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扬第一件事是先给阮秋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没有接通,对面是占线的忙音,霍扬不知道阮秋是真的在和别人打电话,还是电话真的占线了。

  他开车去往阮秋的家的路上,无数个他不愿猜测的可能都跳跃在眼前,心情越发地感到烦躁。

  最后一面?

  阮秋又要和上一次一样,一声招呼都不打就离开吗?就像是水消失在水里,自己再也找不到他曾经来过的痕迹。

  或者说,是另一个自己猜测到,但是却根本不敢相信的可能。

  霍扬攥了攥拳,手克制地在方向盘上砸了一下,发出压抑的低喘。

  他的眼底一片猩红。

  无论是哪一个,他都绝不允许阮秋这样做。

  车开得很快,这条路他走过很多次,早已驾轻就熟,很快霍扬就来到了阮秋的楼下。

  他抬起头,看见阮秋家里是亮着灯的,便先拿出手机,低头给阮秋发了条消息:“下来,到你家楼下了。”

  霍扬等了一会,但是没有得到回复。他盯着屏幕看了一会,潜意识里的什么突然让他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心悸。

  发生什么了?

  霍扬再次抬起头看了一眼楼上。不过这一次,他没有选择继续等阮秋的回复。

  他几乎是想也没想就爬上了楼,站在门前敲响了阮秋家里的门:“阮秋,你在里面吗?”

  他用力连敲了几下都没有反应,电光火石之间,霍扬心里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低头捡起旁边阿婆用的喷水壶,朝着隔窗的玻璃“唰”地一声打去。

  噼里啪啦一阵玻璃碎了一地,霍扬咬着牙想也没想就直接冲进去,对屋里喊道:“阮秋,你在哪?”

  很快他便听到几句不成声的音调,像是困兽一般绝望的呜咽,从阿婆的房间里传出来。

  门是半掩着的,阮秋跌在地上,整个人捂着胸口,满头都是冷汗,他脸色几乎是纸一样的惨白,手里拿着手机,拨号盘上的120一直在黑暗里显示着刺目的白光。

  霍扬想把阮秋扶起来,但对方却挣扎了一下,喘着气竭尽全力地开口:“阿……阿婆……”

  霍扬不解了一瞬,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床上的阿婆一动不动,但仔细看就能发现,她似乎也在轻微地抽搐着,嘴唇已经开始发绀。

  他瞳孔骤然紧缩,像是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他摁住阮秋,从他手里夺过电话,果断利索地拨打了急救电话,把阿婆送进了医院。

  坐在走廊等待的时候,霍扬看着阮秋,眉头紧皱着,却只听得对方胸腔里犹如破风箱一般嘶嗬作响,喘气声急促,进气没有出气多,听得霍扬只皱眉头,下意识地低头去看。

  “阮秋……”

  霍扬犹豫了一下。他想起那天在病房阮秋说的话,想了又想,最终还是问道,“你那天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是他没等到回答。

  身边虚弱的人已经无知无觉地倒在霍扬的怀里,像是找到了自己最珍贵的宝物,安静地沉睡了过去。

  *

  阮秋其实已经有些记不太清了。

  他像从前一样帮母亲接电话——是,这是阮秋最擅长、也是他曾经最引以为傲的一件事。

  那时候的他说话还不结巴,他是一个口齿清晰十分利索的小孩。能够接起电话,轻松熟练地将来电的姓名和来意背下,然后再转达给屋里埋头做实验的母亲。

  大家都夸阮秋聪明,这么小的孩子既活泼又可爱,还这么有记东西的本事,大了一定能和他的妈妈一样进研究所搞研究。

  “这才哪到哪呀。”

  记忆里温柔的母亲会轻轻地抚摸阮秋毛绒绒的头发,她看着阮秋给自己的几张满分成绩单,在众人的夸赞羡慕眼光中神情温柔,“我只希望他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长大。”

  于是他像从前一样,敲妈妈房间的门,快乐地扮着鬼脸:“妈妈,妈妈!又有人找!”

  但这一次没人应声。

  静悄悄的,阮秋隔着门,甚至也听不到屋里妈妈用笔在纸上运算的沙沙声。

  阮秋觉得好奇怪。妈妈就算在忙,也不会搭理自己。

  妈妈到底在忙什么呢?

  他轻轻地推了一下门,“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阮秋走进去,看着眼前的一幕有些愣神。

  妈妈为什么会躺在地上?

  椅子翻倒了,阮黎华也倒在地上。往日里那个漂亮温柔的母亲此时面目狰狞,额上豆大的汗珠滚落,面目狰狞,嘴里吐出堆叠的白沫。

  她蜷缩在地上,上身的肌肉像是抽搐了一般死死地抖动着,阮秋被吓得直接跌倒在地上,他手脚并用着向前爬,想把自己的妈妈从地上拉起来:“妈妈,妈妈你怎么了?”

  阮秋从来没见证过死亡,书上也从来没写。

  他的妈妈向自己伸手,求生的强烈欲望让她扣在地上的指甲,已经有要外翻的迹象,此时正往外渗着血点。

  她的呼吸已经十分困难了,她艰难地对着阮秋说:“电、电话……”

  “救救……妈妈……”

  阮秋立刻爬起来,跑到外面,拿起电话颤抖着手去拨120。

  没事的,没事的。

  一定会没事的。

  阮秋一边心里默念着一边摁着座机上的电话按键,手不停地在抖。

  快点、快点、再快一点……快点接通啊!

  阮秋拿着电话的手都在发抖,电话里传来“嘟”一声,急救热线被接通了,但此时的阮秋却丝毫都说不出话来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刚刚爬起来的母亲像是力尽而竭一样重新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骇人的巨响。

  “妈妈——!”

  阮秋觉得那声音本该是从声带里嘶吼出声,可是那声音就这样堵住了。

  他露出了奇异的神情,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他说不出话,甚至连最简单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喂?您好,能听到我说话吗?能听到的话请回答一声。”

  电话里的人迟迟听不到对面的声音,耐心问了几次后终于挂断了电话。

  阮秋看着地上的母亲,他的喉咙里什么音节都发不出来,巨大的恐惧像一只看不到的无名巨手,在一瞬死死地钳住了他的咽喉。

  阮秋颤抖着手再一次拨通了120。

  对方依然是刚才那个接线员,他依然和刚才一样耐心地接过电话,但也和刚才一样,迟迟等不到对面说话便挂断了。

  就这样来回反复几次,对面终于不耐烦了:“你有完没完啊?”

  阮秋看着座机,依然发不出任何的声音来。他下意识地去掐自己的喉咙,用尽全力想逼迫自己发出些声音,但最后都是无济于事。

  他去看了一眼妈妈,又白着脸冲出门去,去砸邻居的门。

  就是什么都凑巧,邻居不在家,阮秋只能跑了楼上楼下,终于喊到一户人。

  可是他说不出话来,手不停地比划着,惨白的脸上都是泪。

  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妈妈……

  阮秋无声地哀求着,那户的女主人看出了他眼神里无声的悲戚,愿意去楼下帮忙。

  他们看着倒在地上的阮黎华脸色都变了。大人们一来,事情就处理得快了起来。

  救护车来了,阮黎华被送进了医院,阮秋也跟着进去。

  那一天仿佛是一张黑白的默片。

  阮秋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还不知道这一天的变故,将会彻底扭转他的人生。

  他只是呆呆地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下意识地掐着自己的喉咙。

  “要是能再早一点打120就好了。”

  “是啊,这么年轻,真的是太可惜了。”

  “……”

  阮秋听着他们说的话,低头神情有些呆滞地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

  妈妈怎么了?

  他焦急地询问每一个人,可是声音堵在喉咙里,他说不出话。

  妈妈怎么了?我的妈妈怎么了?

  我的妈妈今天早上还好好地给我热牛奶,怎么一转眼,妈妈的身上就披上白色的铺盖?

  大家都神情古怪地看着他。

  没有人和一个小孩子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个护士也许是看阮秋可怜,给他塞了一块糖,告诉他,阮黎华是突发心脏病抢救无效去世的。

  “你不会说话吗?”那个护士蹲下身,轻轻地摸他的头顶,“真是可怜。”

  “他会说话啊,他之前说话不是可伶俐了,是个小天才呢。”旁边有人站出来,阮秋看不懂他眼里的眼神,“现在的小孩又冷漠又自私,他之前经常帮他妈接电话,怎么现在打个120都不会。”

  ——我打过的。

  阮秋从心里无声地辩解。

  我打过的,我打过120的。

  可是我怎么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说不出话,为什么我看见妈妈痛苦的脸庞,我难过得我害怕得我惊惧得,我说不出话。

  我错了妈妈。

  阮秋的心口挣扎着发出一阵虚幻的疼痛。

  我好痛……妈妈等不到救护车的时候,心口也是这样撕裂的疼痛吗?

  我是这样一个无用而又废物的小孩,妈妈你会失望吧?

  我什么也做不到。

  是我害死了妈妈。

  阮秋失声的那段时间,阮黎华的弟弟来过几次,也就是,阮秋的舅舅。

  舅舅和舅妈家里有三四个小孩,他们从前就在乡下,挤一个很小的房子,住的紧紧巴巴的。

  阮黎华经常拿钱贴补他们,舅舅和舅妈逢年过节也会来,带着礼串个门。

  起初阮秋以为他们是帮自己的,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错了。

  他先是被转成了住宿,住在学校里,寒暑假回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和妈妈的房间都被舅舅一家鸠占鹊巢。

  阮秋说不出话来。

  妈妈走得太突然了,什么都没给阮秋交代。阮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家的房子成了舅舅家的,自己却还要在自己家里“寄人篱下”。

  但很快,舅妈连阮秋的饭都不愿意给做了。

  甚至某个晚上阮秋回家,发现房子的锁被换了。他在门外砸门,屋里明明亮着灯,但没人愿意来给他开门。

  那天晚上下了雨,天其实有些冷了。

  那冷不是干巴巴的冷,是卷着湿气的冷,是直往你骨头缝里钻叫你浑身苦痛难忍的冷。

  阮秋坐在单元口的台阶上抱着肩瑟瑟发抖,他那一刻想死的心都有,不过那天,他遇上了那个把自己捡回去的阿婆。

  “他们这群不要脸的。”阿婆咒骂,“抢房子还有理了?”

  她的窝棚脏脏的但是很温暖,她收拾出一块地方,对着阮秋说,“他们不要你,我要。”

  “他们不养你,我养。”

  阮秋说不出话来。他满脸是泪,对着阿婆磕了一个头。

  在阿婆的关怀下,他的失声渐渐地好了。

  他不再和得知母亲死讯的那天一样,只能发出简单的音节。他开始捡回自己从前的声音,对着镜子,艰难地发出声音。

  就在一切都眼看着要向着更好的一面走去时,阮秋却开始发“病”了。

  那天本来是很平静,阮秋下学的路上,正巧撞见路边的路人昏迷。

  “快去打120!”有人喊道,“老人晕倒了!”

  阮秋被推搡着挤进人群里,原本正在慢慢疗愈的伤口突然在此时被撕裂。

  那些从前被刻意忽略的、那些邻里的闲谈、那些来自学校里同学老师看向自己的恶意。

  “是你害死了你的妈妈。”

  “那个小孩怪得很,自己妈妈死了和个没事人一样。”

  “人家装结巴呢。他从前可是个机灵鬼了,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每一句话都像是最锋利的刀刃,刺入最柔软的心脏。

  阮秋惨白着脸倒在地上。他抽搐着,嘴里吐出白沫,整个人都无法抑制地发着抖。

  我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阮秋仿佛抽离出自己的躯壳,灵魂出体,看着那个懦弱胆小的自己。

  “这是你应得的。”

  一个尖细的声音从脑海深处传出,“你害死了你的妈妈,你活该!”

  阮秋也被人送进了医院。

  阿婆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那医生皱着眉头,在阮秋肩上推了一把:“这孩子身体健康得很,一点病都没有。”

  他上下看了阮秋一眼,似乎是很看不惯一样,“大小伙子了,能不能有点男人的样子?”

  医生都说了没病,那看来是真的没病。

  阿婆也觉得阮秋没病,她摸索了出来,阮秋只要一接触到电话或者听到生病的字眼,大概就会犯病。

  这基本上影响不到平时的正常,阿婆是这样以为的,只有阮秋自己才知道,那个医生说没有的“病”,正让他一天比一天的更加煎熬。

  阿婆已经很辛苦了,他不能让阿婆更辛苦。

  他努力作出一个正常人的样子,将那点痛苦压抑回去。直到他遇见自己变成“结巴”后的第一个朋友,霍扬。

  他和霍扬说了,但是没有全说。

  他隐约希望霍扬能理解自己,但是他又不希望自己在霍扬眼里是个怪物。

  阮秋再也没法拨打急救电话了。

  认识霍扬后,他的病有所好转,但是并没有完全好。

  阮秋给霍扬发送完那条“想要见面”的猫猫和小兔的消息后,他听见阿婆屋里传来一声巨响。

  他在走过去推开门之前,怎么也没有想过,那个被藏在自己灵魂深处许多年的噩梦,将在他眼前再一次重现。

  阿婆几乎是毫无预兆地倒在自己面前,阮秋的手脚冰凉,他机械地拿出自己的手机,想要拨打急救电话时,那些如影随形的噩梦几乎是立刻疯了一样地缠上来。

  不、不可以……

  阮秋的眼睛已经有些涣散。

  我已经失去很多人了。妈妈走了,师父走了……为什么阿婆也要走?!

  噩梦沉甸甸地环绕着,直到一阵冰凉落在头顶,阮秋倏地惊醒,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身来,几乎是失声道:“阿婆——!”

  “她没事,现在正治疗着,你先关心好自己,不用急着去添乱。”

  声音从自己头顶上传来,和记忆里的一样熟悉,“突发心梗,不过,抢救及时,现在已经脱离危险了。”

  阮秋抬起头,只看见一个在梦里千转百回、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出现在自己面前。

  霍扬正微微眯着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然后轻轻地笑了一下。

  “你……”阮秋呆了一瞬,几乎以为是自己在做梦。他嗓子有些嘶哑,低下头再重新抬起头,像是确认眼前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自己的幻觉,“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是的,你勾勾手指,我就又来了。”

  霍扬似乎是冷笑了一下,“你喊我见你最后一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想不开了。”

  阮秋讷讷道:“我、我没那个意思……”

  “那你是不是该给我讲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霍扬从阮秋的床旁边走下来,拿起一个苹果,非常漫不经心地削了起来,“你的病。”

  “我、我可以讲。”阮秋看了一眼旁边的时钟,时候还早。他小心翼翼地看着霍扬,“我讲完,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看到那块儿童手表、会生气?”

  霍扬撩了一下眼皮:“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