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秋彻底愣住了。

  他不明白霍扬的意思,也不知道霍扬是不是认出了自己,他抬起头,呆呆地望着霍扬,刚想说些什么,打印店里却走进来一个高挑匀称的女孩子:“阿扬,还没打印完吗?”

  阮秋注意到了她口中亲昵的称呼,不由得向她望去。

  她和霍扬几乎般高,一双又白又细的腿套在热裤里,微微蓬松的卷发扎了一个帅气的高马尾绑在脑后,漂亮得简直是耀眼。

  阮秋又下意识地拿自己的身高比量了一下,突然觉得有些难过:自己好像真的有点矮。

  “阿扬,你是不是把人家吓着了?”

  女孩一眼就看出霍扬和阮秋之间不寻常的气氛,她笑眯眯地打圆场,“你别害怕,阿扬就是这样,每天都是这样一张臭脸,他对你没有恶意的。”

  阮秋望着眼前温柔又漂亮的女生,摇了摇头:“我,我没事。”

  他当然知道霍扬总是臭着一张脸。他自以为从前没有谁比自己更了解霍扬,但显然,现在似乎出现了一个和自己一样,同样了解霍扬的人。

  阮秋心里揪着一样的难受,他说不出自己是怎么了,但大脑转起来就是生锈的齿轮,锈掉每一个关节都让他挣扎着变得痛苦。

  但此时一直沉默着的霍扬却说话了:“你可以在店里安上监控,下次遇到这种事就不会再起纠纷了。”

  女孩脸上的神情一下变了。

  她像是有些诧异,又变得很困惑似的,在阮秋和霍扬的脸上来回地看,最后没再出声。

  阮秋低着头,“嗯”了一声。

  他察觉到霍扬的目光还在自己的身上停留,他抬起头,却正好和霍扬的目光对上。

  阮秋突然很想鼓起勇气问问霍扬刚才说自己擅长骗人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霍扬那平静的目光似乎是能直接贯穿自己似的,让他的勇气瞬间烟消云散。

  最后,阮秋还是避开霍扬的眼睛,又说了声“谢谢”。

  那女孩探究的眼神也一直黏连在自己身上,阮秋不知所措,但还是抬起头,很礼貌地问他们:“你,你们,还有什么需要吗?”

  霍扬的眼睛一直停留在他身上。阮秋抬着头却垂着眼,最后只听到霍扬那微微有些发冷的声音:“没有了。”

  阮秋有些恍惚。他再抬起头时只看见两个人挽着手走远,是非常亲密的样子。

  他听见那个女生好奇的声音:“阿扬,你们认识吗?”

  阮秋听见霍扬似乎回答了什么,但是他们离得太远,阮秋没有听清。

  他像是有些泄气地在座位上坐下。

  打印店里已经空无一人,阮秋打开支付软件,看着上面最新一条的付款记录有些发呆。

  记忆里的霍扬从来都是生人勿近的,那个女孩子是他什么人?

  情侣吗?

  阮秋胡思乱想着,收拾着店里的杂物,扫地拖地,将桌面擦洗干净,做完一切看着墙上的时钟,却依然觉得这一天很漫长。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能和霍扬在这里重逢。他的打印店开在A大附近,霍扬大概率是在A大上学。

  以后还会再见面吗?

  阮秋抱着自己的手机,有些发呆。

  他突然开始后悔自己那点缺失的勇气,怎么就没有在刚才要下霍扬的号码。

  阮秋不知道自己在店里到底呆了多久,甚至差点忘了自己还要赶回去给奶奶煮饭。

  电脑上客户发来的是让他简单设计装订的文件。昨天晚上阮秋就已经做好了大半,本来只需要改一下文件名。

  但即便是这样简单的操作,阮秋捏着鼠标上点来点去,点开了乱七八糟的其他什么,但就是没能点到重命名。

  阮秋捏了捏自己的鼠标,又重新凝神盯着屏幕。

  搞定发送给客户的时候,对方还调侃:“店家,你这回速度可是比上次慢啊。”

  阮秋默了片刻,礼貌地敷衍了过去。

  店里的风扇哗啦哗啦地吹着。

  他刚整理好被码在一旁的书页被翻得凌乱作响,屏幕上的噪点像是雪花模糊着他的眼睛,主机发出的巨大轰鸣声几乎要盖过胸腔里他如鼓声般明亮的心跳。

  阮秋看着桌上的那块旧儿童手表,拿过来放在了心口处。

  他想,还好今天去换水箱,为了不弄湿手表,自己才没有随时戴在身上。

  不然被霍扬看到——

  阮秋的脸又有些发红,他记得霍扬的记忆力是很好的,但他还是自欺欺人地觉得霍扬大概是没认出自己来。

  这样的重逢,也许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对于霍扬来说,也许只是一种困扰。

  不然他怎么会对自己说出那样的话?

  阮秋依然记得那个夜晚,自己带着用攒下的钱买下的一角蛋糕,想去给霍扬过生日,而霍扬却用一双眼睛冷冷地望着自己:“阮秋,我要走了。别再跟着我。”

  他顿了一下,又道,“我不想再见到你。”

  阮秋当时还以为他在开玩笑,直到被霍扬狠狠推了一把,自己手里的蛋糕也掉在了地上。

  他愣愣地望着在包装盒里糊成一片的蛋糕,那是他攒了整整半年的钱满怀着期待买下的,是无数次站在蛋糕店外的橱窗才敲定下的样式,但是此时上面所有的奶油糊在一起,阮秋踉跄着抱住蛋糕,几乎是落荒而逃。

  后来阮秋听说霍扬被霍家接走了。那时候他的眼睛哭得红肿,阿婆也知道他们之间的事一直没提起过,是霍扬的父亲在他们家门口骂,阮秋才知道,霍扬再也不会回来了。

  霍扬那个酒鬼父亲整日里在旧巷子口各种指桑骂槐地骂阮秋:“扫把星,克死了自己的父亲又害死了你自己的母亲,杨阿婆愿意给你口饭吃,你又作什么下贱样子勾引我儿子?不要脸的小贱人,克死了自己的父母还不够,还要害我的儿子!”

  旧巷子就那么大,霍扬的父亲没了儿子这棵发财树可指望,每天便喝醉了酒守着阮秋家骂。

  阮秋长着张白皙漂亮的脸,闲言碎语几乎是像长了脚一样在这小地方滋生起来,他走到哪都有人指着他的脊梁骂,骂他不学好勾引人家的儿子,和人家上床,脏得很。

  阿婆每每听了这些话都气得发抖。阮秋只能劝她呆在家不要再出去捡瓶子卖,自己则偷偷跑到血站里去卖了血。

  卖血的钱阮秋拿来买了车票。他本想去那里投靠母亲的朋友,可是没有人愿意让一个脏兮兮的结巴进门。

  那些天阮秋过得很苦,但好在也熬过来了。

  阿婆从前拾荒住的是个没人要的帐篷,修修补补凑活着用,一下雨那帐篷便漏了似的掉水,往往半夜整个人就陷在飘着树枝塑料袋浑浊的脏水里。

  虽然现在他们住的地方也没有非常好,在密集的筒子楼里,但好歹是一间有天花板的小屋。

  阮秋很喜欢。

  筒子楼里的房子离学校不远,因为过于破旧的基础设施,这里的价格也非常低廉。

  阮秋从打印店里骑电车回家,把那辆破电驴停在筒子楼下面,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筒子楼里被破旧电线割得七零八碎的天空。

  阮秋习惯性地揉了揉自己头发,刚想着要给阿婆做什么饭吃,下一秒便感受到手背上有水滴掉落。他抬起头,看见满头卷着加热棒的女人正叼着半截烟,站在狭窄的阳台上晾衣服,淅淅沥沥的水直接淋了自己一身。

  阮秋苦笑了一声。

  他虽然习惯了这里,但也总有意外。

  阮秋叹了口气,想找张纸擦擦自己脸上的水,身后却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阮秋。”

  “……段樾?”

  阮秋转过头,只看见一个穿着白色衬衫和这里格格不入的青年站在自己身后,看见他被淋得满身是水,向自己递过一包打开的纸巾来。

  阮秋感激地看了段樾一眼,把自己的脸和头发草草擦了一下,又有些好奇地看向他,“你,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段樾是他初来A大的时候认识的。

  和其他人不同的是,段樾有一张俊美却温润的脸,他的脸上总带着让人如沐春风般的笑意,在自己需要帮助的时候又总能恰到好处地出现帮自己。

  阮秋红着脸不好意思地问段樾,他名字里的第二个字“樾”念什么的时候,段樾也是很认真地帮他把自己的名字存入阮秋手机里的通讯录,告诉他:“这个字念yue,如果你记不清的话,可以记成月亮的月。”

  阮秋想,段樾也像是月亮一般的人,温柔而又皎洁。

  “给你和阿婆送鱼来了。”

  段樾朝阮秋晃了晃自己手里提着的半尾鱼,“我一个人吃不完,给你们送过来。”

  他像是怕阮秋不信,又指了指自己身后,“那边是教师宿舍,我过来找老师,顺路。”

  阮秋顺着他的手看去,那边确实是A大的一栋老教师宿舍,一些呆惯了的老教授还住在那里面,闲来的时候浇浇花种种菜,确实离现在自己和奶奶住的筒子楼不远。

  “谢谢。”阮秋低着头接过来,想着明日把自己做的饼干拿一些出来给段樾来还他的人情,便看到段樾善意而又担忧的目光,“我知道有批在处理的摄像头,价格不是很贵,你要不要买一些?”

  阮秋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段樾的意思。

  ——他已经知道自己在打印店被人找茬,并且拐着弯地提醒自己可以在店里装上监控。

  阮秋虽然不太清楚段樾是怎么知道的,但是还是接过了段樾贴心地递给自己的处理摄像头的名片,紧紧地攥在了手心里:“谢谢。”

  “其他都没什么,但是你得告诉我什么时候去拿货。”

  段樾说道,“毕竟这是处理的,比较抢手。如果你现在手头上不是特别充裕,我可以先帮你垫付。”

  “我,我后天就可以去拿货。”

  阮秋突然道,“如果,明天是晴天的话,那么,明天晚上十点二十五分左右,我,我,就可以准时到店。”

  他的脸稍微有些红,但却更衬得他的皮肤白皙,盈盈如玉,一双眼睛却是亮晶晶的闪着光芒,“店里的流水如果拿上周的作参考,再加上我空闲时间接的外送和兼职……”

  他说了很多,话说的意外地非常流畅。

  段樾有些吃惊地看着他:“这是你刚才算的吗?”他目光也有些闪烁,惊异地望着阮秋,像是有些惋惜,“你……从前算数应该非常好吧?”

  阮秋愣了一下:“也,也许吧。”

  他微笑着送走段樾,纤细瘦弱的胳膊有些费劲地拎起装在塑料袋里的鱼,垂下眼睛,盯着自己脚下一步一步走上去的那些已经生锈的台阶。

  晚上给手机充电的时候,阮秋的手机上弹出了一条好友申请。

  好友申请上什么也没有写,看着是非常古怪的,阮秋以为只是打印的客人,点了通过便听见厨房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

  ——是盘子跌碎了。

  阿婆的眼睛已经花了,阮秋不让她去洗碗,但是阿婆总像是过意不去一般一定要帮阮秋洗。

  阮秋害怕那些盘子会扎到阿婆的手,便放下手机匆匆起身,对着阿婆很慢但很无奈地开口:“我,我来洗就好。”

  他知道阿婆眼睛不太好,但是喜欢听书,就专门下载了软件给阿婆充了会员让她在家里听书。阮秋扶着阿婆在那张柔软的躺椅上坐好,给她打开内置的听书后,自己终于放下心,重新返回厨房。

  地上一片狼藉,阮秋叹了口气,先戴好手套将锋利的瓷片收集起来,又拿了卫生纸将瓷片锋利的角包好,不放心地用胶带仔细缠好:从前自己便跟着阿婆一起拾过荒,那些锐利的碎片很容易割破手,阮秋不希望因为自己的过失,而让那些拾荒的人受伤。

  阮秋有将垃圾进行分类的习惯,他仔细地处理掉今晚的剩饭,用保鲜膜打包后剩下的鱼肉后放进冰箱,将鱼汤控到碗里,准备明天早饭做鱼汤泡饼。鱼骨头和鱼刺被阮秋放好又仔细贴上标签,担心会有不识字的,又在上面简单地画了简笔画。

  处理完这繁琐的一切,阮秋终于回到自己的床上,微信上弹出来几条消息,正是刚才那个加自己好友的人发来的消息。

  阮秋点开他的头像,仔细地观察着。那是一只很漂亮的布偶猫,萌萌的表情很可爱,阮秋以为是个女孩子,但一看性别却又是男。

  阮秋心想,这也不足为怪,自己也很喜欢猫。

  页面上空荡荡的,那个人在二十分钟前自己通过的时候发送了一条消息“hi”就没有了。

  阮秋不太习惯不回应别人的话,同样地,他也希望每次对话都能是自己来结尾。于是他精心地在自己表情包里挑选了一下,猜测对方也很喜欢猫,便找了一个很可爱的猫猫表情包发过去。

  但当阮秋慢吞吞地在聊天框里打下“请问您有什么需要”的时候,对方的输入状态几乎是自己表情包发送成功的下一秒,立刻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中”。

  阮秋呆了一下,聊天框里的话还没打完,他便感受到手机震动了一下,消息提示音“叮”了一声:“我是霍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