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羽离开东京的时候高高兴兴, 不到三小时,返回东京的时候垮着个臭脸。
幸好父亲继母都还在爷爷那里,看家的管家也在库房里收拾一大堆礼物。家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可以肆无忌惮地独自发脾气——随手抓一个抱枕,把它想象成中原中也乱rua,rua成一团然后用力摔在地上。
气撒完了, 她独自坐在床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来。
委屈?气恼?伤感?
不知道, 只剩下哭。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流, 把心里所有的东西哭尽了,哭累了, 就睡着了。
绘羽在家里一连待了一周, 期间再没和中原中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好像他这个人就此消失,从来没有进入过她的生活一样。
……有些不太习惯。
哪里有点不太对劲。像是身体里完整的部分生生被挖走, 和谐和平衡的状态被打破, 只能靠剩下的残缺勉强维持生活。
由此,她连续几日一直是无精打采的神色,饭也吃不下几口, 出去逛街也提不起兴趣。父亲和继母看她一脸恹恹的模样对她的关切, 也被她随便想的借口打发了。
但是躲,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开学日期临近,她不可能再在东京一直无限制地逃避下去。
……回横滨的话,她该怎么面对中原中也呢?要是他不来找她还好, 万一他去学校门口堵她, 要怎么办呢?
……不行不行,他不来找她这种事, 一点也不好。
一切收拾停当,正等待和父亲一起离开东京的绘羽倚在门廊。虬扎成结的心绪密密麻麻地纠缠。她低头看着脚上的皮饰金属扣。模糊的金色晃得眼前有些茫然。
父亲坐在门前的矮凳上,一边穿上皮鞋,一边和继母讨论着公务上的事情。
“……你这几天去横滨视察,自己要多注意一点。我已经让工厂那边多安排了些人手,应该不会让人钻了空子。”
“哪有这么吓人,收购这样的事情我们之前经常处理,都是熟悉的业务了,没必要这么紧张。”
“哎,这次又不一样,对家可是个不好对付的……我提前打听过了,那边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没少干。”
“知道了,到时候有什么问题我随时和你商量,”父亲站起身从继母手里接过公文包,拍了拍绘羽的肩,“走了,绘羽。”
“……哦,好的父亲。”绘羽这才醒过神,“玉子姨,那我们先走了,你一个人在家里要照顾好自己。”
“好,天色这么晚了,你们路上也要小心。”
绘羽勉强扯出乖巧的微笑和继母挥手作别。她亦步亦趋地跟在了父亲身后,坐上了早已稳稳当当停在大门口,准备开往横滨的车辆。
·
轿车一路飞驰在乡间小路上。
为了抄近道尽快到达横滨,司机没有选择通用的国道高速,而是选择了能够一条直线达到目的地的捷径。
此刻天色黑深,这条道路几乎了无人迹。路边每隔几米的路灯昏黄暗淡,疏落地变幻在车窗玻璃上,显出黑夜中特有的寂寥。
绘羽仰靠在椅背上,抱住一个靠枕,侧头,懒散淡漠地望着窗外一片浓淡不一的黑色。
父亲坐在她身旁,随着她的视线也向窗外看了一眼,和蔼地关切道,“怎么了绘羽,我看你这几天心情一直不太好?是出了什么事情么?”
“没什么,”绘羽没有动弹一下,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就是学校马上开学,快要上班了,心情不太好。”
上班前综合症,社会人通病,很合理。
“我想这应该不是你的真话吧,绘羽。”
父亲握住她的手。在这个只有父女两人独处的时刻,他没有选择故意被女儿蒙蔽。好歹比她大这么多岁,过的桥比她走的路还多,又在商场混了这么多年,她的这点小心思,怎么可能瞒得过他这个做父亲的。
因此,他直白地点破事情核心,“……我听管家说了,本来那个晚上是中原中也把你接回去的,但是不到几个小时又要回来了。这几天也就一直不高兴。怎么了?你是在路上和他吵架了吗?”
一种玄之又玄的语气,隐隐透着似乎看破一切,什么都瞒不住,又似乎只是顺着事态客观发展而作出猜测,不知道任何真相的态度。
竟然在几秒之间直击本质,还不会太让她难堪。绘羽暗暗震惊。该说姜还是老的辣吗?
她立刻正色,以轻描淡写的言辞否认三连,“没有啦,我怎么会和他吵架?我都和他不熟,我和他有什么好吵的?”
车辆开在乡野小路间,偶尔颠簸着,左右摇晃。
“嗯?真的吗?”父亲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背,笑眯着眼。
“当然……当然是真的了!”
被父亲温和有力的目光注视,绘羽瞬间有些心绪。她的眼神左右躲闪着飘忽了片刻,慌里慌张地岔开话题。
“对了父亲,刚才您和玉子姨说您们最近要去横滨收购一家工厂。听她的意思,您们是遇到什么棘手的问题了吗?”
见女儿吞吞吐吐的,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父亲也便不再刨根问底。他意味深长的笑了笑,顺着她的心意,把这件事再次糊弄了过去。
“虽然有些麻烦,但也不是太大的问题,你不用担心,”父亲幽幽地叹了一声,“只是听你玉子姨的消息,对方可能不太好……”
一句话的尾音尚未落地。
一道刺眼的强光直直穿破前方车窗。紧接着,几声震耳欲聋的货车喇叭声回荡在空旷的山野间,穿透了车内所有人的耳膜。
坐在驾驶位的司机猝不及防,被对面的光线和声音干扰了视觉和听觉,手下的方向盘一时也握不稳。高速行驶的车辆在此刻失去了稳定性,像一条蛇在道路间歪歪扭扭,最终,车身失去所有平衡,向路边的围栏冲撞而去。
……
……
头好痛。
身上好重。
膝盖似乎被什么尖锐的硬物刺破,插.进血肉间,一动,钻心的疼痛一阵阵冲击血脉。
绘羽趴在地上,试图起身。然而腰部以下的空间太过狭窄,她没有任何腾挪的机会。这辆车已经侧翻了,四周荒郊野岭没有任何一个人。她试着喊了几声司机的名字,没有回应。又试着叫了几声父亲,仍然没有声响。
车内的所有人,除了她,全部都已经失去了意识。
——但父亲在失去意识的时候,仍然牢牢地护着她,手臂搭在她的头颈部,保护她的重要部位不受伤。
所以,她成为了这辆车里唯一一个还清醒的人。
温热的,带着铁锈血腥味的液体,滴在她的侧脸,蔓延到她的鼻尖。
绘羽紧咬着下唇深吸一口气,硬生生把恐惧和眼泪憋了回去。
现在不是慌张的时候,也不是可以哭泣的时候,在所有人除了她都陷入昏迷的境地时,她是整件事唯一的转机。
她忍着身体的疼痛,一点一点够到离她身侧不远的皮包,那里面有她的手机。点亮屏幕,她松了一口气。幸好,没有摔坏,也有信号,还能用。
至少事态还没有绝望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然而,她还没有来得及感到一丝庆幸。
在视野余光的范围,借着手机发出来的一点光亮,她扫视到灌木丛中移动着两个人影,缓缓靠近她。绘羽灭掉了手机,屏住呼吸打量那两个人。
高大的个头,是两个男人,手里拿的是……铁锹,还是铁锤一类的东西。
这是冲着他们来的。
绘羽的心脏在被地面压迫的肋骨间,跳动得越来越快。
她该怎么办?她现在要怎么才能保住他们地命?她的思绪开始控制不住地混乱。对面的人显然是来要他们的命的,她要怎么才能阻止?
……对了!她的包里还有中原中也给她的枪,里面已经上膛了几发子弹。
——“随身带着,作防身用。”
绘羽迅速摸出枪。昏暗的环境不太容易看清目标,幸好今夜疏朗无云,树叶间漏下了几缕月光。她极力回忆着中原中也教过的射击方法,将准星瞄准前方,测量了一下两个人离她的距离。
不再犹豫,当机立断。
她咬着牙扣下扳机。
两下枪声响起。
两声凄厉的惨叫,金属碰撞地面的响动。
树林间,随之惊起了一群飞鸟。
·
港口黑.手.党总部大楼。
临近深夜,高层的某间会议室仍然灯火通明。森鸥外,尾崎红叶,中原中也三个人从下午一直坐到现在,勘勘才将上季度的营收讨论清楚。
会议结束不久,森鸥外和尾崎红叶仍然在小声商议遗留的小问题。中原中也沉默地站在一旁,漫不经心地整理着纸页,除了必要的回答一言不发,像是做完任务自动断电的机器,外界的事情全部与他无关。
尾崎红叶和森鸥外对视了一眼。
这一周中原中也的状态都看在眼里。除了工作,还是工作,一整天都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除了必要外勤之外再也不踏出一步。
而且这一周,也没在大楼的任何角落看到过花山院小姐的影子。这放在以前,是极不寻常的情况。
两相结合之下,森鸥外和尾崎红叶不约而同地得出一个结论——
两人八成是吵架了,现在正处于冷战中。
虽然也不是什么大事,小情侣嘛,哪里有不吵架的。年过不惑的森鸥外对此倒也见怪不怪。不过身为首领,一些必要的人道主义关怀还是要做到位。
他以手握成拳,抵在唇边,轻轻地咳了一声,“……中也君?”见人没有反应,又唤,“中也君?”
“……啊,boss,请问您有什么吩咐么?”
森鸥外双手背在身后,从脖颈垂绕下来的红围巾显得格外鲜艳,“别这么严肃嘛中也君,现在已经不是工作时间了。只是看你最近似乎没什么精神,怎么了?是有什么难事吗?”
中原中也直挺挺地站在会议桌前,眼底没有一丝情绪起伏,“没有,boss,一切都很好,最近没有难事。”
“噢,是么?”森鸥外的食指点着下颏,故作疑惑道,“对了,这几天怎么没看到花山院小姐?她最近在干什么呢?”
中原中也:……
“花山院小姐这几天在东京。”他淡然道,“至于她在干什么……这和我关系不大,我和她除课程之外没有过多接触,所以我并不是很清楚。”
忽然,会议室大门被人风风火火地打开。
三个人的目光齐齐望向门边。
不速之客·中原中也的副官虎次郎,没料到会议室里boss和尾崎干部还没离开,一时也愣住了,呆滞地站在原地,想要汇报的事情悉数卡在了喉咙。
“怎么了?”中原中也微微蹙眉,下属不懂规矩的样子让他一脸不悦,“这么着急冲进来,门也不知道敲,是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情吗?”
“这……那个……其实……”
虎次郎闪烁的眼光在森鸥外和尾崎红叶两个人之间来回逡巡。
中原中也冷声道:“别吞吞吐吐的,有事说事。在boss和大姐面前,还有什么是不好说的吗?”
自家上司已经发话,他也不好再卖关子。于是咽了一口唾沫,一字一句道,“是这样的中也大人,刚才接情报部的消息,说是花山院先生乘坐的车辆在前往横滨的路上……出了车祸……听说是有人做了手脚。”
“什么?!”中原中也霎时拔高声调,一把推开文件,迅速上前几步,“还有呢?还有什么消息吗?你快说。”
“……据说,据说司机已经当场死亡……花山院小姐也在车上……现在两个人已经送进了花山院家在横滨的医院,花山院先生至今昏迷不醒……”
“中也大人……你先别着急……”
中原中也向门外跑了几步,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住脚步,转头向森鸥外,欲言又止:“boss,我……”
“去吧,”老谋深算的森鸥外已经看穿一切,嘴角隐约浮现耐人寻味的笑意,“你就替我去医院走一趟,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得到boss的授意,中原中也不再停留。黑色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黑色的深夜中。
……说什么和自己没有关系,没有过多的接触。吵架中的男人,浑身上下也就嘴最硬。
森鸥外好笑地摇摇头,低头开始整理着桌上摊开的一大堆文件。
……
为了尽快抵达医院,中原中也骑上自己性能最好的机车,开足马力在马路上横冲直撞,不到十分钟,他从总部大楼赶到了花山院家位于横滨的医院。大堂内有不少护士医生在忙上忙下。急诊室门口贴了一张大告示——
“人手不足,暂停急诊。”
他从门口立着的楼层指示牌估测了一下绘羽现在所在的位置,又看了一眼电梯数字。一层一层地停靠也太慢了。于是,他不顾其他人的阻拦,冲上楼梯一口气爬到顶楼。
顶楼的忙乱程度比大堂有过之无不及。
中原中也逆着医生护士的方向,沿长廊向内部奔去。
长廊的尽头,他看见了绘羽。
衣服上,裤脚上全都是血。额角贴了一块纱布。一个护士在给她的膝盖上药,另外两三个护士围着她,一张一张通知单递给她签字。她手中握着的笔几乎不曾停歇。耳边还夹着电话,她还在和电话那头的人交流沟通。
“……玉子姨你先稳住东京那边,父亲这边由我照看着……哥哥和爷爷那边我已经通知到了,医院的消息我也已经全部封锁……”
她一个人,独自待在医院里,一项一项地处理接踵而来的后续事务。
但她自己,明明也是一个伤员。
中原中也竭力抑制住情绪,又向前迈了几步。
隔着重重的人群,形形色色高矮胖瘦的身形,绘羽偏头和他视线相接。
下一瞬间,他看见她向他飞奔而来。
中原中也下意识地张开手,承着她的重量将她接在怀里。
绘羽不再掩饰自己的恐惧,害怕,伤心和难过。车辆侧翻的时候她不曾哭过,有人想杀了他们的时候她不曾哭过,跟着救护车一路护送生死不明的父亲她也不曾哭过。
但现在,紧紧抱着他的时候,她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了。
“你怎么……你怎么才来啊!”
她埋怨似地捶了他两下,又把脸埋在他的颈窝,呜咽,“我好怕,中也……我已经没有妈妈了,我真的不能……不能再失去爸爸……”
中原中也手掌护住她的后颈,安慰着轻拍她的后背,“别怕,花山院先生吉人自有天相,他不会有事的。”
“那些做手脚的人呢?有抓住吗?要不要我让人去调查一下?”
说起这个,绘羽心中的愤怒压过了恐惧。她脱开了他的怀抱,用手胡乱抹掉脸上的泪痕。眉宇间头一次呈现出狠绝的神情。
“我用你给的枪打伤了他们,现在统统已经移交给了警方,”她的语气冰冷狰狞,“要不是还要留着撬开他们的嘴,我恨不得杀他们一千次,一万次!把他们都丢进海里喂鱼!”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让我们组织的审讯队协助。”中原中也扶着她坐下,递给她几张纸巾。
港口黑.手.党的审讯手段在里世界里尤为著名。只要落进审讯队手中,没有一个可以不吐露一点消息地离开——无论是站着离开,还是躺着离开。
绘羽点头接受了他的提议,恨恨道,“如果警察撬不开他们的嘴,我一定会让他们来找你。”
她接过纸巾,轻轻擦拭眼角的水渍。在中原中也的陪同下,她的心情逐渐平复下来,有了额外的力气继续等待父亲的情况。
大概二十分钟后。
急救室内冲出来一个护士,满头汗黏住发丝。她快步走到绘羽身边,带给她一个天大的喜讯。
“花山院小姐,先生醒了,”护士掩饰不住地喜出望外,“他说他现在想见一见您。”
……
绘羽推开门,扑到父亲床前。眼泪又无法遏制地掉落在手背上。
“别伤心绘羽,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父亲躺在床上,吃力地抬起手抚过她的脸。苍白的脸色勉力挂出微笑。
“别哭别哭,再哭就不好看了。”
绘羽低头不停地抹过眼角。
父亲掀起眼皮,看到站在她身后的中原中也,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中原中也会出现在这里,缓缓向他点头致意。
“感谢中原先生百忙之中还能抽空来看望我,”父亲的声音透着有气无力的虚弱感,“在我昏迷的这段时间,多亏有您对绘羽的照料。”
中原中也屈指触碰一下帽檐,有礼有节地还礼,“不必客气花山院先生。身为合作伙伴,这也是我应该做的。”
·
父亲醒来之后,绘羽和中原中也又跟着医生办理手续,治疗单签字,处理一些杂事。等到医院这边的事务暂告一段落,天色已经大亮。
初升的朝阳从地平面上升起来,阳光落在医院的走廊见,消毒水的气味也带着些微暖和的温度。
经历生死一线,挂心家人安危,神经紧绷了一整晚,到现在绘羽已经疲惫不堪。中原中也一只手握紧她的手臂,另一只手虚扶着她的后背,小心翼翼地将她安放在休息室的床上。
“你也忙了一整晚了,先好好睡一觉吧,”中原中也弯腰替她掖好被角,“我那边还有点事,处理完了我下午再过来。”
绘羽从被窝里伸出手,抓住他的一根手指,“……要是你实在没有时间,下午也不用过来,你自己也要好好休息一下,别太累了。”
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她的额发。
“嗯,我会的。”他说,“那我先走了。”
门关上。
她的眼睛也阖上。
清晨的风吹在她脸上,好温柔。
……
黑色逐渐在眼前扩大,她慢慢坠入深沉的梦境。
一些零零散散的碎片从记忆最深处翻涌上来。全都是关于中原中也的。过去了这么多年,她以为自己早已记不得了,不再占据她精神的一部分。
但其实没有,一直都没有。
第一次见中原中也的时候,是横滨发生地震后的第三天。周围地区时不时仍有余波。
整个医院挤满伤员,甚至没有落脚的空间。她的姐姐彼时尚未远走美国,还是一名医生,连轴转地救治着伤员。她一个国中生,做不了太多的事,只能四处巡视,看看有没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
在这样兵荒马乱的境地下,她见到了中原中也。
抱着一个女孩,着急忙慌地闯进来。但医护太少,伤者有太多,没人顾得上他们。她跟了上去,面对着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孩子,询问他们的大人是否也一起来了。
“没有大人。”
中原中也的蓝色眼睛在阴翳天气中格外透澈,也格外冷清。
“我们是孤儿,没有父母没有亲人,什么都没有。”
绘羽有些惊愕。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不太礼貌的问题,她连连道歉。愧疚的情绪让她无法一走了之。在等待医生的间隙,她尝试处理这个女孩的伤口,撕开裙摆给女孩包扎。
女孩的伤势有些严重,一连在医院待了四五天。在这期间,她顶替上缺乏的人手,给女孩换药。
这个女孩很喜欢她,主动告诉她自己的名字叫晶,带她来的是中原中也,说他们来自一个住在贫民区的未成年组织,那里聚集的都是像他们一样无父无母的孩子。
……贫民区?未成年组织?
绘羽懵懵懂懂地听她讲着这些,脑子里无法将这些概念具象。常年在别墅庄园居住,许多名词她根本无法想象。
……
然而很快,她有了近距离接触这些概念的机会。
在被一群人贩围攻的时候,她意外地被中原中也救下,将她带回了那个未成年组织。她曾经救下的女孩晶很高兴再见到她,热心肠地让她在局势稳定,见到家人之前,都和她一起睡。
晚上躺在一个被窝,晶抱住她,像蹭着毛绒玩具一样蹭她,说她闻起来好香,看起来好漂亮,还说医院被炸的时候中也一直在找她,确认她的安全。
“那个叫中也的男孩子……是你们的哥哥吗?我看他好像在你们之中很有威望。”
“不是我们的哥哥哦,”晶笑着纠正,“他是我们的头,也是我们的王。”
“——羊之王中原中也,是不是听起来超炫酷?”
“王……吗?”她平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真厉害。”
她想到他从天而降,只需一脚踢开那些人的姿态,潇洒狂傲,果真像王一样。
白日里因被他挡在身下,躲过子弹时锁骨下的伤口,又开始在隐隐发痒发烫。
……
在羊组织大概一周的时间,绘羽也不经常和中原中也见面。他好像总是很忙。偶尔打个照面,问问她还习不习惯。她打了一个喷嚏,说很习惯,谢谢他们对她的照顾。
当天晚上,晶的床上就多了一床薄被。
有时候,中原中也会和别人打架。她扒在角落偷看,看他双手揣进兜里,只用脚就能把对方打得屁滚尿流。
“……你也觉得很帅,是吧?”
路过的晶笑着同她搭话,她才知道她刚才无意间吐露出了一个怎样的词汇。
她感觉自己的脸很烫,小声地问晶,“他打架一直都这么厉害吗?”
晶很骄傲,“那是呀,不然你问问方圆几十里的人,谁敢惹我们?”她向绘羽炫耀似地举起手腕,上面缠着一个蓝色手环,“但凡别人看见这个标志,都得掂量掂量够不够格和我们硬碰硬。”
……
蓝色手环给她的印象一直很深。
后来高中时的手工课,她自己尝试着做了一个,却怎么都无法做出相仿的款式。多次试验之后,她最终放弃了。或许这就是一个暗示,提醒着她,往事不可追,没必要再揪着不放。
以后都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了吧。
……
诶。
她还真想错了。
大学毕业以后,她没有继续本专业的对口工作,而是选择回到横滨当一名小学教师。那天下午,她代替年级领导把报告交到校长办公室。推开门时,除了年近半百两鬓斑白的校长外,她还看见了另一个人。
身形挺拔地站在窗边。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头顶优雅的礼帽,自上垂落下来轻软的帽链。他转身过来看向她,同样的蓝色眼眸比初次相遇时更为锐利。
若说初见时,他是一把未经雕饰的钢刃,那么现在,经时光淬炼,这把钢刃便磨成了一柄铮铮鸣响寒芒逼人的刀。
更令人无法移开视线。
“不好意思,给您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学校的老师……”
他抬手制止了校长,说:“不必了,我认得她。”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他躬身,向她伸出手,“花山院小姐。”
她微笑着握住他的手,“我也是,中原先生。”
命运这个推手就是没有道理可言。
只有一个公共点的相交线,也能被扭曲成弯弯绕绕再也纠缠不清的毛线团。
后来的事情,她不是都知道了吗?
……
绘羽从睡梦中醒来,已经是接近中午。她帮着护士将餐食端到父亲房间,扶着父亲起身,陪着他一起吃午饭。
“怎么没看见中也君呢?”父亲接过碗筷,对中原中也的称呼不经意间作了转变,笑道,“我还以为他会一直留在这陪你。”
“……怎么可能呢?父亲您也想得太简单了,”绘羽一边铺好餐布,一边顺嘴回答,“人家工作也很多的,怎么会一直陪着我?”
父亲盯着她。微眯的双眼保持着慈祥和蔼的笑意。
绘羽这时有点回过味来了,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犹犹豫豫地想探他的口风,“父亲,您……”
“我明白你想问什么,你和他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他说,“在鹰司家葬礼的那一天,我远远见他望着你的眼神,后来又跟着回我们家,那时候我就知道了。”
爱意怎么可能藏得住。
言语无声,也会从眼里迸发出来。
在绘羽不可置信,张口结舌的木然中,父亲一针见血道,“绘羽,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绘羽坐在床边,绞动着手指,“父亲,您不会生气吗?”
“我为什么要生气?”
“他跟您的理想女婿形象相差太远了,您不觉得……他不会不适合我吗?”
父亲爱抚着摸了摸她的头发,“能让你高兴的,就是最适合你的。”
“那么绘羽,你自己的想法又是什么?”
绘羽趴在床边,侧脸埋在臂弯,小姑娘一样侧头嘀嘀咕咕地和父亲倾吐,“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是,他现在是喜欢我,什么都愿意听我的,什么都肯为我做。”
“但是万一,他哪一天又不喜欢我了呢?我……我又打不过他……”
父亲笑了起来,捏了捏她的脸颊,“绘羽,感情这种事,靠假定和揣测是没用的。未来的事,谁也说不清楚。难道要为了虚无缥缈的未来放弃当下吗?”
“再说了,就像你玉子姨说的一样,真到了你和他有冲突的时候,难道我们家,你哥哥家,还有你姐姐家,这么多人,还不能护得住你么?”
足够有力的理由,绘羽没有找到其他可供反驳的话语。
她将下颏撑在手背上,鼓起脸颊沉思。
片刻之后。
手机在口袋里震响。
她翻出手机点亮,屏幕赫然跳出一条短信。是中原中也的副官虎次郎发来的,说是有些资料落在中原中也家了,他们现在都走不开,希望能够麻烦她跑一趟,将资料送过来。
绘羽收好手机,站起身, “父亲,我现在可能要……”
“我知道,”未等她说完,父亲摆手打断她,“正好我现在想自己清静一下。你去吧,帮着中也君处理一下他的事情。”
绘羽点点头,叮嘱护士照顾好父亲之后,转身飞奔出了门。
·
按着虎次郎的方位提示,绘羽到达中原中也的家后,直奔向二楼书房靠门口的第二个抽屉。
密码是……绘羽看了一眼发过来的数字,挨个输入。滴的一声,抽屉自动弹出。绘羽从一堆书籍里,找到了需要的资料。
正当她着手拿出文本,准备推回抽屉时,一溜布条被顺带牵了出来。
绘羽好奇地拉扯开,举在天光底下审视。这根布条像是被收藏了许久,印花染料早已退了色。其上有几块暗红的痕迹,像是风干的血。那几个花纹,落在视野里总觉得似曾相识……
电光火石之间,她灵光一现。
这不就是……她曾经从裙摆撕下来给晶包扎用过的布料吗?
绘羽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这块布。蹙起的眉心翻涌着无法言说的情绪。忽然,她迅速将布条塞回抽屉,下楼,离开了中原中也的家。
在带着资料赶往中原中也办公室之前,她急匆匆地上楼,打开了自己家的房门。
·
中原中也是在下午两点钟才彻底结束了上午的工作。阖上钢笔的那一刹那,他不曾停歇地踏出了办公室,乘坐电梯下楼。
——绘羽还在楼下等他。
虎次郎把资料交给他的时候,同时已告知了他,绘羽说今天下午会等着他一起去吃饭,他什么时候结束,她就在楼下等成什么时候。
……不舍得她饿着等太久。
所以他调动了全部专注度,加快效率将手里的工作处理完毕。
步出电梯,远远地看见熟悉的身影,徘徊在长椅边等候。灿烂的金色匍匐在她脚下,把她的影子拖在地上,拉长成孤孤单单的一道。
但现在他加入了,所以那道孤单的影子有了另一半契合。
绘羽朝他招了招手,“走吧,我们现在去吃饭。”
举动抬落间,星星点点璀璨的光晃在他眼前。中原中也凝神观察着她的指间,发现左手中指正戴着一款戒指。这是他此前送给她的首饰中的一项,从没有见她戴过,甚至没见过她碰过一丝一毫。
然而今天,却被她大张旗鼓地套在了左手中指的位置。
——代表热恋的位置。
“绘羽,你这是……”
“怎么了?不好看吗?”绘羽扬起嘴角,直起手掌将戒指面向他,“难道我戴着它不合适?”
中原中也怔愣了几秒,忽而也笑了,“合适,怎么不合适,你戴什么都是好看的。”
“只是位置不太对,”他拉过她的手,取下戒指圈进她的左手无名指,“应该戴在这里才行。”
绘羽歪过头,打趣他,“那要看你表现咯,中原干部。”
右手覆上左手,准备将戒指从无名指处取下。
被中原中也敏捷地阻拦,温和道,“摘下戒指是随时都能做的事,今天就让它先戴在这个地方吧。”
他牵过她的手,和她肩并肩地走在街道上。
日头正暖,惠风和畅。
街头荡过一阵一阵清幽的花香。
……看来是春天要到了。
绘羽想。
走过一个十字路口,中原中也忽然道,“今天上午我接到了迹部君的电话,他把他从英国打探到的消息告诉了我。”
绘羽颔首,“好,这些事情你自己看着办吧。你的工作,我就不掺和了。”
绿灯亮起,继续向前走。
一个半大的小女孩举着小风车,欢笑着从他们身边跑过,遗落了一地携风带露的笑声,铃铛一样,清脆稚嫩。
中原中也的目光追随这个女孩。
直到下一个拐角。
“绘羽,”他蓦地又开口,声音里带着仿如春天般生机蓬勃的温煦,“如果以后有了女儿的话,就叫她晴吧。”
绘羽故作若有所思,一股调皮的心思故意和他唱反调,“……这可不好说啊,那万一要是个儿子呢?”
“唔……儿子的话……”中原中也摸了摸脑后的发丝,显然被这个问题难住,“这我还真没想过……不过考虑名字的事也太早了一些,就……到时候再说吧。”
看他认真苦恼的样子,绘羽憋着笑抿了抿唇:“好,到时候再说。名字嘛,是得要慢慢思考挑一个合适的。”
她随同中原中也经过一丛又一丛饱绽花骨朵的灌木丛。脚步里踏着风,风里抖落了春天的气息。
绘羽仔细地品味着那个字眼。
——晴。
晴朗好天气。
真是个好名字。给女儿用最适宜不过。
往后每一天都是晴朗好天气。
但要是个儿子的话……
那就以后再考虑吧。
反正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慢慢思量这个问题。现在最重要的事,是要去吃午饭。
绘羽主动挽起中原中也的手臂,同他一道,向着阳光灿烂的地方走去。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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