塔,但沈越山在发觉自从到这里后识海没有再震动过,包括神魂也舒适了不少,尤其腰间挂上三颗珠子之后,安定的感觉就彻底落了实。

  他把珠子放在掌中盘了盘,若有所思。

  或许先前在塔院里感觉到的指引,就是来自这三颗珠子,他和容荒说:“这东西似乎能安神,也不知这里主家是谁,平白取走旁人三颗有灵识的灵物总归是不好。”

  虽说并非他自愿,可这东西对他确实有效用,他看了看腕上五颜六色的补天石,用补天石换的话……想一想塔院里那些奇珍异宝,嗯……就算是补天石,这里的主人家可能都不大能看上眼。

  “不必忧心。”容荒在他身旁,手指卷起他被风吹起的一缕发丝把玩,漫不经心道:“若要追寻早就来了,不问就是不在意,先留着便是。”

  沈越山抿唇,“不可如此。”他眉眼压低,冷道:“不问自取是为贼,虽非我本意,确是我受益,理应归还或是赔偿。”

  语毕他扫了眼三颗黑白交叠的珠子,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又有些头痛的扶额,“算了……”

  褪下腕上的补天石,摸出一个灵囊,他朝容荒伸了伸手,“我记得屈行一还给过一包灵囊在你那边放着,都拿来一起赔给人家吧。”

  他那个灵囊里是一些灵器和纸人,屈行一放的最多的则是银钱灵石,还有那个补天石,全部加起来就是沈越山所有家当了。

  然而等了半响,也没见容荒有动作。

  沈越山一顿。

  细细一想,忽的反应过来抬眼盯着容荒,清冷眸子透出寒意,周身气息也倏然变冷。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