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太阳西沉,主峰山门鼓楼声响,远远地传来莲花峰。

  夜晚雨又下了起来,屋檐迎着斜雨打在青石板路上哒哒作响。

  此时,禅房里亮着灯火,映着屋里的人背影摇晃。

  时重霜躺在床上,那一身被血浸透的黑袍已经褪下了,露出少年略显瘦削的身形。

  元四四将他翻过身去,一脸麻木地看着这一背密密麻麻的刀疤,新的旧的,纵横交错添在身上,身上其他大大小小的伤更是不可估算。

  不知道这人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元四四深吸了一口气,在一堆瓶瓶罐罐里翻找着,一个个打开涂在时重霜身上:“这人能活到现在都不能是奇迹了,简直是佛祖保佑。”

  烛火照映下,元问渠歪歪扭扭地坐在一旁,等着元四四看病救人:“能救好吗?”

  听到这话,元四四笑得露出一口白净的牙齿格外自信,时重霜身上全是皮外伤,虽然严重了点吧。

  但救回来还是不成问题的。

  “没问题,肯定死不了。”

  一炷香后,时重霜身上被白色布条包扎得满满当当,最后元四四将他身上稍微清洗一下,看着这一张白净的脸,眨了眨眼说道:“啧,长得还挺不错。”

  月半时分,元四四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收拾收拾药箱背在身上:“好了,那我就先回去了,明天我再给他换药。”

  “嗯,去吧。”

  禅房的门吱呀一声被关上,透过窗户,元问渠看到元四四慢慢走远。

  他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口气,起身上前坐在床沿上,看着上面躺着的时重霜不知在想什么。

  此时昏睡过去的时重霜面色苍白,头发铺散开,他已经被梳洗干净,没有了白日里的一身污浊,露出还稍显稚气却不掩凌厉的一张脸。

  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一双剑眉在昏睡中还微微蹙着。

  尽管一张脸还未长开,却也不但看出这张脸已经有了吸引人的风华。

  元问渠不知道时重霜是何人,从哪里来,有什么深仇大恨和艰难人生,他也不关心。

  只是在这里闲得发慌,想找个人解解闷而已。

  元问渠随意撩起他一撮乌黑柔软的头发,细细打量。

  元问渠靠在一旁的软榻上,手撑着额头轻阖双眸。

  突然想起后山沼林里自己发现的那一串被雨打乱的脚印痕迹以及伤痕累累的时重霜。

  后山还有人藏着。

  啧,来了麻烦啊。

  窗外的雨不知不觉停了。

  吉祥居侧房里灯火通明,烛火燃了一夜。

  元问渠半靠在软塌上,地方并不大,只是打开窗户正好可以看见外面的花,平常元问渠都是窝在这里喝茶赏花。

  他这身体格外差了些,不过是淋了些雨,这两天就感觉身上疲累,脑子发沉。

  一阵风从窗户缝吹进来,烛火摇曳,昏黄的灯火明明暗暗地照在元问渠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映出影子,仿佛煽动翅膀翩飞的蝴蝶,银白的长发散落,更显妖冶,似梦似幻,令人惊艳。

  时重霜睁开眼便是看到这幅场景。

  不禁一愣。

  但仅是一刹那,随后时重霜心上一紧,神情微沉,警惕地看向周围。

  看着自己身上缠着的布条,时重霜眼神眨了眨。

  动了动,缓缓坐起来下床。

  身上藏着的各种毒针袖箭八成是被摸走了,只有头上的一根玉簪勉强篡在手里。

  时重霜尽量放轻脚下声音,不发出声响,慢慢靠近禅房的门。

  然而,还没等时重霜走近两步,便听到一道如玉般醇柔暗哑的声音。

  “你要是不想死的更惨,便只管出去好了。”

  元问渠在这小小软榻上睡得浑身难受,手习惯性捏着眉心,看向刚醒就试图逃跑的人:“还能下床,看来挺精神,过来。”

  这唤猫狗一般的语气……

  时重霜抿了抿唇,心情说不上来的复杂,走近站在这人身边,垂眸看着他。

  元问渠看着身前少年眼里的戒备,笑了笑:“老老实实呆在我身边,可还记得自己说过什么?”

  时重霜抬起一双黑沉沉的眸子看向面前一头银白长发的人,即便怪异、也不掩周身的风华气度,总觉得一切似梦似幻。

  但身上的伤被治好不是假的,眼前人手掐在下巴上的痒也不是假的。

  时重霜躬身作楫:“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唔……”元问渠歪头看着他,不知为什么,对方长得非常招他喜欢,见他如此正经乖顺,总忍不住想逗逗他,“我姓元,名问渠。”

  “元先生。”时重霜出声道。

  “我又不是什么文人雅士,也不是什么医者大夫,为何称我为先生?”元问渠疑惑道。

  “先生仙人之姿,合该如此称呼的。”

  元问渠摸了摸自己的一头白毛点点头,觉得误导了时重霜,想了想又觉得无所谓,毕竟元四四平常没大没小都是直接连名带姓喊他,早就习惯了。

  如今被这么正经地称呼一声先生,元问渠倒是略新鲜,好心情地哼笑:“看不出来你倒是会说话。”

  “肺腑之言。”

  时重霜随后又道:“我孤身一人,身份卑贱,苟活于世,多谢先生救我。”

  “从今以后,我的命就是先生的了。”

  ……

  走在路上,元四四还在扣着手指头,心情郁闷地慢悠悠回房间。

  怎么办,怎么办啊。

  元四四翻着自己的任务记录,他的《帝王养成录》依然毫无进展,作为一个新晋帝王养成系统,简直是职业生涯上的灾难。

  现在时重霜还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里,元四四心情更郁闷了。

  这可是他综合考量,为元成青选定的最大反派对手,登上皇位的最大阻力!

  现在,竟然被元问渠这个每天不知道想些什么的家伙救了。

  元四四顺手查看元问渠的任务进度。

  相比起自己原本的任务,元问渠这个养老任务进度可谓是飞快,进度条早就快拉满了。

  现在他就盼望着元问渠在这里吃好喝好,赶紧把进度条拉到百分之百,进度条只要一满,他就赶紧跑路,寻找他的真命宿主。

  再也不用在这里讨生活了耶!

  等等。

  元四四看着刷新出来的任务进度条。

  10%。

  嗯?嗯嗯嗯!?

  元四四以为自己老眼昏花了,揉了揉眼睛。

  再看一遍。

  15%。

  操,更离谱了。

  同时,一个闪烁的任务框出现在眼前。

  【初遇时重霜,任务进度+5%。】

  【下一阶段:成就“师徒情深”成就,距离任务总目标“圆满和谐的一生”还差85%,加油哦。】

  元四四:“……”

  第二日。

  窗外的鸟开始叽叽喳喳,屋檐下的铜铃丁零当啷响起来。

  元四四黑着脸出来。

  怪不得主系统那边不肯说明白,这下暴露了吧。

  这竟然是一个姻缘任务。

  上任系统就是因为乱点鸳鸯谱被投诉太多炒了鱿鱼。

  日、他、妈、的。

  谁敢给元问渠撮合对象?

  几百年前四国的人都想给元问渠找对象,有谁成功了?

  元四四斗胆想了一想元问渠平常笑眯眯的仙气飘飘的模样,又想了想时重霜,这个自己推算出来性情最不明的反派,稍稍将他们俩放在一块……

  元四四一脚踢歪旁边的花盆。

  这做媒的活谁爱干谁干,他才不干!

  他就是个记录小可怜逆袭皇帝的底层系统,上班都没多久,可不是他妈让别人在自己眼前谈恋爱的。

  元四四生气地又踹了踹歪倒的花盆,花瓣已经被昨天的雨打下去了一些,这一下,又掉了不少。

  打工狗没有发言权,即使知道自己被公司坑了,他也只能继续待在这里混时长,有一点算一点。

  摆烂了,世界毁灭吧。

  然而该干的活还是该干。

  难以想象,作为一个帝王系统,正事一件没干,烧水、扫地、跑腿是一个也没跑。

  现在时不时他还要预习实操一下医术。

  半个月下来,时重霜身上的伤好了个七七八八,每天安安分分,不是扫地就是给元问渠跑腿。

  元四四歇了口气,体会了一把当个废物的感觉,心情好多了。

  这天,元问渠正在院子里练字,时重霜在旁边给他磨墨。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不过大部分都是一问一答,元问渠说的话多些。

  他不经意说道:“近来后山有些热闹。”

  “都是一些武僧,与往常一般。”

  “哦,后山的花开的好看,红艳艳的,尤其是沼林南处,那里最隐蔽,好看的花都藏在那里。”元问渠抬眸看向一旁沉默的少年,“前段时间小四毁了我不少花,你可要为我摘些来?”

  沼林南处,不是蛇鼠虫蚁就是悬崖沼泽,一向没有人会去那里,对时重霜来说,危险是其二,躲在那里伺机而动的人才是其一。

  但时重霜手上动作不停,说道:

  “好。”

  元问渠满意地笑了笑,实在是时重霜太乖,惹得他一冲动,抬手就摸了摸少年的头:“真乖,前段时间住持寻来的那把徐夫人匕首送给你了。”

  时重霜被摸头也不反抗,抬眸看了一眼笑得潋滟的人,两人离得近,时重霜似乎都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似檀香又似草木的气息。

  “先生的爱物,我不能要。”他回绝道。

  “这有什么,我稀罕你,自然是将最拿得出手的才与你相配。”

  时重霜低着头,喉结微动,看了一眼元问渠头上凌乱翘着的几根白发,低声:“嗯,多谢先生。”

  元问渠眸光一闪,眼里的试探怀疑一晃而过,看着对方乖巧的样子,笑了笑没说话。

  ***

  京城,镇国公府。

  两朝老臣,曾一举收回西北四城,令北秦不敢来犯的的老将军坐于堂前,气息沉重,一双鹰眼满是怒火。

  即便已经作为枢密院副使在位多年,身为儿子,这个时候也只能跪着。

  他有罪,心中更是愧疚,却又无可奈何。

  闻讯赶来的众人被拦在院外,一律被禁止入内。

  初秋时节,京城仍烈日当空,无端热得让人冒火。

  而院内却是一片寂静,气氛压抑。

  老将军将茶杯重重一砸,手却渐渐颤抖起来:“这……可是真的?”

  时徽面露悲痛,沉声哽咽说:“父亲,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

  信上所说的场景如在眼前,深深刺痛了他的双眼。

  上百条性命,竟无一人生还,全都葬送在刀剑之下。

  老将军身体一软,控制不住倒下。

  时徽眼疾手快,迅速起身,上前一把抱住:“父亲!”

  “父亲!”

  “找,找!就算是尸体,也要找回来,就算被埋了,也要扒出来。”

  “一定要赶在其他人之前……”

  守在门外的众人终于受不了,转到附近的凉亭等待。

  郡夫人性子急,手里摇着的扇子一刻不停,急得在亭子里打转。

  她面露急切,眼里却不掩担忧,问儿子:“你可知这是怎么了,怎么你父亲回来就像没了魂一样?”

  问了一圈,众人都摇摇头说不清楚。

  过了一会,有人猜测:“是因为去穆城的事?最近朝上总议论,早就传开了。”

  郡夫人似有所感,转而又皱眉:“寒食寺,又到去那鬼地方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