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灯火通明。

  赵正堂脸色难看。

  谁也不想偷窃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手底下,还被正主逮了个正着。

  这砸的是赵家的招牌。

  元问渠戴着帷帽,端坐在堂内一侧的椅子上,静默地看着元四四数箱子里的金叶子。

  元问渠转了转手上的佛珠,淡淡出声道:“少了多少?”

  “五十三、五十四、五十五……”

  元四四将手里的最后一把金叶子数完,重新放进花瓶里,递给等候在一旁的赵正堂的手下,让他重新再数一遍。

  金子撞击花瓶的声音响起来,一阵哗啦啦清脆的声音,格外好听,在场的人都没有说话。

  元四四拍了拍手,面无表情说:“原本一共一千二百三十六枚,现在仅剩九百八十六枚。”

  “少了二百五十枚。”

  元四四退到元问渠身后,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元问渠处理了。

  事情的原因很简单。

  无非是小净悬兴致来了,想着翻出来花瓶,玩一玩他带过来的小玩意儿。

  结果一晃花瓶,晃着晃着就发现似乎比原来轻了些。

  小净悬就和元四四说了这件事,元四四其实对这些没什么概念,本只是和元问渠随口一提,想着丢了就丢了。

  元问渠听到后,没说什么,只让元四四把东西搬过来重新数一遍少了多少。

  原本的数目元四四是知道的,毕竟是他亲自从库房里拿出来一个个给小净悬填进花瓶里去的。

  元四四数了个大概,说:“就少了两百多个吧。”

  “就?”元问渠斜眼看他,轻笑说。

  元四四“嗯?”了一声,惊讶地看向元问渠,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在意,平日里最奢侈的可就是他了:“怎么了?也没多少吧。”

  这东西吉祥居库房里有很多,平日里元四四都把他们堆在角落,嫌占地方。

  元问渠手拍上元四四脑袋,看着他说:“山里待久了,小净悬不懂这些,你还不懂吗?你知道少的这些金子可以干多少事吗?这真是无意间丢了吗?”

  “啊?”元四四一愣,“你是说,有人……”偷?

  元问渠点点头,不置可否。

  “那怎么办?”元四四纠结了一下,问。

  这种事情,势必要和当家做主人商议,遇到难缠的没可能还会赖账,元四四这么久了,给元问渠置办东西向来少说话,直接拿钱砸人,要钱这种事,还需要元问渠出面。

  元问渠沉默不语,看着窗外已经暗下来的天色,再过几个时辰,船就要靠岸了。

  到时候一下船,就什么也找不回来了。

  时重霜此时也在元问渠房里,他并没有懈怠,还是如以往在莲花峰的习惯,每天都待在元问渠身边,识字、读书。

  他自然也将这件事听了个全须全尾,时重霜放下笔,看着元问渠,直觉先生并不会放任不管。

  随后时重霜就看到元问渠站起来。

  “帮我找件衣服,一会我们去找赵正堂吧。”元问渠说。

  ——

  因此,这也是为什么这个时辰了,船上依然灯火通明。

  两百多枚金叶子,绝不是个小数目。

  他们运这一趟货物回京城,怕是也赚不到这么多。

  赵正堂应了他的名字,看着凶恶,说话也精明圆滑,做事其实颇为正直,一听说这件事,立即召来人追查这件事。

  废话,他不用听全,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赵家家大业大,以往犯行窃之事的人也不是没有,自然也有家规,处理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只是这么大的数目倒是头一次。

  元四四说完,过了一会,另一位校数的人也点点头,看向赵正堂,抱拳行礼:“大公子,按照本数是一千二百三十六枚算的话,的确少了二百五十枚金叶子。”

  元问渠听后没说话,默默退到元问渠身后,和时重霜排排站,等着赵正堂先开口。

  赵正堂脸彻底阴沉下来,沉声说:“将这些天进过库房的人全部叫过来。”

  人不久就全部来到了。

  元问渠看了眼,分别是三男两女,他们应该是临时被叫来的,神色略显慌乱,但想来来的时候就已经被告知了什么事,他们面上后还算镇定。

  赵正堂一看来的几位,神色略有些放松,这些都是赵家的老人,都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做事的,资历也深,赵正堂有把握不是他们。

  不过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赵正堂看着现在堂内无措的几人,道:“想来你们都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今日,贵客丢了财物,咱们这是在船上,我不信着东西还能凭空飞了。”

  “所以,特地让各位前来,也只是问一问,我也相信诸位是清白的,但凡事讲究证据,许清先生是教书人,是最讲道理的人,你们只说你们进库房都干了什么就行,其余的,我们自会分辨。”

  赵正堂话说得漂亮,把元问渠抬得高高的,反而让他没办法发作。

  元问渠轻笑一声,静静喝茶,看着这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辩解。

  “大公子,我们都是世代在赵家做事的,您已经发话了,我们定不会做这等偷鸡摸狗的事情!!”

  “没错,我们进库房,也只是奉命拿您要的东西和日常的用度,一毫一厘都是记录在册的。”

  “大公子,我清清白白,任尔搜查便是!”

  ……

  元问渠听了几句,他们说得条条有理,每次进库房待了多久,拿了什么,用做什么用途都算说得明明白白,并无差错。

  又有人进来,抱拳对他们行了一礼后:“大公子,已经搜查过了,几位的房内并无任何异样。”

  “……这位先生不过是个教书的,哪里来的这么多金子,说原本有一千多枚金叶子就有一千多枚金叶子啊,就没人怀疑?”有人忍不住怀疑。

  “说得也有道理……”

  赵正堂一拍桌子,道:“闭嘴!什么时候嘴这么碎了?”

  众人沉默下来,低着头不吭声了。

  元问渠后背往后靠了靠,腰背依然挺直,白纱隐隐绰绰让人看不清具体的样貌。整个人看起来从容不迫,似乎并未将这些话放在心里。

  元问渠转头看了一眼现在身旁的时重霜。

  时重霜垂眸,微不可查地点点头。

  他就站在元问渠身旁,抬眼扫了一圈这几个慌乱却还算有底气的人,上前直接说:“赵公子,那夜帮我们搬行李的人呢?他们应该也算是近身接触过东西的人。不妨让他们也来。”

  赵正堂这才注意到一直站在元问渠身边一言不发的人,没想到时重霜直接和他对视,镇静非常,眼神并未有波澜。

  赵正堂愣了愣,反应过来自己被一个半大小子给唬住了,轻咳一声:“阁下说的不无道理,来人,把赵奂那几个也叫过来。”

  随即有人退下去叫人。

  但等了一会儿,依然不见人来。

  赵正堂磨牙,已经略有些不耐烦,但到底扬起笑脸对元问渠道:“许清先生,手下人忙,想来那几个弟兄正不知在哪里忙着呢,劳烦稍作等待。”

  元问渠笑了笑,接过时重霜递上来的一杯茶:“自然,我等此举已经深夜叨扰,没有耽误赵公子正事就好。”

  “哪里,此行只为接先生回京城,运货不过是顺便的事,您的事才是正事,如今在船上除了这档子龌龊事,先生莫要生气才好。”赵正堂道。

  元问渠笑着回话,你一言我一语,气氛还算愉快。

  话头换了一茬又一茬,元问渠手里的茶也喝尽了,但人依旧还没来。

  堂内气氛略微凝滞,赵正堂眉间已经开始不耐烦了,哒哒扣着扶手,却碍于元问渠在这里,不能发作。

  正待他想要叫人去催一催的时候,一人急匆匆地进来,面色慌乱,附耳对赵正堂说了几句话。

  赵正堂刷地站起来,一拍桌子,面色恼怒。

  元问渠挑眉,觉得这件事情变得有趣起来。

  一个时辰后。

  众人已经从堂内出来,此时船已经行到了下游,江面也平静下来,船上的灯笼映照在周围的水面上,波光粼粼,但此时早已经入冬,晚上出来到底是冷的,冻得人直打哆嗦,远方黑沉沉的,距离停泊的岸边还有一段距离。

  元问渠站在甲板上,冷风一吹,整个人颤了颤。

  时重霜拿来一件毛领的黑色云纹斗篷,披在元问渠身上。

  赵正堂面容严肃又烦躁,已经无暇顾及冷不冷的,大概浑身已经被气热了,指使着人将备用的小船放下去。

  下水捞人。

  一个时辰之前,前来找赵奂的人在船上找寻良久,都没有找到人,还是有人无意间发现水面上有动静,才意识到不对。

  赵奂逃了,还把一直带在身边的小徒弟给扔进了水里,坐着船下面旧仓库里备用的皮筏离开了。

  他是掌舵的好手,打小就是跟着赵家做事的,这条水路不知走过了多少回,熟的不能再熟。

  一个时辰,此时赵奂怕是已经快到最近的岸上了。

  就是苦了他这小徒弟,抱着个破木板,在寒冷刺骨的水里泡了个把时辰,也不知道怎么挺下来的。

  他被人捞上来的时候他已经快昏迷不醒了,气息奄奄,整个人冷得发抖。

  万幸这小徒弟也是常年在水里混的,水性不错,身体底子也好,才没有伤了根,只是此时半昏半醒,面色发红,已经发了热。

  大夫从后面随行的船上赶过来的时候,他嘴里还嘟囔着什么,似乎察觉到自己被人救上来了,手颤颤巍巍从怀里掏出来个什么东西,交到赵正堂手里。

  赵正堂掰开他的手,看向他手心里抓着的东西。

  正是一枚金灿灿的金叶子。

  在场的看到的人互相对视,皆在对方眼中看到惊讶的神情,议论的声音响起。

  真相似乎已经明朗。

  赵正堂大怒:“来人,赶紧乘小船给我追,一定要给我找到赵奂!”

  元四四在后面惊讶地睁大眼,看向元问渠,小声说:“ 这个金叶子,好像就是我们的吧。”

  元问渠:“不用怀疑,就是我们的。”

  “那,是这个人偷的?他怎么还自己掉水里了?”元四四此时自然不知道这小徒弟和李奂之间的关系,下意识就认为是这人偷的。

  元问渠摇摇头:“怕是不是他,没看出来吗?这人是被故意推下水的。”

  元四四恍然大悟。

  元问渠不欲多说,这里情况混乱,一时半会也理不清楚,偷金子的贼怕早已经逃之夭夭。

  元问渠揉了揉眼皮,困意上来,元问渠不愿在这里多待,于是向赵正堂告辞,待明日这人醒了再说。

  赵正堂自然答应,毕竟这个时候他也要想一想该如何向元问渠交代,两百多枚金叶子,在他船上丢的,他就要负责到底。

  赵正堂握了握拳,眼神锐利,看向甲板上冻得奄奄一息的人,杀意一闪而过。

  “捉到赵奂,先给本公子打断他一条腿。”

  回到房间,元问渠脑袋发沉,他已经许久不曾这般晚睡了。

  小净悬早就已经睡下了,元四四虽然还有很多疑惑,但也没跟过来,回房休息去了。

  时重霜一直跟在元问渠身后。

  这里距离甲板不近,周围静悄悄的,外面的说话声也很小,像是蒙了一层厚厚的雾,听不真切。

  屋内燃着炭火,比外面要暖和很多。

  元问渠将斗篷褪下来,递给时重霜,手里抱着暖烘烘的手炉,窝在软榻上,昏昏欲睡。

  时重霜定了定,看着元问渠将要阖眼,想了想,半蹲下来,仰脸看着元问渠,问:“先生,你是故意的吗?”

  元问渠眉眼微动,掀起眼皮,眼中困意似乎消散了些许,含着笑意看他:“为什么这样说?”

  时重霜看着元问渠这幅神态,心里彻底确定了:“大张旗鼓,不是先生的风格。”

  “先生是故意让那个人逃走的。”时重霜确定道。

  元问渠半眯着眼听时重霜说完,抬手轻轻敲着手炉上雕着的桐花,良久,才笑出声:“小霜,有进步。”

  “说说,你觉得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元问渠看着时重霜,问。

  时重霜:“赵奂大概是昨日下手的,船后半夜才会靠岸,赵奂原本的打算应该是等船靠岸就离开,到时天高地远,赵正堂急着回京,一时半会应该也顾不上找人。只是这个计划被我们打断了。”

  “今夜赵正堂大张旗鼓找偷窃之人,半个时辰内就会传遍整个船队,赵奂必定在最开始就收到了消息,于是他偷了皮筏,想要提前下船,只是不料中途被人发现了,想来是争执之下,赵奂将人推下了水。”

  时重霜梳理着整件事情,只是赵奂为赵家做事多年,似乎还是赵正堂的贴身之人,不然也没资格随意进出库房。

  经他之手的财物未必没有这些金叶子贵重,又为何会做出这种事情就不为人知了。

  时重霜也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元问渠又为何要利用这件事情来博得赵家的一个人情。

  时重霜眼神深了深,将元问渠自发现金叶子被偷之后一系列的行为在脑中飞速闪过。

  元问渠撑着脸百无聊赖地听着时重霜复述着整件事情,挑挑眉算是赞同他的话。

  只是时重霜依然没有确定元问渠究竟要做什么。

  船行进的速度似乎变快了。

  隔着窗户,似乎都能听到外面船只破开水面翻涌的声音,想来不久,就会提前靠岸了。

  时重霜忽然福至心灵,抬眼看向元问渠:“先生,你是要……”

  元问渠勾唇轻笑,食指抵住唇瓣,轻轻“嘘”了一声。

  “小霜,保密。”

  “明日就会有结果了。”

  作者有话说:

  发誓今天一定要早睡X﹏X

  (来自近半个月都在十二点之后睡觉选手的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