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下了决定后, 所有人都不敢再有异议,也唯有自认与李世民私交不错的屈突通私下里又寻了他一次。
知晓这件事若是放到明面上肯定会惹李世民不悦,屈突通的话语很是委婉。
“大王, 分兵还是太过冒险了些。”
“大王如今如此笃定, 若是结果不尽如人意, 难免会让陛下失望, 也会遭到东宫的攻讦。”
“臣知晓大王的苦心,可远在长安的那几位哪里又会体谅大王?”
屈突通看着面容沉静的李世民,到底还是担忧他年纪小经历的事不多,在政事上难免会吃亏, 忍不住出言提醒。
若是顺着这次多数人的意图退兵这并没有什么, 反倒是顺理成章,也没有人会指责李世民, 甚至多数人或许还会遗憾同情。
洛阳久攻不下唐军伤亡惨重,窦建德大军虎视眈眈, 甚至连皇帝都是反对的。
这些理由都是正正当当的。
可李世民如今一意孤行,若是结果不好, 李世民又当如何谢罪呢?
李世民自然知道屈突通的好意。
大道理他在方才已经讲清楚了,屈突通担心的也不是这个, 所以李世民只是笑着软下了语气:“我知晓你是为了我好。”
“所以世民也愿意信任你, 这次分兵围困洛阳的任务便交由你来执行, 如何?”
屈突通一愣,可还未等他说些什么,李世民便微微前倾身子,眉眼间带着后辈对长辈的信任与亲昵:“长史愿意帮世民这个忙吗?”
“长史愿意同世民一道打赢这场战役吗?”
“除却我要带走的几个将领, 剩下的人里也唯有长史最得我信任也最得众人敬重了。”
“长史若是不同意,便舍得世民如此辛苦吗?”
其实屈突通也是只短暂的担任过李世民的长史罢了, 但李世民便是很喜欢这么叫他,是独一份的亲近。
屈突通短暂的发愣过后,一股子暖意自心底流出,他看着眼前这个少年,突然意识到,其实他今年也才不过二十二。
放在别家勋贵里,这样的年纪本该是过着好好享乐的日子,而不是如同李世民一般游走在生死之间,日日面对的是各种错综繁杂的军报,要从中细细挑选。
因为他的身上担着的是全部士卒的性命,一个失误错落丢失的甚至可能是自己的命。
所以一旦当李世民软下了语气,褪去了外在的强硬,流露出了里头那个肆意的少年郎时,屈突通就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了。
他只是就这么看着李世民,终究还是选择了妥协,而后坚定地点头:“既然大王决意如此,臣也不再反对了,臣会为大王守好后方的。”
就算结果真的不好,大不了他拼着丢了官位的风险,也要在陛下与东宫面前上言,尽他所能保护李世民。
李世民一笑,其实他向来很清楚这些,许是因为他年岁不大的缘故,这些事情做起来他是没有半分的不自在。
所谓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如腹心,便是如此吧。
“还有一桩事,齐王便麻烦长史看顾一二了。”
李世民眉心微蹙,一想到这人他就觉得烦。
李元吉自那日班师之议后便不知晓是发的什么疯,见到他的时仇视的目光是越发不加掩饰了。
这便罢了,可他居然又去骚扰了尉迟敬德,颇有一种他不能拿自己如何,就冲自己身边人下手的意思。
偏偏李元吉只是想要同尉迟敬德比试一二,那理由是冠冕堂皇,他好歹也是个皇子,用着身份压人,尉迟敬德很难拒绝。
而李世民也并非能时时刻刻看着。
就在昨日,李世民与尉迟敬德实在是被弄烦了,当李元吉再一次提出要与尉迟敬德比试时,二人均是同意了他的请求。
李元吉特意说要拿掉马槊尖端的利刺,可尉迟敬德却深得李世民噎人的精髓,当即表示就算是不拿掉也刺不着他,而他则需要去掉,省得伤了尊贵的四皇子。
这番言语下来,李元吉瞬间便被激怒了。
可二人比试下来,李元吉却高估了自己,始终不敌尉迟敬德。
这便也就罢了,先前几次李元吉蹦哒个不停,他都可以当做不在意,可如今受害的是自己手下的武将,他又怎么可以坐视不理?
于是李世民笑着反问尉迟敬德是躲槊容易还是夺槊容易,尉迟敬德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当即配合,整整夺了李元吉三次槊才罢休。
此举也算是给李元吉一个教训,果然自那以后他便安分了。
只是如今李世民又要先行率领三千五百精锐骑兵前往虎牢关,难免忧心李元吉会借机生事。
屈突通也隐隐听说了他们二人之间的恩怨,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武德四年,三月二十五,李世民带兵占据虎牢关。
而他就在王世充的眼皮子底下出兵,却偏偏因着先前接连的失败,便是如王世充这般的人也不得不谨慎观望,轻易不敢出兵,或者说是也根本没有余力出兵了。
李世民抵达虎牢关后并没有闲着。
窦建德仅仅是比他晚了一步,而此刻他手下也只有三千五百骑精锐,后续的主力部队还在慢慢赶来。
他急切需要知道此刻窦建德的情况,最好是能打出一场胜利振奋唐军的士气,挫挫窦建德的锐气。
于是在第二日,李世民便亲自挑选了五百骁锐,出虎牢二十余里的地方,一路观察着一路留下了李世勣、秦叔宝、程咬金几位沿途埋伏。
杜怀信本也是埋伏的一员,只是他死活不乐意,说什么都要跟在李世民身边保护他。
李世民哭笑不得便也就带上了他。
一路走来,人数越来越少,直到最后,包括李世民在内,也不过剩下了四人而已。
李世民看着在一旁默默随行左右的尉迟敬德,想着几日前他让李元吉难堪的一幕,不由得轻笑出声。
杜怀信在一旁看着可觉得这个表情莫名眼熟,他翻着脑子里头的记忆想了想。
他想到了最最初李世民向他透露自己野心志向的那一日。
就是在那之后,他彻底折服于李世民。
果不其然,就见李世民勾唇豪气万分道:“敬德,我有一言想要讲与你听。”
杜怀信默默放慢了速度,跟在李世民身边这么多年,也见惯了他的“甜言蜜语”,见惯了他将招揽来的手下勾得瞬间便交付了信任。
杜怀信莫名“嘶”了声,预想着接下来马上要发生的画面,总觉得有些牙酸。
瞧瞧尉迟敬德此刻有些迷茫的表情,估摸还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吧?
李世民却全然不知道杜怀信心中这些莫名的小心思,他只是指指尉迟敬德带着的马槊又拿起了自己的弓笑道:“我执弓矢,公执槊相随,虽百万众若我何?”
“敌见我而走,上策也。”
听听这举重若轻的口吻,听听这话语里对尉迟敬德的肯定。
杜怀信心中啧啧称奇,这番话下来便是他这个旁观者都觉得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就冲上为李世民冲锋陷阵,更不用提当事人尉迟敬德了。
果然,杜怀信将目光落到尉迟敬德的时候,就见他先是一愣,而后呼吸渐渐急促了起来,估摸是因为太过激动而血液上涌,他的面色都有些涨红了。
又是一个上了李世民“贼船”再也下不来的家伙。
杜怀信感叹,就听得同样落在后头的另一个骑兵黯着双眸子,低声喃喃:“若是我再厉害些,有取代尉迟将军的机会,大王这话便会说与我听了吧?”
杜怀信轻哼一声,看向了前方有说有笑的二人,心中暗暗腹诽。
这孔雀无意识开屏的行为也不晓得收敛些,瞧瞧,这不是又伤了一个士卒的心吗?
总觉得身后有股奇怪目光盯着他的李世民琢磨了下,一回头就看到了杜怀信满是戏谑的眼眸,他下意识伸手抵唇轻轻咳嗽了几声。
而后他便同样笑着说了句:“我总也是不会忘记子诺的。”
杜怀信这才满意点点头打趣:“那便好,不若我可要担心旧人不如新人了。”
尉迟敬德在一旁觉得好笑,摇摇头什么话也没有说。
实则是直到如今他的心脏依然跳得飞快,总以为他已经过了年少气盛的年纪,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李世民不过简简单单一句,居然将他心中潜藏的激情给勾了出来。
正如李世民所言,因着他擅长弓矢,所以自己这手马槊的本事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在刘武周手下时,他也是一个声望不小的猛将,可却从来没有如今日般让他觉得畅快。
几人说说笑笑间便靠近了窦建德大军的营地。
杜怀信虽然面上没什么,心中却一直紧绷着计算距离,这个距离不过只有三里了,只怕轻易便会撞上窦建德手底下的游兵。
果不其然,杜怀信刚想着,便迎面撞见了几个零散的夏兵。
几个夏兵面面相觑,眼见只有四人,看着身上配备的甲胄,不是自己人,那便是唐兵。
可就这么些人,估摸也应该是斥候一流吧?
几个夏兵对视一眼随即都摇摇头,想到了窦建德特意下的小心为上的军令,他们并不打算为难这个唐军,所以也并没有太过放在心上。
主要是就这么点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若是因着莽撞而中了埋伏,这才是大大的不妙。
眼见这几个夏兵就要换一个方向走时,李世民忽然轻笑出声。
窦建德手下的兵也算是谨慎,只是在巨大的诱惑面前,谁又不想赌一把呢?
譬如此刻,站在他们面前的是大唐秦王。
李世民一拽缰绳,稳稳当当跑到夏兵面前,把人的去路给堵了个严严实实。
几个夏兵被这般挑衅的举动给气到了,领头的那个当即上前,毫不客气地反问:“喂,我们好心放你们一命,怎么还自己上赶着跑来送死了?”
但见李世民不紧不慢地吐出了几个字:“我,秦王也。”
此话一出,在场夏兵全部都懵了。
可就在电光石火间,李世民以极快的速度弯弓搭箭,一箭直接射死了方才还在反问的夏军。
这下子是彻底点燃了爆炸桶,本还犹豫狐疑的夏军当即信了个大半。
毕竟如此肆意的举动,这般强大的气场,还有这一手漂亮的射术,都与传闻中的秦王一一对上了。
当即有人想要跑回营地让大军来追,李世民没有阻拦,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杜怀信倒是毫不意外李世民这个举动,但是看着一旁明显被吓住了的士卒不由靠近他低声安慰:“莫慌,元帅早便做好了准备。”
说着他看着士卒轻微颤抖的身子,叹了口气冲李世民道:“能习惯你这般胆大行径的估摸也没有几人了。”
李世民毫无愧疚之心的回应道:“所以便由我来殿后啊。”
杜怀信无奈看向尉迟敬德:“我的马槊功夫比不得敬德,便先带着他回了。”
“尉迟敬德,护好大王。”
尉迟敬德哈哈一笑:“若是哪里伤着了大王,你便拿着刀在同样的地方朝我来,我绝不反抗。”
杜怀信点点头,带着早便懵了的士卒就往回赶。
李世民见状笑着道:“那我也要努力努力,可千万不能让子诺有机会上手。”
话落,就见盯着他们警惕万分的夏军突然齐齐松了口气,原来是自营地出来了黑压压一大片的夏骑兵,正在极速往此处靠近。
虽然听了游兵的禀告,此刻正在营地中的将领很是怀疑这是不是一个陷阱。
但是,活捉秦王的诱惑何其之大,若是赌赢了,不仅仅是能直接不战而胜,更为重要的是加官进爵不在话下。
更何况唐军初初抵达虎牢,恐怕根本拿不出太多的兵力,若是捉不到人,想来也没有什么大的妨碍吧?
于是抱着这般的侥幸心理,将领评估了一下收益与风险,没有犹豫,直接领了五千骑兵追击。
尉迟敬德面上不见丝毫惧意,同李世民一样还是慢慢悠悠地殿着后。
只是心中难免有些热血沸腾,李世民刚刚的话还尚在耳畔,如今就能亲自去试试了,他们二人联手,是不是百万众都无可奈何。
这般做派倒是下意识让夏军将领起了疑心,可开弓没有回头箭,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就见四五个追兵眼瞅着就要包围尉迟敬德,尉迟敬德却只是马槊一挥,根本没有管几个在他侧边的夏军,直直就朝正前方的二人刺去。
下一瞬,这几个追兵却是同时倒地。
尉迟敬德自余光瞧见了侧边躺在地上的夏军,胸口处均是扎着箭矢。
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李世民在掩护他。
这般默契的配合一时之间吓到了还在追击的夏军。
领头的将领下意识放缓了速度,心中暗骂秦王狡诈。
因为此刻一行人所在的地方,是一处相对狭窄的小道,夏军纵使人多,却根本没有法子铺开来形成一个包围圈。
李世民与尉迟敬德二人面对的夏军,同一时刻至多不过十余人罢了,根本用不着担心,这也是杜怀信能放心只留李世民二人殿后的原因。
眼见夏军有些不敢上前,李世民刻意也放慢了步子。
到底还是有胆大的愿意搏一搏富贵,只可惜李世民早早便计算好了距离,同尉迟敬德一道轻而易举便解决了最前头的夏军。
如此反复多次,猫捉老鼠般戏耍他们,夏军将领彻底被点燃了怒火,他看着李世民的后退路线,当即嘱咐身后士卒注意防备恐有埋伏。
只是可惜他就算是猜到了有埋伏,却忽视了此刻的夏军早就被李世民这般反复的举动给消磨了士气。
早已等候多时休息充足的五百骑兵突然在四面八方冲出,夏军当即陷入了混乱。
此次李世民带出来的可都是玄甲军中的精锐,可就算如此夏军的实力也不该如此弱的啊。
在大败追兵,斩俘了三百余名夏军,并且还俘虏了两个将领之后,李世民觉得有些古怪。
太快了,就算是有铺垫在前,可夏军这样的战斗意志与素质着实古怪。
窦建德也算是最早起兵的一批枭雄了吧?
回想着方才他所观察的所有,李世民十分不解,窦建德这手底下的兵的军纪也太差了,看起来是正规训练的时间不长。
但若仅仅是因为这个,那么他们格外消极的态度又是怎么一回事?
李世民想不明白的问题,杜怀信倒是意外知晓了。
此刻的他正在队伍的最后头看管着夏军俘虏。
一个面色惨白的夏军身子晃了晃,眼看就要倒下,杜怀信眼疾手快扶住了人。
一旁的罗士信见状嗤笑道:“呦,发善心呢。”
见着局势稳定,留下了可靠的人继续驻守,罗士信得到了李世民的同意后便火速赶来了虎牢关。
这刚回来便与他拌嘴,一天天的还真是不消停,杜怀信无语:“人都投降了,也成了俘虏,各为其主,倒也没有什么好为难的。”
更何况每杀一个人他都会记在心里,数着念着,只希望能早点结束战事。
战争绝对是会异化一个人的。
从刚开始胆战心惊甚至不敢杀人,到最后心态会逐渐麻木,甚至开始满不在乎,这才是最可怕的。
杜怀信时时刻刻都在告诫自己,绝对不能成为这样的人。
所幸这条路上他不是一个人。
李世民也是同样的,同他一起,两个人相互扶持着,这才没有在一次次的血腥杀戮中失了本心。
李世民甚至私底下同他讲过,等到战争结束,他便要出钱多建几座寺庙立碑,为那些死在他手中的士卒超度往生。
不论如何,李世民这个想法倒是令杜怀信也有了个盼头,他也打算同李世民一道,如此也令他减了些愧疚与负重感。
想着,看着此刻满脸无所谓的罗士信,杜怀信叹了口气。
罗士信不屑一顾,他向来没有什么多余的同理心,其实有时候根本看不明白杜怀信。
这杜怀信上阵杀敌也是毫不手软的,手上早就沾满了不知多少鲜血,怎么还会有多余且莫名的善心呢?
“老实听话些,若不然便要了你的命。”
见着猛然凑近的,龇牙咧嘴做着凶恶表情的罗士信,刚刚站稳身子的夏军再度腿软,猝不及防之下险些要把杜怀信都带到跌倒在地了。
杜怀信手臂一疼,倒吸一口凉气,咬牙切齿看向罗士信:“臭小子,这样吓唬别人幼不幼稚?”
罗士信听着瞬间就不开心了,他同李世民一样不喜欢别人说他年纪小。
他当初十四从军,开始便是因着他的年龄而引人议论的。
年龄顶个什么用,有没有本事才是硬道理。
“你同我不是差不多大,我是臭小子,你难道不是?”
杜怀信揉着发酸的手臂冷哼一声:“我可不像你这般行事。”
而后他在心中默默补充,两辈子了,他怎么不能算是罗士信的长辈。
罗士信被堵得无话可说,他侧首,颇有些不耐烦地看向那个瑟瑟发抖的夏军,刚想说些什么就见杜怀信挡住了他的视线。
“行了,”杜怀信打量下这个夏军,就见他左臂的甲胄处渗出了点点猩红,杜怀信下意识蹙眉,“等回去带你找个医工看看。”
这个夏军一愣,但看着杜怀信此刻认真的神情,他也只是木木地点点头。
而后他便瞧见了这个发善心的人凶神恶煞地看向先前吓他的人,就听见这二人的对话。
杜怀信磨牙:“看这个严重程度估摸还要额外的伤药,这钱就由你出了。”
罗士信不可思议:“疯了不成?!我怎么可能为一个敌军出钱?”
“我军俘虏了这么多人,你管得过来?”
杜怀信好整以暇:“可也只有他一个是因着你加重了伤势。”
罗士信还想说些什么:“可……”
杜怀信打断他轻轻笑道:“小祖宗,就当是发发善心积积德,二郎先前说你戾气太重的话你没忘吧?”
罗士信一噎,刚刚还气势非凡呢,这会子一听到秦王立马耷拉下了眉眼,闷闷地摆摆手:“晓得了。”
而后他左看右看,终究还是不甘心地喃喃:“说不过我,你也就仗着秦王来扯大旗。”
杜怀信轻哼一声:“二郎乐意让我扯大旗,你待如何?”
话落,杜怀信不怀好意地凑近那个早就满眼迷茫的夏军,一边指指罗士信:“瞧见了吗?那个黑脸的家伙,你就朝他讨钱,他不会为难你的。”
罗士信更加不爽:“玉面!”
“什么黑脸,你难道不知道我有个玉面银枪俏郎君的美誉吗?”
眼瞅着这人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模样,杜怀信得意一笑,心情大好,他轻拍夏军的肩膀:“叫什么名字?”
话落,他便眼尖地瞧见了此人耳垂的一点黑痣,心中念头一闪而过,长在这个地方,倒也是稀奇。
“谢慈泰。”
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杜怀信有些惊诧:“这个名字,你读过书?”
谢慈泰点点头:“我阿耶从前也算是大户人家,只是后来恰逢乱世便家道中落了,而我也没有法子,就跟着夏王起兵谋生了。”
杜怀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突然想起了方才战斗途中李世民的不解,他下意识开口询问:“你们夏军内部是怎么回事?总觉得你们太过消极了些。”
罗士信听着这话向他们二人望过来,同样有些好奇,方才他都没有过瘾呢。
谢慈泰没有立刻答话。
他看了看周围不是麻木就是对他怒目而视的夏军俘虏,叹了口气,都被捉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反正他从军只是为了谋一条生路罢了。
他因着早先念过书,交的朋友多,在夏国不算一个只关心打仗的士卒。
兼之他又心思细腻,自小想得多看得也多,轻易便有条有理给出了自己的看法:“夏王他自去岁以来便有些刚愎自用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一味被身边人蒙蔽,许是因着早年受过官府欺骗?我觉着夏王对有些勋贵高官其实是打心底不喜的。”
“这几个月夏王又杀了好些有功的将领,听说都是被人嫉妒诬陷的。”
“这样一来,除了胆大的,知晓传闻的士卒谁还敢出头。”
“不仅如此,你们别瞧着夏王的兵力多,可自从去岁十月以来到如今,先是罗艺后是孟海公,一直在打仗,夏军内部早就累了。”
“眼光长远的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可大多夏军哪里知晓这些,夏王给出的理由是出于道义救援王世充。”
“可王世充此人的名声早就臭了,为了救这么一个不相干的人,而接连不断地打仗,还千里迢迢跑这么远,夏军内部早就有不满的了。”
罗士信与杜怀信对视一眼。
哦?
情况居然没有那么糟糕,比他们想得好上许多。
此刻的夏军与唐军哪里有外人眼里的不匹配,这分明是半斤对八两,甚至因着这次的胜利,唐军内部的士气估摸还要压夏军一头。
杜怀信沉吟,看着谢慈泰的目光瞬间不一样了起来:“我觉得你本事不错,要不要我帮你引荐给秦王?”
谢慈泰却是摇着头笑笑:“不必了,我的前半生大起大落,如今我只想过安稳的日子。”
“夏王从前最是体恤百姓,也最是赏罚分明,可后者夏王如今却是做不到了。”
“是因着掌权太久,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我都不想知晓原因。”
“是,现在秦王的名声确实好,可又你如何保证在未来他不会改变?”
“我感激你们的善心,却也不愿再相信那帮子掌权的人了。”
“若是可以,我只愿隐居安稳一生,等战争这场唐夏战争结束后,便给我些钱财放我走吧。”
罗士信听到这里皱起了眉头,刚想打断却被杜怀信拉住了,只见杜怀信毫不生气的模样:“行,我会同秦王去讲的。”
“只是,”说着杜怀信刻意拖长了音调,嘴角挂着抹自信的弧度,“我与你打个赌如何?”
谢慈泰一愣。
就见杜怀信在身上翻找着什么,而后他自腰侧一处拿出了个做工精致却又缺了一角的箭头,将他递到谢慈泰手中。
“等二十年后,若你还未死,便拿这个箭头来寻我。”
“你便好好瞧着,二十年后我会如何,秦王会如何,天下又会如何。”
“河清海晏君贤臣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并非是一个不可能的梦。”
谢慈泰不知为何,心中生了莫名的情绪,但他也只是点点头:“好,那便让我看看,究竟会不会有这么一天。”
罗士信看着眼前这一幕,笑着移开了视线。
说实话,他也很想知道究竟有没有那一天,而等那天到来后,他又是不是还在在秦王手底下做事呢?
可真是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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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军驻扎之地,窦建德营帐。
此刻的窦建德正盯着手中李世民的信恼火。
说起来两军交战,互相发文声讨对方是一件相当平常的事情。
但王世充发的檄文又多又难听,可把李世民气得够呛。
好不容易这几个月下来王世充消停了不少,这又来了一个窦建德。
一时之间,李世民是被两方合围指着鼻子骂,如今得了场胜,又自杜怀信口中得知了夏军内部的详细情况,当即命人修书一封,要好好出一口恶气。
这信的内容,前头还是很客套的套话,但到后面就逐渐不对了起来。
先是直接指出因着今日这场“意外”的遭遇,觉着夏军不堪一击,后又是善解人意地自窦建德一方来考虑问题。
毕竟都宣告了天下此行是为了救援王世充,若是不打一场就走,这面上毕竟难看了些,实在不好。
他也很能体谅窦建德那种进退两难的心思,所以他真切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今日这场战役就是他在给窦建德一个台阶下啊。
这般作为不仅能挫挫夏军锐气,更加重要的是,在外人眼中看来窦建德可不是背信弃义不想救,就是因着打不过才不得不退。
看,这多好!
不仅是对夏军内部极力主战的一方有了交代,更是对王世充和世人有了交代。
如此一举两得,岂不美哉?
美哉个屁!
窦建德狠狠将这封信倒扣至桌面,这秦王小儿当真是伶牙俐齿。
但愤怒过后,窦建德却是长长叹了口气。
就他冷眼旁观的这几个月下来,他也不得不承认李世民的能力在他们所有人之上。
王世充不及他,不然怎么可能八个月下来是一场胜仗都没打过?
王世充的本事并不小,不然当初杨广也不会让他带兵去平叛李密,而自起兵以来一直无人能敌的李密便是折在王世充手上的。
这样一个心性坚定,越挫越勇的人,到最后都被李世民打得失了心气,龟缩在洛阳城内,再也不敢出来。
而他窦建德亦然。
他错误地估计了李世民的速度与决心,亦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就是慢了那一步,慢了那一个月的时间,他便只能被关在虎牢之外了。
就差这么几天而已。
其实对于王世充而言,怀州河阳才是最重要的命门,正是因着这两处的陷落,才彻底斩断了他的外援。
窦建德不是没想过走这一路替王世充打开局面,也能让他牵制李世民。
但是李世民仿佛早就料到了一般,这几处的唐军防御格外严密,一时半会他根本拿不下,无可奈何之下,窦建德才只能选择在虎牢关外与李世民对峙。
这是李世民替他做出的选择,他不得不被牵着鼻子走。
年纪小小,不论是眼光还是手段均是毒辣。
想着这几日不知为何古怪的群臣与将领,还有这几个月来发生的种种,窦建德就感到一阵烦躁。
他不知道是怎么了,难道真的是自己当了皇帝,变了初心不成吗?
莫名的念头子窦建德脑中升起,若是他也有个李世民这般的人在身侧,甚至能带着他一路打天下,又该是何等轻松?
罢了罢了,还是不要胡思乱想了,窦建德冷下眉眼,权衡再三,终究还是选择在虎牢关外与李世民对峙。
唐军缺粮,如今虎牢关中又兵力空虚,比他也强不上多少。
他窦建德好歹也是在这乱世中摸爬滚打起来的。
说起来,这也是他第一次正真对上这个大名鼎鼎的李世民。
他倒是要试上一试这李世民的本事。
李世民既然把他拽入了局,便不要想着轻易摆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