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成年犯案自首这种芝麻大点的破事,居然还大张旗鼓转到市局!区局那帮废物现在是除了吃饭睡觉其余一概不管,案子全靠求助场外观众来破是吗?到底谁教他们这么办事的!”

  市公安总局内,因年底大案要案增多,连轴转了快一宿没合眼的刑侦队副支队屈凯,顶着山雨欲来的低气压,将手里的案件记录拍得啪啪作响,气得眼周的黑眼圈整整大了一轮。

  底下的炮灰刑警们个个如惊弓之鸟,恨不得原地土遁以保自身平安。

  “呃,那个副队。”炮灰之一战战兢兢开口,“这案子吧,它有点特殊,所以才……”

  “再特殊比我们手头的恶性杀人案重要?打回去不办,什么玩意儿,当市局是收破烂还是青少年福利院!跟区局的人说,如果这类小案都解决不了,我建议区局上上下下集体请辞,否则咱们公安系统养活不了这么多废物!”

  无人再敢答话。

  “报告屈副,据自首的学生交代,他前后一共犯了六起案子,除了五起表面看着都是意外事故,另外还涉及到一桩命案,而且这六起案子有个共通点——找不出直接证据证明自首的学生就是犯案人。我认为,案情远比表面看着要复杂得多,您要不再仔细看看?”一民女警见指望不上这帮大老爷们,只好生无可恋地勇敢站出来陈述案件详情。

  话音落下,原本大骂特骂的屈副队保持怒目而视的表情,整个人像被人点了穴静止在那,大约过了十秒,紧皱的眉心才松了松,抿嘴重新拿起案件记录认真研究起来。

  翻看完后,屈凯面色相比之前缓和不少,只见他呼出口气,狠狠掐住几个晚上没睡好觉的眉心说:“行了,明天将那自首的未成年重新审一遍,以及打电话通知区局找个负责人过来协助调查。另外除了值班的几个,其他都回去睡觉,养足精神再来。”

  “是。”所有人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吞回肚子里。

  “哎那谁,小许你等等,我有话和你说。”

  原本混在警察堆里某个年轻人抬头,脸上肉眼可见地露出惶恐,摇摆不定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然后才慢慢“啊”了一声,认命地放下手里做会议记录的小本子,苦着表情等待这位脾气不太好的副队长发话。

  年轻人长相看着尤为老实巴交,活像个没出社会的愣头青,即使身穿警察制服,也很难让人将他与办理大案要案的刑警联系在一块。

  特别是朝某个方向看时,他总下意识往一旁偏转,再转回来眼神干净得堪称愚蠢,而且还带着点说不出的畏畏缩缩。

  让人忍不住想起一句话,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直到从副队嘴里听到要将区局转来的未成年自首案交给自己,年轻人再次睁大不可思议的双眼,支支吾吾了半天点头:“好的屈副,我会努力做好。”

  语气要死不活,毫无斗志。

  “另外我会让老郑和你一起调查,他办案经验丰富,你跟着能学到不少,就当磨炼了。”屈凯说。

  年轻人终于有了点活人气:“那太好了,谢谢屈副!”

  老郑是队里出了名的劳模工作狂,办事雷厉风行,一个顶十个。有了老郑,基本不用费什么力,纯当背景板吉祥物的份儿,简直轻松得不行。

  屈凯:“……”

  屈副队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看走眼了,不应该把案子交给这个入职不满三年的新人。

  到第二天,总局一半的人都听说有个神似反社会的青少年罪犯被带到了审讯室,由老郑和队里的新人小许来审。于是手头没什么活的纷纷过来刑侦组凑热闹,凑没多大会,又被逐一赶回岗位。

  进讯问室前,老郑交代小许,说像这种未成年罪犯,特别还屡次犯案无视法律道德的,往往在审问环节比较棘手,不可能一次性将所有案件细节全部问清楚,要做好长期周旋的准备。

  小许脑子里立马浮现出一个头发遮眼染着黄毛,初中没读完早早辍学,靠着啃老吸父母血维持基本生活,以及没事抖腿爱翻白眼,说不了几句话就要往地上吐口唾沫,咋咋呼呼恨不能原地上天的小流氓形象。

  以往审的那些青少年罪犯,无一例外全是这种,非常考验自身的忍耐度,审问途中一个不留神,都会憋不住想动手抽死这些熊孩子。

  怀疑人生的同时,也好奇当代父母到底怎么教育孩子,养出这么些品种奇特扰乱治安的祸害。

  小许忧心忡忡跟着老郑一前一后走进讯问室,做好了即将面对一个说话抖腿翻白眼,穿着奇装异服黄毛混混的心理准备。

  结果真正见到本人后,小许才知道心理准备白做了。

  眼前的男生神情安静,坐姿端正,没有半点吊儿郎当。

  最重要的是,头发是纯正天然的黑色,并未顶着一脑袋劣质粗糙的黄毛污染视线。

  对黄毛阴影颇深的小许松了口气,将对方从“脑残混混”划分到了“还算正常”这一范围。

  陆之衍目睹到这个年轻小警察的神情转变,冲对方微笑了一下。

  他没想到总局刑警队,竟然还有这种心思全写在脸上,毫无城府的警察。

  这一笑,让小许对陆之衍的好印象更上一个档次,暗自琢磨今天的审讯过程应该会比想象中顺利。

  老郑没有耽搁,简单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少年嫌疑犯,公事公办开口:“陆之衍,足17岁,目前就读于市区某附属重点高中,上的还是重点班,在校期间无任何违规违纪。你班主任给出的评价是,性格开朗外向,与同学相处融洽,称得上是个人缘极好的学生。”

  说到这,老郑故意停顿几秒,观察他的表情,然后才继续说:“这些是分局那边提供的笔录信息,对此你有要补充或是更正的吗?”

  “没有。”

  “进入下一个问题。”老郑拿出另一份口供资料,不轻不重往桌上一拍,“现在请你重新口述一遍六起案子。注意,越是细节的地方越要重点复述,现在离24小时还早,不要想着刻意隐瞒拖时间。”

  陆之衍在刑警特有的锐利眼神下,没有假装害怕或紧张,更没有故意表现出内心那种不屑一顾找警察的不痛快,而是平平淡淡一撩眼皮,有头有尾回忆起他干过的种种荒唐事。

  小许赶忙开始做讯问记录。

  口述期间,老郑偶尔会看似随意地打断陆之衍,问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或者起身在讯问室内来回走动,三百六十度无死角观察陆之衍的肢体动作和面部表情,企图揪出对方撒谎的端倪。

  然而一无所获。

  总局的讯问室不像分局,头顶的灯照格外明亮刺眼,自上而下打在脸上,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

  陆之衍上半部分脸被灯照反射出冷森森的白,下半张脸则沉入影子中,表情始终波澜不惊,只有与人对视时,才会露出点转瞬即逝的笑。

  随着案件被一点点揭开,小许警官憋着连呼吸都不敢太过用力,直到听见一句“我说完了”,才慢慢将憋着的那口气吐出来。

  再看时间,过去不到一个小时,陆之衍的配合程度超乎想象的顺利,果然没有拖时间。

  相关案情在陆之衍的坦白下,除了证据方面存在疑点,其余再没什么可问的,老郑紧皱的眉头始终舒展不开。

  “好,回到先前的问题。”老郑拿起审讯桌上的笔,撑着眉心短暂思考过后,重新看向陆之衍,“你目前在一所分数线偏高的重点中学念书,以及能进重点班,说明你成绩优秀,学习上肯定是下过功夫的,离明年高考剩不到半年,这种关键时刻来向警方投案自首,到底图什么呢?你就不怕自己的学业和前途因此彻底断送?”

  面对这种问题,陆之衍显然是早有预料,一言不发垂着视线笑了笑。

  老郑:“说说你的理由?”

  “警察叔叔。”陆之衍改变原本端坐的姿势,缓缓靠着身后的椅背,“我不认为成绩可以用来定义一个人的好坏,况且你口中所谓的成绩优秀,不过是上课期间干了点正经事稍微听了课而已,属于人人都可以达到的目标,断送就断送了,我不觉得可惜。能换个问题吗?”

  这些话猛一下落入两位刑警耳中,导致空气整个沉寂下来。老郑几次张了张嘴,看着像是随时打算骂街,旁边的小许则是羞愧地低头不敢说话,没一会脸还红了。

  俩人学生时代无论大考小考,拼死也只能勉强擦着及格线低空飞过,陆之衍的话简直比当着面扇巴掌还让他们难受。

  仿佛是在说,考试这么简单的事,如果听了课还拿不了高分,那铁定是脑子有问题,要么天生智力发育欠缺,属于品种少有的蠢货。

  “哦行,我明白了。”老郑合上档案本,收拾完口供资料拍了拍还在那找不着北的小许,示意他出讯问室再做下一步调查。

  老郑片刻也不想再浪费,自己先离开了,留下小许手忙脚乱又是揣笔又是抱电脑,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刺啦推开椅子打算起身。

  “如果没有实际证据,法律会判我的刑吗?”

  小许急着要走,听到这句询问倏地站在原地没动,他先是看了看头顶的监控,又看向讯问室单面玻璃的方向,那里随时有值班刑警守着。

  局里明文规定,审讯过程中必须有两人或两人以上的警察在场,不得单独与嫌疑犯谈话,否则视为违纪。

  小许不敢独自在讯问室久留,想了想匆匆说:“我刚入职时,师傅就和我说过,这个世界上只要有案件的发生,那么一定会留下作案痕迹,无论那些痕迹多么微小不值一提,也足以让犯下罪恶的人受到法律制裁。如果你口供里说的都是真的,我们作为警察,绝对会找出证据来证明你有罪。”

  说完小许又觉得哪里怪怪的,当着嫌疑犯的面说肯定能将对方绳之以法,好像不大合适。

  正在年轻的警察琢磨该说点什么缓解尴尬,他却听到对方说:“是吗,那我就放心了。”

  小许走到讯问室门口,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少年罪犯。不知道怎么的,他总觉得陆之衍的脸上带着股说不清的落寞与孤独。

  案件由分局初步受理再转到总局,已经过去快整整五天,陆之衍的家人却始终联系不上。

  而警察这边,尽管掌握了陆之衍亲口供述的犯案过程,但在证据上,依旧毫无进展,堪称邪门。

  自首的人口口声声说犯了案,偏偏查不出一丁点能证明这些案件确实是人为,而非伪造的意外事故。

  “这他妈明显是意外事故!那小子到底是不是在诓我们?”老郑带着几个一线刑警,花费了整个白天出去调查,将所有涉案辖区跑了个遍,又熬了整宿分析现场笔录。

  总总细节要点加起来,仍是找不出陆之衍就是犯案人的铁证。

  小许顶着快困死的憔悴脸问:“所以是不是得申请测谎?”

  “测个屁,我看就那种心理素质加上比黄鼠狼还精明的脑子,能测出来才有鬼了。”老郑心力交瘁摇头。

  “可是郑哥,24小时已经快过去了。”小许提醒。

  老郑:“不急,到点再放人。我看这案子最后的归宿大概只能在移交检察院前,让他签认罪认罚书,否则没个半年一年段时间内查不完。”

  然而刑警们没料到的是,他们对六桩案件的头绪还没理清,传唤规定的24小时也没到,总局来了三个自称是受陆之衍家人委托的律师,开口便是让警察放人。

  陆之衍跟着小许走出讯问室,一眼便看到那三个胸有成竹压根没将总局刑警队放在眼里的精英律师,特别是三道目光同时微笑着朝陆之衍看时,陆之衍心底的怒火瞬间飙到顶峰。

  他仿佛看到他爸陆正龚那张脸在对他说:“跟我玩这套,你还嫩着点。”

  相比被法院判刑,陆正龚才是真正不想让他好过的人。

  陆之衍转头对小许说:“我不认识他们,能不能让我在这里多呆几天。”

  小许一愣,见陆之衍头也不回朝局里走,惊诧之下只好先拦住那几个意识到情况不对的律师。

  这边警察与律师唾沫横飞互不相让,那边陆之衍重新坐在讯问室里,阴着脸想警察都是一帮废物,他已经交代的明明白白,竟然还不能定他的罪。

  两周前,他无意间听到了陆正龚和人通电话的内容,内容里谈到移民出国,并且手续差不多全办妥。

  说明陆正龚至少在半年或者更早前就开始筹划这个事,而陆之衍全然不知。

  陆正龚准备将他再次送往国外,十年内不让陆之衍有回国的机会,如同扔垃圾一样,任凭他在一个陌生的国家自生自灭。

  而这一切发生的原因,仅仅是他曾在饭桌上说了句那女人做的菜难吃,陆正龚便开口让他滚出去永远别回来。

  陆之衍没想到,这个所谓的“滚出去”竟然是让他移民出国。

  真是有够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