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元问渠醒来,身边已经没有了时重霜,身上的里衣也不知什么时候被重新穿上。

  元问渠慢慢坐起来,身上带着疲倦,还没彻底缓过来神,抬手将垂下来的纱帐挂上去。

  宽大的袖子滑下来,手腕处的佛串滑至中间,露出里侧中间的一道黑线。

  现在那里已经足有一指长了,衬得如玉肌肤平添了一分苍白。

  元问渠随手将头发随手用发带半扎,赤着脚下床。

  还未走几步,房屋的门就被人从外面被打开。

  时重霜进来,扫了一眼元问渠赤裸的脚,没说话,直接抱起他坐在一旁的矮塌上,找了双罗袜出来,又半蹲下来将鞋给先生穿好。

  元问渠撑着手半躺在矮塌上任他动作,垂眸问:“今日见到白尘栖了?”

  时重霜“嗯”了声,俯身在元问渠唇边亲了一下,说:“已经让柳轻意送他回去了。”

  “唔。”

  在时重霜出发去浃州前,元问渠到底没有去见白尘栖。

  白尘栖是个天生的说客,机智聪敏,但警惕心也强。

  想要拉拢,还需要契机。

  因此,在时重霜骑马带着柳轻意两人离开后,元问渠转头唤来元四四,说:“四四,收拾东西,我们去浃州。”

  彼时元四四正在给净悬一本正经地传授知识。

  过程大抵也就是抓一把草药问净悬都是什么名字以及功效。

  这几年,净悬在读书上能力欠佳,但对医术却很有天赋及兴趣,本是安排他进私塾学习,但总是隔三差五就逃课,将那里的先生气个不轻。直到有一天他竟自己背着两斤腊肉,徒步走了两里去城东的大药铺拜师去了。

  结果自然是失望而归,人家不收他。

  这件事净独自瞒了元问渠他们几个许久,谁也没告诉。直到他拉着他不知道从哪里认来的师父来吉祥居给元问渠看,他们才知道这件事。

  同时那位不知道从哪里认来的师父竟是太医院的老太医,医术高超,声名远扬。

  而彼时净悬已经学了针灸一月有余,拿针认穴也都有模有样了,老太医对此赞不绝口,说收了个宝贝,天性至纯至真,手稳,心性绝佳,是天生行医的璞玉。

  元问渠知道后,话没多说,直接让元四四拿着一箱子银子去交拜师礼去了。

  而元四四虽然在医术上是个半吊子,主系统这几年也相当于是个摆设,但识别大部分草药的能力还是在的,以至于这几年元四四时不时便会辅导一下净悬,装半个师父。

  今天也是,净悬刚跟着师父从太医院回来不久,正拉着元四四一起认药。

  听到元问渠的话,净悬将手里的草药放回桌子上,站起来看着元问渠,说:“先生要去浃州?”

  元问渠上前摸了摸净悬的头发,笑着说:“乖,你留下来看家。”

  “哦……先生早点回来。”净悬乖乖点头,他知道时重霜已经出发去浃州了,不作他想,只以为元问渠是想霜霜了。

  浃州距离睢阳并不远,隔着南方的一座山,再跨过一条河便到了。

  只不过路上崎岖,路也绕远了许多,马车不比骑马那么快,便耽搁了两日才到浃州。

  他们来到浃州第一日,先找了家不大不小的客栈住了下来,至于其他的事情,元问渠并不着急,只说先去外面逛逛。

  “听说浃州早已经将荔枝移栽到这里来了,产量也不比八闽那里的荔枝差,荔枝酒更是一绝,不妨去尝尝?”元问渠说。

  “咱们不去找时重霜吗?”元四四问。

  “这个不急。”元问渠想了想,笑说,“现在去找他怕是要扯后腿,过不了几日他会自己找上来的。”

  与此同时。

  时重霜骑着马往前飞奔,随后猛地转身,手握紧背在身后的弓,手背隐隐露出青筋,他拇指上戴着的象牙扳指扣住弓弦,快速拉箭。弓弦紧绷,三支箭矢搭在弓上,眼睛斜看着前方,眼神微动。

  破空声倏然响起,三支箭矢豪无虚发,射向后面紧追不舍的黑衣人身上。

  马匹受惊,飞奔着横冲乱撞,后面追杀的人一时间被困。

  时重霜又补了两箭,正好射在马身上,马痛苦嘶鸣,拼命将背上的人给甩下去,后面一时间更乱,时重霜拉紧缰绳,夹紧马肚,转了个方向沿着河往前跑。

  身旁紧跟着的分别是柳轻意和白尘栖。

  他们昨日便已经到了浃州,这次出行本是为了调查浃州水利状况,谁知行至半路,突然遇到偷袭,这些人目标明确,就是要来杀时重霜的。

  时重霜当机立断,和浃州知府兵分两路,将这些人引开。

  暂时脱困,白尘栖头发微乱,笑着看向时重霜,喊:“侍郎大人,箭术不错!”

  时重霜眼神示意他听到了,拉着马停下来说:“稍后咱们再去找章道。”

  章道便是浃州知府,本是和他们一道出来的,现在大概已经回去了。

  柳轻意停下来,问:“公子,现在我们要做什么。”

  时重霜看向不远处河道宽大、流水湍急的河,眼神深了深,说:“下马。”

  三人牵着马沿着河边走,白尘栖看了看周围,解释道:“这里是浃河。”

  随后他又指向更远的地方,一座山隐隐约约藏在云雾里:“那边是阴浪江,流经临水州,然后分出了一支在浃州,就是这。”

  柳轻意站在河边,看着河水湍急往前流,问:“这不是有水吗,为何浃州旱灾还会如此严重?”

  白尘栖像看呆瓜一样笑着看了一眼柳轻意,抱臂叹气道:“当然是因为离浃州近的就只有这一条河啦!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看见对面那座山了没有,跨过去就是睢阳,浃州能耕种的地离这河水十万八千里,如何能调水?”

  “为何不挖河道引水?”

  “因为地势低。若是地势高,利用沟渠,开挖河道自然可以,毕竟水都是往低处流的,但这里如何能让水流向高处去?”

  时重霜低头看着湍急的河水,若有所思道:“若是筑坝呢?”

  时重霜站起身来,比划了一下,说:“浃州以北是浃河,西南面又临阴浪江,那里河水分支众多,浃州以南虽然人烟稀少属蛮夷之地,但江河众多,未尝不可尝试筑坝使其相会。”

  柳轻意想了想,赞同道:“筑坝……没错,若是通过筑坝抬高河水的水位,这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当然可以。”白尘栖摇头道:“但是不可行。”

  时重霜道:“为何?”

  “太高了。”白尘栖说,“浃河与西南的河水之间虽然近,但却还隔着一个土岭,叫临清岭,即使将这个土岭挖穿,但落差太大也不可行,工程太浩大,根本不可能。”

  时重霜问:“落差多少?”

  “一丈还多。”白尘栖确定说。

  时重霜听后面上一动,点头表示知道了,转眸没再说这个事情。

  柳轻意深吸了一口气,无奈道:“这也太高了,即使是朝廷的拨款全部一份不落地用在这上面怕是也不够。”

  更何况每次朝廷拨款,层层盘剥,到了地方还剩一半都未可知,就更不可能了。

  白尘栖耸肩:“所以想引浃河的水根本是不可能的,只能干看着。”

  柳轻意说:“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白尘栖深深地看了柳轻意一眼,顿了一会,唇瓣微动,最后还是轻声说,

  “没有。”

  最后白尘栖骑着马领路打道回府,他们并未先回知府府邸找章道,而是先回了白尘栖家。

  路上,时重霜一直没说话,面容沉思,大抵还在想方才浃河的事情。

  白府。

  白尘栖刚到家门口,快速下马,领着两人进府。

  穿过垂花门,刚到院内,只见假山水榭,溪水潺潺,端得一个雅致。

  时重霜注意到院子中央放着一个半人多高石头柱子,不禁多看了两眼,只见柱子中间凿了一个空洞,一个长木桩插在中间,大概是许久没有人用,也未曾有人打理清扫,上面已经布满了厚厚一层土。

  “观地形,令水工准高下,开大河上领。”时重霜轻声道。

  柳轻意回眸,问:“公子,你说什么?”

  “没事。”时重霜收回视线,摇头道。

  而与此同时,白尘栖已经扬起笑脸,在柳轻意还在观察四周时,一个没回神被白尘栖惊了一下,只听他大喊:“爹!爹!你儿子回来了!”

  过了一会儿,院内除了仆人洒扫的声音,并未有人应。

  这些仆人似乎也已经习惯,并未过来搭理白尘栖。

  白尘栖也并未在意,面上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邀请时重霜两人进去先坐。

  这边刚坐下,忽然堂外一声暴喝,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到近地越来越清晰。

  “逆子!还敢回来!琼林宴怎么回事,你好大的胆子?!”

  时重霜眉心微动,拿茶杯的手顿在半空,又自然地放回桌子上,抬眸看向白尘栖。

  白尘栖嘴角抽了下,站起身,清咳两声,上前打开门。

  刚打开门,一个巴掌劈头盖脸地呼上来,白尘栖右侧肩膀一沉,差点被打歪了身子:“爹爹爹!住手,要脱臼了!”

  “还有人呢,给你儿子点脸!”白尘栖小声道,“停手、停手……”

  听到这话,白远裴这才放下手,一双锐利的眼睛看向屋内坐着的时重霜两人。

  白尘栖回身,转了转肩膀,嘀咕道:“这么大年纪了,手劲还这么大。”

  另一边,时重霜已经站起身来向白远裴行礼:“白大人。”

  白远裴一下弯了眼,笑呵了两声,摆摆手,忙让时重霜坐下,声音豪爽:“侍郎大人客气,客气,我早就已经辞官了,如今就是闲人一个,平民百姓罢了。”

  “白大人自谦了, 您是陪着陛下一路走来的人,晚辈久仰已久,且此次令郎高中一甲,只道虎父无犬子,后继有人。”时重霜温和道。

  白远裴笑开:“时侍郎年轻有为,他还有很多要学。”

  寒暄了一会,眼看着白远裴就要邀请时重霜去吃饭了,白尘栖这才阻止:“爹,我们还有事要办,就先不吃了,回来再让人送来我院里就好,我还要带着小时大人去看我的宝贝呢,先不和你说了啊,走了走了。”

  说完就要出门。

  时重霜和柳轻意齐向白远裴躬身行礼告别:“白大人,公务在身,改日定当亲自来再来拜访。”

  来到白尘栖院子,柳轻意本并没有多在意,直到进来以后,他眼中诧异,看向白尘栖,犹豫道:“这是,你的院子?”

  白尘栖已经将襻膊戴上了,点头道:“对啊。”

  时重霜走进去,忽视周遭乱七八糟的一切,发现这里也放着一个和前院一摸一样的石头柱子,中间挖着一个空洞,里面插着木桩,上面还放着一个似盘有似碗的瓷器。

  柳轻意深吸一口气,看着眼前乱糟糟的一片,一时间无语凝噎。

  院中似乎已经被人简单收拾了一下,外面晾晒着一排粗布麻衣的衣裳,看大小,都是白尘栖的尺寸,此外,就是堆成山的木头和石头了。

  斧头、刻刀、木桩砧板应有尽有,不像是读书人的院子,活像个做木工的。

  走近看,柳轻意看到晾晒的衣裳上面或多或少都有些划痕又重新缝补的痕迹,他终于知道白尘栖为什么穿一身灰扑扑的麻布衣服那么自然不做作了,合着是早就穿习惯了。

  “这些都是你做的?”柳轻意指向院中唯一的一棵枣树,上面垂着个简单的秋千,旁边还放着两个半人高的木头小人,脸溜圆,面颊上还被涂了胭脂,红得刺眼。

  这俩木头小人一男一女,穿着一黑一红的衣裳,眼睛漆黑,直直地盯着前方,黑布隆冬,离远看简直要命。

  白尘栖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笑着说:“是啊,亲手雕的,好看吧?”

  柳轻意顿了半天,才说:“他们是不是有名字。”

  “嗯?”白尘栖扬眉。

  “一个叫惊心,一个叫动魄。”

  “……”

  “或许,他们一个叫小红,一个叫小黑。”白尘栖犹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