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难堡, 午后。
守将樊伯通与张德政二人刚结束了士兵的操练,二人根据这段时日以来收到的军报,一路边往城门上走一边聊着。
“数日前宋金刚退兵了, 秦王还在柏壁,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打过来。”
樊伯通整理着脑袋上的兜鍪, 叹着气道。
“急什么, 这才十余日吧,秦王就是飞也不可能这么飞到吧?”
张德政摇摇头,一时觉得有些好笑,不过想到他们二人一月有余的坚守, 不免感叹:“真是不可思议。”
“你平常不是总觉得秦王手下能人辈出, 自己根本排不上号吗?我看事实恰好相反。”
“整个大道沿途州县通通失陷,我们居然能在介休和平遥两座城池之间坚守这么久, 看来我们还挺厉害的。”
听着张德政苦中作乐的言语,樊伯通忍不住被逗笑, 心底的担忧居然奇迹般消散:“我真是糊涂了。”
“不过半年时间,秦王就能让宋金刚退敌, 有着这么厉害的一个元帅,我又是在胡乱担心着急什么。”
见樊伯通眉眼间的焦躁总算消失不见, 张德政这才松下口气, 刚想继续说些什么, 就见一个小兵匆匆忙忙地赶到他们面前。
二人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里看出了忧虑,随后一同开口询问:“可是有急报?”
樊伯通顿了顿,脑子里一时之间过了无数个不好的猜想, 这才小心翼翼继续问道:“是宋金刚还是刘武周?”
“这两个贼子居然还有余力吗?”张德政咬牙,浑身上下紧绷不已。
如今都到了最要紧的关头, 他们可千万不能给秦王扯后腿。
小兵起初有些迷茫,但想着刚刚在城下的所见,他越来越愤怒,开口时都带些怨怼:“禀二位总管的话,是张难堡外出现了一支陌生的军队。”
“可恨领头的那个还自称秦王想要骗我开门!”
“我怎么可能上当?秦王分明十一天前还在柏壁,编瞎话也不知道编些真的。”
“那伙骗子我瞅着人数也不是很多,还请二位总管速速出兵剿灭,省得那个家伙挂着秦王的名号招摇撞骗!”
空气陷入一瞬的凝滞。
樊伯通不可思议之下只觉得浑身血液往头上涌,愤怒之下脸涨得通红,下意识提高了音调:“混账!”
话落,他一把拽着张德政就要往城墙上赶:“我到要瞧瞧究竟是那个不知好歹的竖子敢假冒秦王,白白污了秦王的名声。”
“他居然敢,他怎么敢!”
“哎,等等等等,”张德政现在才从震撼中回过神来,他挣扎着从樊伯通手下逃出,“不是,这万一是真的呢?”
“真真真,真什么真,你疯了不成,”樊伯通不可思议看向张德政,“刚刚说秦王不可能飞过来的不是你吗?”
“你我行军数年,你说说,你见过这种情况吗?”
“半月不到的功夫飞跃大半个太原,更何况这一路上都有宋金刚殿后的部队,你觉得这可能吗?”
张德政被堵得说不出话来,欲言又止,只好讪讪地跟在樊伯通身后,一边又忍不住嘀咕:“这也说不准嘛,毕竟是秦王,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
随即他就感觉背部一疼,就见樊伯通恶狠狠握拳捶了他一下:“再胡说试试。”
好吧好吧,张德政彻底闭了嘴,跟樊伯通这种秦王“偏激崇拜者”是讲不通道理的。
张德政内心暗暗想着,他倒要看看,若真的是秦王,樊伯通会作何反应,那个场景一定搞笑极了。
被自己的幻想逗得嘴角上扬,不过他还是长叹一口气,有些惆怅。
真的会有奇迹发生吗?
待到樊张二人抵达城墙上时,李世民一行人已经等了一段时间了。
“二郎,你瞧,是不是来人了?”
杜怀信眯了眯眼,努力辨认新出现的几人,语气有些迟疑:“这瞧着是樊伯通和张德政吧?”
李世民点点头,见终于来了主事的人,随即毫不犹豫高声道:“我乃秦王,并没有在骗你们。”
“瞧见我们身上的甲胄了吗,就是唐军的样式,可认出来了?”
张德政一顿,虽然因着距离的缘故李世民的声音传到他们耳中时已经有些失真,但他还是觉得莫名耳熟。
几乎是下意识,他转头看向樊伯通。
果然就见他面色一僵,惊诧怀疑不敢置信轮番上演。
再度开口时,樊伯通尾音都带了些颤抖:“何人放、放肆!”
“领头的那个,不是,那位,你带着兜鍪,连面都看不清楚,你说你是秦王你便是了?”
“有证据吗?”
张德政捂着嘴咳嗽了几声,实际上是在压抑自己的笑意。
先前的怒意冲冲呢,怎么如今真见到人了反而语气这么客气。
“我这脾气可忍不了了,”程咬金想着李世民这段日子都没好好吃上一口饭就来气,更何况如今是被自己人拦在门外,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睁大你们的眼睛看清楚了,可是不是秦王?”
“哎,”李世民伸手拦住了程咬金,不见半分生气,开口时反倒带了些欣慰,“你们有这样的警惕心是好事,事后我便从私库中取些钱财绢帛赏给你们,这段日子你们也辛苦了。”
话落,李世民毫不犹豫摘下自己的兜鍪,眉眼上虽然有些灰尘血迹,但依然不掩他精致的五官。
李世民一面一手拎着兜鍪玩着,一面含笑仰着头朗声道:“如何,可看清楚了,我究竟是顶替他人的贼子,还是真的秦王?”
见着城墙上的二人有明显的踉跄,李世民一顿,随即忍不住打趣道:“不着急,我有的是时间让你们好好打量,细细观察。”
天爷!
居然不是眼花了,居然真的是秦王。
樊伯通脑子一懵,巨大的惊喜充斥全身,让他四肢都有些发麻。
但惊喜过后,是被死死压制了许久的委屈涌上喉咙,他与张德政对视一眼,二人几乎是同一时刻落下泪来。
樊伯通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明明秦王交给他的任务他完成得很好,明明秦王来了就意味着宋金刚已然溃败,可是……
他双手颤抖着哽咽道:“真的是大王,大王你终于来了。”
张德政虽然早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猜测成真,他也是忍不住死死握拳,泪流满面道:“一个月的坚守不是没有意义。”
“大王,我们终于等到你了。”
二人泣不成声,连带着周遭的士卒也哭了起来,仿佛要将这一个月所有的辛苦与委屈宣泄。
这般气氛下感染了城下的众人,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只余大大小小的哭泣声萦绕众人。
李世民沉默一瞬,随即粲然一笑,恍若明媚春光,耀眼夺目,可以驱散所有阴霾:“好了好了,我这不是来了吗?”
“原先我还以为你们叫我摘兜鍪是要效仿兰陵王旧事,我还自得了好一会自己面貌俊美呢。”
“都莫哭了,也半年了,我来带你们回家。”
李道玄见状,反应极快,飞快上前几步故作不满抱怨道:“你们在这哭,可是苦了我堂兄,他都好几日没吃顿饱饭了。”
话落,樊伯通慌忙抹去泪水,赶忙吩咐张德政几句,见人匆匆向里头跑去,随即又叫原先报信此刻已经目瞪口呆的小兵去开门,做完这一切他才冲李世民道:“是末将的不是,大王快快请进,只可惜堡内也没什么好吃的。”
“只有点浊酒和脱粟饭,还望大王不要嫌弃。”
李世民将兜鍪丢到杜怀信怀中,骑着马上前:“怎么会,你们坚守张难堡不易,我哪里会怪罪你们?”
“如今吃你们吃过的东西,也算是品尝你们的辛苦。”
“宋金刚已被我打得溃逃,如今只剩下尉迟敬德与一些残兵败将还在介休城内。”
“儿郎们,我们赢了!”
随着李世民的话音落下,张难堡一时之间爆出了此起彼伏的欢呼。
动静之大,甚至影响到了附近一些逃窜的乞儿与周边州县得知消息赶来围观的百姓。
激动兴奋喜悦的气氛席卷全场。
李世民一行在众人的欢呼与注视下缓缓进入张难堡。
不远处悄悄围观的百姓一时窃窃私语起来。
“那个便是打跑宋金刚的秦王?”
“是啊是啊,我家就是在雀鼠谷附近的,先前被宋金刚所占,我家的田地全部毁于一旦,要不是秦王,只怕我连家都回不了。”
“听闻有胆大的当夜跑去了雀鼠谷附近,说是喊打喊杀声一夜未停。”
“那可不是,这可是秦王啊!别的不说,就他之前陛下派的唐军哪一场仗赢过,可秦王来之后一切都变了,这太神奇了,秦王怕不是武曲星下凡吧?”
“宋金刚终于走了,我终于可以回家了。”
“哎,我记得雀鼠谷那边是不是有一座没有名字的山岭?”
“对对对,我也记得,我家就是靠那座山吃饭的,打猎砍柴,只可惜这段时间因为宋金刚我全家都没了,只剩下了一个我。”
“别难过了,秦王这不是夺回来了吗?如今你也可以过上安生日子了。”
“哎呀,怎么扯开了那么远,我是想说,要不那座无名山岭就叫秦王岭吧?”
“好名字啊,你们觉得如何?”
“是秦王帮我夺回了土地,夺回了家园,秦王岭这个名字恰恰好。”
“嘿嘿,有着秦王岭这个名字庇佑,想必我们下半辈子都能过上好日了咧!”
百姓的私语被落在后头的士卒听到,这些士卒把这桩事当作有趣的事情相传,一时又是与有荣焉,一时又是有些不服气。
怎么老百姓都能起个秦王岭的名字纪念,他们也要拿出点东西献给秦王,怎么可以落后呢?
秦叔宝在军队的最后,他自然是把这些百姓和士卒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一时有些新奇,拍马追上了李世民。
见李世民有些诧异的表情,他一口气不停将刚刚的所见所闻通通讲了一遍。
最后才有感叹道:“果然大家都喜欢元帅。”
李世民轻笑一声,日光下此刻的他显得格外洒脱又自在。
“这便够了。”
“人活一世,谁又能保证未来如何呢?”
不知为何,杜怀信的心中此刻居然莫名浮上一句诗。
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李世民见众人发愣随即轻笑道:“千年之后雀鼠谷或许还在,可我早就成了黄土一抔”
“但是你们瞧见了吗?”
“纵使未来我死了,可这场仗却还是会流传在百姓口中,流传在士卒口中。”
“这一地的百姓因我而获新生,这分明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话落,李世民一马当先,只留下笑声回荡众人耳畔。
感受着阳光洒落身上,杜怀信浑身都觉得暖洋洋的。
杜怀信垂眸。
骑着马,杜怀信居然有些迷茫。
时空错乱的感觉涌上心头,这或许与他穿越的身份有关。
千年之后,会不会也有后世之人同他们一样,走过同一片土地?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不论是险要的雀鼠谷,还是这不大的张难堡。
他们打赢了胜仗,带着荣耀而来。
那后世之人呢?
会一边笑着讲着这里口口相传的或许早就失了细节的秦王故事,还是在感叹山路难走?
多么有意思啊。
或许他们还会隔着时空擦肩而过也说不定。
杜怀信忽然轻笑起来。
是的,李世民说得很对。
百姓记得他,山河记得他。
纵使他死了,这个地方也会带着秦王岭的名字流传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