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赞小说>都市情感>环流【完结】>第81章

  当邢司南带着整理完毕的口供资料连夜赶回越州,并在大清早六点准时出现在宋既明家里时,他有多春风得意,宋既明就有多暴跳如雷。

  “擅离职守,违反流程,无视上级领导的命令,系统内部的大忌你是轮流踩了个遍!怎么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现在也开始跟楚白学了是吧?”宋既明重重一拍桌子,骂道,“邢司南,我看你是真的不想干了!”

  “先别急着骂人。”邢司南心平气和地将口供资料递过去,“里面有些东西,我想你会感兴趣。”

  宋既明瞪着他,几秒后,他一把扯过邢司南手上的资料,骂骂咧咧地翻了起来。

  翻着翻着,他的神情一变。

  “这份口供不仅涉及到了当初‘九号公馆’的几条漏网之鱼以及多名我们尚未发现的受害者,还涉及到了季沉和他的组织。目前可以确定,李宏宇曾是季沉的重要下线,且在组织里地位不低。”

  “不过据李宏宇供述,只有在最初建立交易关系时,他和季沉见过一面。季沉为人非常谨慎,他知道警方已经注意到了他,因此至少最近三年内,季沉都没有来过国内,而是由他的手下负责押送货物入境。”

  “除此之外,嫌犯还提供了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邢司南揉了揉太阳穴,沙哑道,“大约四年前,他曾经接待过一名组织的杀手,代号为‘清道夫’。”

  “……”宋既明敏锐地想到了什么。他有些焦躁地往后翻了两页,而后看着其中的某一页内容沉默不语。

  “当时,嫌犯收到的消息是帮忙安排‘清道夫’在赣南的衣食住行,并且派人将他送往中缅边境。至于这人是来做什么,要待多久,从哪里来等等一概不知。不过,嫌犯留了个心眼,趁‘清道夫’喝醉后,从他口中套出了一些信息。”

  “他是从越州来的。”邢司南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在越州,他残忍地拷问并杀害了一名公职人员,因为他是警方重要卧底的唯一联络人——听着耳熟么?”

  越州冬天天亮的晚,他们坐在客厅里,背后是微弱的晨光。凛冽的寒风吹的窗外树枝簌簌作响,风扫落叶,雨打屋檐声声远。两人一时相顾无言,偌大的房间里,只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四年前,我明明在越州,却从来没有听说过这起性质如此恶劣的案件。”邢司南缓缓道,“只有一种可能,案件的消息被封锁了。”

  宋既明没说话,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包皱皱巴巴的烟,抖出来一根,摸黑点上了。

  “警方重要卧底的唯一联系人,四年前,消息被封锁,越州。”邢司南道,“这些关键词,让我联想到了一个人。”

  “楚白的养父,傅时晏。”

  在听见这个名字时,宋既明的脸色终于出现了一丝变化。灰白色的烟雾徐徐升起,他向后靠倒在沙发上,眉宇间是少见的疲惫。

  身为一名公安老刑警,他看淡了生死,看惯了离别,看多了旁人难以接触到的诡谲风云。他是太上老君炉子里七七四十九天烧出来的铁石心肠,这世界上很少有什么事能再触动到他——但傅时晏的死,却让他每每提起来,都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他像是自言自语道:“……原来已经四年了吗?”

  “是啊,已经四年了。”邢司南道,“这四年里,你们也在明里暗里做了不少调查吧?李宏宇的证词,无非是证实了你们的结论。”

  “是‘清道夫’杀了傅时晏。”

  宋既明俯身,将香烟摁灭在烟灰缸里。

  “……继续说。”

  “‘清道夫’杀了傅时晏,这是一个很容易得出的结论。但更重要的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邢司南继续道,“是为了挑衅警方,是为了寻仇报复,亦或是,想从傅时晏那里得到些什么?”

  “关于这一点,李宏宇使用了一个耐人寻味的词,‘拷问’。结合嫌犯口供及现场目击者的证词,可以得知,傅时晏在死前遭受过非人的虐待和殴打,而他曾是警方卧底的唯一联络人。”

  “……你猜的没错。”宋既明看着窗外,声音和表情都出奇得平静,“他们是想从傅时晏嘴里挖出卧底的身份,为此,他们采取了各种手段,你想得到的,你想不到的……但傅时晏直到死,都没有透露一句。”

  邢司南沉默几秒:“……抱歉。”

  “没什么好道歉的。”宋既明摇了摇头,“做我们这行的,早就该有这样的觉悟。年轻的时候,谁不是想着要为群众、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牺牲小我成全大我?只不过现在年纪大了,想起以前的事情,徒剩伤感罢了。”

  气氛一时凝重,片刻后,邢司南开口道:“傅警官……是个很好的警察,他不该被这样对待,更不该被拿来用作威胁别人的工具。”

  “用作威胁别人的工具?”宋既明哼笑了一声,“你未免太看不起楚白了。”

  他回过头,看着邢司南:“你真的认为,楚白去滇南,是被人威胁的?”

  邢司南皱起了眉。

  “你觉得凶手死了,傅时晏的案子就这么了结了么?”宋既明冷冷道,“当然没有,远没有——为什么组织在连卧底是谁都不确定的情况下,却成功锁定到了联系人的身份?是行动的哪个环节出现了纰漏,还是说……”

  还是说,有人无意或者有意,将傅时晏的身份透露了出去?

  邢司南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

  “从傅时晏出事到现在,我一直在暗中追查这个案子,但截止今日,依然毫无头绪。如果是有人有意而为之,那我不得不夸奖一句,他隐藏得的确很好,让人完全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也许只有等我们抓到季沉的那一天,才有机会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宋既明沉声道,“这才是楚白之所以坚持要回到缅北的原因——那里有他苦苦追寻的真相。”

  邢司南听完,语气平淡道:“这么说来,傅时晏案发生在越州,身为越州警方,我们有责任也有义务侦破此案。”

  宋既明的眼皮跳了跳,预感这小子又要说出什么他不爱听的话来。

  “另外,近半年来越州发生的几起案件,吴昌平案,‘九号公馆’案,以及上个月发生的‘连环杀人案’。这几起案件,和季沉及他的组织都脱不了干系。”邢司南一脸正直,“因此我建议,将这几个案件合并调查,接下来,我会带队奔赴滇南,查明案件的真相。”

  “……”宋既明乜了他一眼,冷冷道,“你绕了这么大一圈,就是为了说这个?”

  “怎么会。”邢司南微微一笑,眼神中丝毫没有被老婆和上司联手蒙骗的怨念,“只是单纯地想守护越州人民的财产和生命安全,继续为崇高的公安事业发光发热。”

  “不管你找什么理由,我在这里明确告诉你,不行就是不行。”宋既明把那份口供资料丢给邢司南,语气生硬,“你不会以为靠着这玩意儿,我就会同意你去滇南了吧?”

  “你可以将它看作一份证明。”邢司南将资料整理好,站起身,“这只是一个开始——无论接下来的路有多么困难,无论案件的真相有多么遥远,无论想要阻止我的人是谁……我决定了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宋既明抬眼看他,邢司南毫不退让,两人对视几秒,邢司南深色的瞳孔里闪过倏忽一点微弱的光。

  那样坚定的眼神,像是泰山崩于前亦色不变。宋既明收回视线,用冷笑来掩饰自己的心虚:“……拭目以待。”

  邢司南朝他笑了笑,推门出去了。宋既明看着他那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气不打一出来,在心里问候了他八百遍:“……这小兔崽子……真是给他惯的!”

  他在原地坐了会儿,突然感觉到一阵深深的无力。宋既明叹了口气,走到阳台推开窗,凛冽寒风扑面而来,叫他打了个冷颤。

  “人老了啊……”宋既明感叹了一句,垂下眼。楼下,邢司南正匆匆走过一排光秃秃的行道木。他双手插在衣兜里,脊背挺得笔直,风卷起他黑色长大衣的下摆,细长的雨丝落在他的肩头。在这个格外寒冷的冬天,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萧索和寂寥。

  宋既明掏出手机,思考片刻,还是拨通了电话。

  ……

  “我一点都不意外。”楚白冲叶俊沲点了下头,推开椅子站起来,走到食堂外面,“要是他那么容易说服,他就不是邢司南了。”

  “……那怎么着?不管他了?”宋既明压着火气,“放任他这么乱搞下去,早晚会出事!你说你也真是的,调任就调任呗,玩什么失踪啊?!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用这种方法,你知不知道……”

  楚白苦笑了一下:“告诉他,我就走不了了。”

  宋既明:“……那也不能……这总不是这么回事儿。”

  他顿了顿,又道:“你不明白,邢司南这臭小子……他如果想做什么事情,无论采取什么方法用什么手段都一定会做到。我看见过他那样的眼神,他下定决心了,我拦不住他。”

  “……您答应过我的。”楚白轻声道,“不会让他卷入到这个案件中来。”

  “这不是我说了算的。”宋既明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抬高了声音,怒气冲冲道,“他硬要往里凑,我怎么拦?!根本拦不住!这小子这回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

  “……”楚白看向天际,地平线上一抹流云,像是某架飞机飞过后留下的影子。

  越州下雨了,而滇南四季如春,阳光永不知疲倦地照耀着这片大地。楚白在这一刻忽然意识到,他离缅北很近,却离越州很远。

  “您放心,如果一切顺利,下个星期,我就会启程去缅北。”楚白道,“到那个时候,即使他来了滇南,也已经来不及了。”

  卧底从来都是单线联系,这样不仅是为了保护卧底,也是为了保护其他参与行动的人员。到那时,除了楚白的唯一联系人,不会有人知道他是谁,在哪,来缅北做什么。

  宋既明皱眉:“这么快吗?你的伤……”

  “时间拖得越晚,季沉离开缅北的可能性就越大。”楚白本人倒是对此相当不以为意,“组织几个重要下线被捕,‘清道夫’又死了,他们这会儿应该正忙着内讧和清理门户——这是我们的好机会。”

  “天时地利人和,你没听说过么?”宋既明没好气道,“你现在这个状态,跟鸡给黄鼠狼拜年有什么区别?要是你不能完完整整地从缅北回来,白天邢司南来我这闹,晚上傅时晏往我床头一站,我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楚白“嗯”了一声:“我会注意的。”

  这轻飘飘的五个字实在很难让人信服,宋既明没话找话地又强调了一遍:“总之你自己看着点,邢司南那边……”

  他想起自己那位核蔼可亲凭亿近人的下属,觉得头疼无比:“邢司南那边,你打算怎么办?要不,有空还是给他发个消息吧。”

  “……”这涉及到了楚白从未触及过的领域。他呆了一下,差点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现了幻听:“发、发什么?”

  “发什么都行。”宋既明一把年纪了还要调解下属的情感问题,十分郁卒,“道个歉报个平安,告诉他你现在一切都好让他别担心什么的……至少先安抚一下他啊!不然他指不定哪天发疯,连夜辞职打飞的过来,你怎么办?”

  “……根据我对邢队的了解,”楚白干巴巴道,“他应该不是那么冲动的人。”

  “……那你是你没看见你走第二天他闯进我办公室那熊样。”宋既明冷冷道,“要不是有人拦着,他能把我吊起来锤。”

  楚白:“……”

  “你们这些人,没一个让人省心的。”宋既明恨铁不成钢,“你也知道,被蒙在鼓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这么多年,你在心里怨傅时晏,怨我,怨上级——但为什么等你自己面临相同境地的时候,你还是做出了和老傅当年相同的选择?”

  “你想让邢司南和你现在一样,怨恨你一辈子,后悔一辈子吗?”

  楚白被宋既明一连串质问说的哑口无言。

  风过林梢,树影婆娑,他站在回廊下,阳光穿过窗栏,斑驳地落在他的脸上。很久以后,楚白有些苦涩地开口道:“……比起看他遭遇危险,我宁愿他恨我一辈子。”

  “这是我和季沉之间的事,而这件事总要迎来终结的一天。我必须去,无论结局是什么,无论我能不能活着回来——这是我的命运……但不是他的。”

  “抱歉,宋局。”楚白笑了一下,“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我从来没有来过越州,从来没有遇见过他就就好了。”

  他挂断了电话。

  “听说你又被停职了?”

  邢司南动作一顿,转过头看向邢悦薇:“你这又是从哪听说的?”

  “猜的。”邢悦薇靠在墙上,漫不经心地晃了两下手里的咖啡杯,“工作日这个点您老人家还没出门上班,除了被停职,还有第二种可能性么?”

  邢悦薇身为一个和邢司南不相上下的工作狂,始终秉持着生前无需多睡死后自会长眠的理念,在公司带头加班,在家远程工作,一天工作十五个小时,誓要卷死公司上下四百名员工。

  邢司南给自己也倒了杯咖啡,有些无可奈何道:“……有没有一种可能,今天是周末?”

  “嗯?”邢悦薇看了眼自己手腕上的电子显示屏,“还真是……日子过糊涂了。”

  她把咖啡杯搁到一边的茶几上,撩了一把头发:“说吧,我亲爱的弟弟,您大驾光临上我这来,是又有什么事要求我?”

  邢司南道:“我得去一下滇南。”

  邢悦薇差点被咖啡呛死。

  “邢司南你是越来越会玩了啊!”邢悦薇杏眼圆睁咬牙切齿,“来,我倒要看看,除了一声不吭搞断袖在医院手术室门口哭丧腆着脸找上门让人家帮帮你的小对象以外你还能干出什么事来!你要是哪天说你要上火星,你姐姐我是不是还得现在去投资个火箭公司把你发射上天啊?!”

  “不过,你要是真愿意去火星就好了。”邢悦薇双手抱臂,发出一声冷笑,“至少咱们还能落个清净,省的整天看见你在这鬼迷日眼的心烦。”

  邢司南:“……”

  他理屈词穷:“……不是,我真得去……”

  “哦,去吧。”邢悦薇一脸冷漠,“跟我说做什么?需要我给你发个通关文牒吗?”

  “我去不了。”邢司南低眉顺眼低声下气,“……姐,你得帮我。”

  可惜邢悦薇并不吃他这一套。她一脸奇怪道:“瞧你这话说的,谁限制你人身自由了,还去不了?我都不知道这世界上竟然还有你去不了的地方做不了的事儿。”

  “我是认真的,姐。”邢司南看着邢悦薇,目光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无所适从的茫然和无力,“我努力在争取了,但是不够,目前我所能接触到的信息收集到的证据……远远不够支撑我去滇南,远远不够让我有一个充分的理由介入到调查之中。”

  “如果不是真的没办法了……我也不会来找你。”

  “……”邢悦薇瞪了他一眼,“没办法了才想到我,你当你姐是万能的机器猫啊?”

  邢司南没说话。他忧郁地看向窗外,四十五度望天,茕茕孑立,形单影只,宛如妻离子散事不从心的中年男人,看起来分外孤独。

  毕竟是亲弟弟,是亲眼看着他从穿着尿不湿蹒跚学步哇哇大哭到如今成长为帅气英俊又可靠的刑警队长,就算嘴上骂的再怎么狠,到底还是心疼弟弟的。邢悦薇叹了口气,认命道:“行了行了别演了——说吧,想要我帮你做什么?”

  “每个卧底都会有一个指定的联系人。”邢司南回过头,言辞恳切,“我希望你可以帮我成为,楚白那个唯一的联系人。”

  “……”邢悦薇麻木道,“我觉得可能还是送你上火星比较简单一些,我亲爱的弟弟。”

  “我这么说是有原因的。”邢司南道,“我有把握说服他们,但宋既明挡着,我缺少一个能接触到他们的契机。你只需要把我引荐给他们,后面的事情,由我来负责。”

  邢悦薇沉默了一会儿:“……知道了,我会尽我所能去试试看的。”

  “对了,什么时候有空,回家看看吧。”

  “父亲和母亲都很想见你。”

  作者有话说:

  困……大家晚安!

  顺便催了一下广播剧的进度,已经在制作中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