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二年, 十二月初,美良川,夜。
殷开山于一处高地埋伏, 他紧绷着心神不放过下方的任何风吹草动。
他自浅水原惨败后便沉寂了好一段日子。
如今李世民不仅给予他领兵主将的名分, 更是因着尉迟敬德是当世出名的骑兵将领的缘故, 给他配备了秦叔宝与秦武通两位马上好手。
如此的重用与信任, 怎能不让殷开山感动,如今的他更是憋着一口气,试要打出一场漂亮的胜仗。
“殷公,半个时辰前便有斥候来报, 按着马程, 尉迟敬德一行至多还需一刻钟便要进入我们的埋伏圈。”
秦叔宝虽然压低嗓音,但依然遮盖不住他语气里的跃跃欲试与激动。
尉迟敬德素以勇武闻名, 一手马槊的本事当世无人能敌,而他秦叔宝亦以骁勇彪悍著称, 被人称为万人敌。
他早就想在战场上与尉迟敬德过手了,也多亏了秦王, 他的心愿也将在今日满足。
殷开山察觉出了秦叔宝此刻的兴奋,思索片刻嘱咐道:“叔宝, 到时我领军先出, 等敌军反应过来我便佯装不敌小却。”
“而你便抓住这个机会率领精锐骑兵冲阵, 注意尉迟敬德,不能让他有喘息之机。”
秦叔宝点头应是,压下心中激荡心情,屏住呼吸等待。
尉迟敬德今日总觉得心中莫名不安, 他烦躁地拽紧缰绳,下意识左右环顾。
“怎么了?”寻相自腰间解下酒壶, 肆意灌进几口,随手抹去唇边酒渍,“在担心什么?”
“这都大半年了,唐军就没赢过,实力看着不过如此,如今我们又大破夏县外的唐军,还带着那么多俘虏,就别老是冷着张脸了。”
说着寻相把酒壶丢到尉迟敬德怀中,醉醺醺哈哈大笑道:“要喝点不?”
“喝不死你,”尉迟敬德狠狠将酒壶扔回,看着寻相不着调的模样,不由低声斥道:“身为将军怎么可以如此放松紧惕!”
话落,他看着寻相毫不在意的神情,只觉心中的火气愈发上涌:“如今领兵出征的可是那个一战灭了薛仁杲的秦王,难保他不会得了消息设下埋伏。”
“唉,”寻相摇摇头,咂咂嘴道:“黄口小儿罢了,你还真信薛仁杲是他打下的?想来应是他手底下的老将出力,皇子金贵,估摸着就是挂个名罢了。”
“你!”
尉迟敬德气结之下不知该说什么好,寻相本事不错,偏偏为人自傲,向来看不起他人。
“好了好了。”寻相笑着正想找话缓解一下此刻尴尬的氛围,谁知下一瞬就响起了喊打喊杀的声音。
“埋伏!”尉迟敬德狠狠拽停身下宝马,迅速反应过来转身朝后面的士卒高声呵道:“列队御敌,莫慌!”
寻相因着喝了酒的缘故,居然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还是尉迟敬德的一声咒骂让他回过神,这才赶忙打马跟着一块上前杀敌。
“该死,寻相,左边像是挡不住了,我们往那冲。”
尉迟敬德一槊下去便带走了一条性命,槊锋处粘稠血液落下,一时居然让围着他的唐军胆寒,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寻相趁此机会破开唐军的包围,与尉迟敬德里外合攻,二人且战且进,逐渐收拢部卒向着唐军最薄弱的左侧突围。
殷开山见状讥讽一笑,与身边将领默契地对视一眼,便纷纷装作不敌的样子,一面退着一面关注着方向,实则是在把敌军引入秦叔宝的埋伏圈。
尉迟敬德越战越勇,眼瞅就要击退唐军,可莫名的直觉却让他心中的不安如野草一般疯了似的蔓延。
分明是埋伏,唐军怎么可能战了不过几刻钟的功夫就现了溃散之态?
电光石火间,尉迟敬德余光瞥见一旁泥地上的马蹄印,他的身体快过脑子大吼道:“中计了!”
下一瞬,泛着凛凛寒意的长枪直冲他脑门而来,尉迟敬德躲闪不及,下意识后仰,却依旧被刺中兜鍪一角。
长枪一挑,兜鍪飞落,重重滚落地上,溅起尘土。
与此同时一道略显挑衅的嗓音顺势闯入他耳内。
“尉迟敬德,不过如此。”
秦叔宝带着得色的笑容,一手握枪,位于马上居高临下打量着尉迟敬德此刻的狼狈。
额角有血流下,尉迟敬德擦也不擦冷哼一声,他自是认出了眼前讥讽之人是谁——秦叔宝,那个勇猛与他齐名的人物。
尉迟敬德被激出怒意,手下一个动作,马槊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度,秦叔宝不退反迎,以长枪挡下了尉迟敬德的进攻。
二位主将打得你来我往,后头跟着的骑兵与寻相一部则苦不堪言。
本以为能突围,却没想到是另一个陷阱,惶惑的氛围渐渐弥漫全军。
寻相抵抗不足,只能率兵后退,尽量帮着尉迟敬德抵挡来自身后的攻击。
秦叔宝一边与尉迟敬德缠斗一边心中暗叹其身手漂亮,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支队伍中唯有尉迟敬德与其骑兵一部需要忌惮,可偏偏秦叔宝在此牵制,让他一时回援不及,眼睁睁看着唐军如入无人之地,一时间斩首千余。
可恶!
尉迟敬德咬牙与寻相对视,瞅准机会拍马飞奔向前,马槊直指秦叔宝。
秦叔宝暗道不好,飞速躲开,却不料有大刀自左侧而来,寻相偷袭成功没有恋战,飞速与尉迟敬德汇合,带着残兵连辎重都顾不上就急着奔逃。
“尉迟敬德你记好了,你是我的手下败将。”
“你们宋金刚也马上会成为秦王的手下败将,等着吧!”
秦叔宝蹙眉感受着肩胛处的疼痛,对着仓惶狼狈的尉迟敬德一行喊道,还想再追,却被秦武通出手拦住。
殷开山跟着上前:“不用追了,省得尉迟敬德狗急跳墙。”
话落,他看向秦武通有些不解:“对了,你方才瞧见那么俘虏了吗?大王为何让我们莫要管他们?”
毕竟是关乎叛徒的事情,秦武通没有急着开口,只是想着出发前李世民的单独嘱咐道:“元帅是担心我们为此分心,这样反倒不好。”
“这几人都是朝廷高官,还有个皇室宗亲,只要不想着逃跑,刘武周不会轻易将人弄死。”
“也是,”殷开山点点头,看向秦叔宝关怀道:“我瞧你方才应是伤到了,还是赶紧回营找医工看看。”
就在秦叔宝要开口说话时,远处一个狼狈的身影扯着嗓子大叫道:“救我!我乃独孤怀恩,陛下的表弟,大唐的工部尚书!”
秦武通内心一动,赶在众人面前上前仔细打量着:“果真是尚书,不知尚书怎么逃了出来,可还有旁人?”
独孤怀恩喘着粗气,灰头土脸的,想着他伏低做小才勉强让王行本与宋金刚放下怀疑,不由悲愤道:“是我运气好,趁着打仗的时候偷偷跑了出来,就躲在那处密林,等你们赢了我才敢出来。”
“至于旁人,逃脱不及便发现了,实在可惜。”
殷开山点点头:“行,那你就先同我们一道,我上个折子告知陛下。”
秦武通默不作声,不动声色后退几步,把自己掩藏在阴影中。
只跑了个独孤怀恩?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若是不出意外,只怕唐廷中的叛徒便是他了吧。
秦武通想着勾唇一笑,此次出兵他不仅是为了帮殷开山一道埋伏,更是得了秦王的命令前往蒲州围攻王行本。
独孤怀恩先前便是领着督战蒲州的活,若是以陛下的性格,只怕还会让他做着被俘虏前的事。
既然如此,他便在蒲州等着独孤怀恩自投罗网。
思及此,秦武通深深看了此刻不断抱怨的独孤怀恩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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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头美良川刚结束一场战斗,那头李世民已经带领骑兵精锐探查周边地形。
他吩咐了几句,跟着的轻骑兵便都四下散开。
李世民骑着马前行,小心翼翼地左右察探,一边打了个哈欠一边同杜怀信道:“王公提过这附近有一条隐蔽的山间小道,说是可以直通夏县与蒲坂之间的安邑。”
“可找了许久还是不见半点踪迹。”
“若是能被轻易找到,便不能算隐蔽小道了,二郎莫急,还有两个时辰天才亮。我们还有时间。”
说着杜怀信叹口气,见着李世民眼下的青黑话锋一转劝道:“你都连着五日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了,这种侦查的活交给我去办就行,二郎又何必自己这么辛苦?”
李世民摇摇头:“你不也一样吗?这几日跟我一同探查的兵卒也一样,没道理他们还能坚持,我便先喊累。”
“在军中我不是皇子,只是元帅,便更要以身作则。”
“更何况,这些敌情也好,地势小道也罢,若非我亲眼所见,只是听他人来讲,难免会有错漏。”
“哪怕是一分一毫的错漏,上了战场之后,便都可能让本不应该丧命的士卒而死。”
听罢杜怀信沉默,没有再劝李世民,反倒更加仔细地找寻小道。
二人一路无言,时间转眼便到了下半夜。
看着周遭逐渐熟悉的环境,杜怀信有些担忧:“这个地方再前面,马上就要到宋金刚所占据的县了。”
李世民没有答话,反倒是看着左侧的密林陷入沉思。
在脑海中与王景暠所描述的方位一一对应,他眼眸一亮,招呼杜怀信就往里头钻。
杜怀信见状心中一喜,也顾不上许多就跟在李世民后头。
就见李世民七拐八绕,原先还浓密的树丛居然渐渐稀疏起来,一个杂草丛生旁有怪石的洞穴显露在二人面前。
对上了,这个洞穴的特征与王景暠说得都对上了!
李世民毫不掩饰自己的欣喜,率先一步翻身下马在前头开路。
走了不过小半柱香的功夫便豁然开朗,一条不算狭窄的小道出现在眼前。
“错不了,有了这条只有少数人知晓的小道,我们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安邑设下埋伏。”
“如此,不论是宋金刚想要派兵支援王行本还是夏县吕崇茂,我们都可以提前拦截。”
“对了,宋金刚的动向不许懈怠,你派去卧底的那几人每隔三日便要传消息过来。”
“算算时间,殷开山那想必已然赢了,接下来便要看我们的了。”
李世民说着说着不免伸了个懒腰,极致的兴奋过后,原先被压抑的疲惫瞬间便涌了上来,让他禁不住眼角泛湿,声音都带了些含糊。
杜怀信赶忙带人原路返回,看着身侧已然闭上了双眸的李世民,又在心中算算回程需要的时间,迟疑道:“我记得不远处有个山丘。”
“二郎既然这么困了,待会骑马恐会出事,要不就先在那处休息段时间。”
“我在旁守着,又是高地,应是出不了事的。”
李世民努力晃晃脑袋,让自己暂时清醒过来,他看着同样憔悴的杜怀信关切道:“你这一路同样辛苦,我怎么可以自己安稳休息而让你在一旁守着?”
“不如这样,我们便都去那个山丘小憩片刻,提醒着不要睡,你看如何?”
同样疲倦的杜怀信当即点头,与李世民二人登上山丘后互相靠着树木闭眸休息。
但是,尽管二人都勉力提醒着不要睡着,还是因着这段时日太过劳累的缘故,上一瞬二人还喃喃说着什么,下一刻便前后脚陷入梦乡。
远处的山丘下,宋金刚派遣的斥候小队正在附近巡查,渐渐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