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渊这一步糟糕的落子所带来的影响是他难以想象的。
当日在洛阳府库外洋洋得意要等着秦王来给个解释的张婕妤最终什么也没等到, 只等来了李神通强硬不让的态度。
就算张婕妤不敢置信地拿着手敕去寻官吏,得来的却是他们糊弄敷衍的回答。
因着这次的田确实是先给了李神通的,而且李世民很聪明, 对于这些有功之人的奖赏他都是一一上表向李渊请示过的。
至于李渊为什么不知晓张婕妤的父亲看上的田地已经赏给了李神通, 还是因着李世民为了太多人请功, 彼时李渊正烦躁着李世民立下的不世之功, 压根没有仔细看过这些。
如今李渊的这次错漏,倒是让李世民得了一波人心。
然而就算出了张婕妤的事情,依然也是有部分人在观望的。
若是李渊只是单纯不知晓呢?
若是这只是妃子自身嚣张跋扈呢?
所有人都在等着张婕妤哭哭啼啼返回长安后李渊的态度。
但不幸的是,李渊又让他们失望了。
长安, 太极宫。
张婕妤哭得梨花带雨, 一面只咬着唇一面就这么用倔强不忿的眼神看着李渊。
李渊这段日子一直在琢磨着该给李世民以及他的那帮子手下什么封赏好。
李世民的权势已然不小了,若是更进一步……
李渊本就心烦意乱, 耳边又是女子小声啜泣的声音。
李渊不耐烦地瞥了眼半跪在他身前的张婕妤,就知晓哭哭啼啼的, 让她去给李世民添些麻烦是一点没做到。
“你在洛阳究竟受了什么委屈?”
李渊随口敷衍着,但心中还是分外忧心。
李世民立了这么大的功劳, 他又不能不赏,还必须得好好赏。
只有赏了李世民才能让那群骄兵悍将觉得跟着秦王有盼头, 才让他们安安心心为大唐效力。
但更麻烦的是, 这群人他要放到哪里, 长安的朝廷吗?
万万不可。
先不提如今朝廷上的那帮人同不同意,要是这群人真的全入了朝廷,这往后他上朝一眼望去有半数都是拥护秦王的,这糟不糟心?
若是能寻个机构官职, 既能让他们动不了他和他的朝臣的利益,又能安抚人心……
“陛下, 并非是妾受了委屈,而是、而是陛下啊。”
这不清不楚的一句话后张婕妤又哭开了,她哽咽着,话语里是满满的替李渊不值。
李渊猛然听了这么一句话,莫名生了不好的预感,他死死盯着张婕妤咬牙道:“你这话是何意?”
张婕妤小心翼翼地打量了眼此刻的李渊,眼见他面上明显的怒意,忍不住心中自得。
秦王再嚣张又如何,不还是李渊的儿子吗?
她能日日夜夜同李渊接触,只消碰碰嘴皮子就能让李渊对秦王不满。
如此这般,也不知晓秦王会不会后悔当日的决定?
张婕妤垂眸,让人看不清楚里头一闪而过的讥讽。
“陛下不是赏了妾一封手敕吗?”
“可是那秦王着实可恶,说妾的手敕是假的,抢了妾的田赏给了淮安郡王。”
“可恨妾拿着陛下的手敕去寻淮安郡王和官吏,却不料他们说什么是秦王的教命先到了,这手敕后到,便、便没有用了。”
张婕妤的话越来越轻,但其中为李渊打抱不平的意味确实很明显。
张婕妤在心中暗暗点评自己,语气也好表情也好都寻不出一丝错漏,这下子她看秦王要如何。
可就在她幻想着的时候,莫名的安静氛围却让她下意识感觉到了不对劲。
李渊怎么会没有一丝动静?
张婕妤心头一跳,悄悄抬眸打量李渊,却不料正正好对上了一双平静无波却让人浑身发冷的眸子。
这一刻,什么自得幻想都被张婕妤抛之脑后,她莫名觉得自己好似在死亡边缘走了一圈,被吓得连话都讲不出口。
盯着瑟瑟发抖的张婕妤半晌,李渊突兀一笑,摆摆手轻柔道:“朕知晓了,这趟洛阳之行你也累了,退下去歇息吧。”
张婕妤踉跄起身行了个告退的礼,等出了门感受着阳光暖着身子,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后背此刻全是冷汗。
张婕妤喘着粗气,缓了好一会才快步往回走,途中与裴寂擦肩而过她也恍然不觉。
裴寂看了眼神思恍惚的张婕妤,一时有些好奇她这是在李渊面前说了什么,不然李渊怎么会这么着急就要宣他谈话?
摇摇头,裴寂叹了口气,可千万别是同秦王有关的,他真的不想掺和这对父子之间的事情。
可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裴寂甫一入殿,迎面而来的就是李渊愤怒的声音。
“好得很,李世民还真是好得很!”
“陕东道大行台的州县也是好得很!”
裴寂脚步一顿,内心暗暗叫苦,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宽慰李渊:“陛下,这秦王乃陛下爱子,向来纯孝,这其中可是有误会?”
“误会?”
李渊怒极反笑:“我诏敕不行,但他的教命呢?!”
“州县即受!”
裴寂心中一惊,他勉强压着自己跳得飞快的心脏小心翼翼开口:“这,若是因着命令的先后顺序而让州县官吏干了糊涂事,也是有可能的。”
李渊额角青筋狠狠跳了跳,难以疏解的躁郁让他面色涨红:“那又如何?朕才是皇帝!”
“反了天了,朕一个皇帝的话居然还没有他一个秦王的话管用。”
“这究竟是朕的大唐,还是他的大唐?!”
“不过打了胜仗竟如此嚣张,他还有没有把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他还知不知道我是他的阿耶!”
话落,李渊赤红着双眸子,脑海中却不期然浮现出了从前李世民看向他孺慕而又亲昵的目光。
李渊猛地一闭眼。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如今再想起来的却只有李世民逐渐失望与冷淡的眼神。
他们这对父子,到底是为什么走到了如今这一步的?
李世民也曾是他最骄傲也最疼爱的孩子啊,缘何如今逐渐陌路?
回忆与现实交织,李渊骤然停下了咒骂。
他呆呆愣愣地立于原地,恍然之间便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般,他脚下一个踉跄,狼狈地扶着书桌喘气。
裴寂只觉得此刻的李渊身上有股莫名的悲怆,他上前几步:“陛下身子要紧。”
“秦王如今立有大功,陛下切不可在这个关头罚了秦王啊。”
李渊恍若未觉般,只是不断地思考着他与李世民的关系。
这个儿子的眼眸中从来是鲜活的,那股子勃勃的野心便如同他这个人一般,向来是恣意又不加遮掩的。
那也曾是他最欣赏李世民的地方。
这样一个儿子,理应是他的骄傲。
可偏偏却又是这样一个儿子,这样一个耀眼到遮住了所有人光辉的儿子,令他不自觉地陷入了无法抑制的嫉妒情绪中去。
只因他们不仅仅是父子,更是君臣。
若是再放任事态这般发展下去,他迟早会被李世民架空,会成为李世民手中的傀儡。
不知为何,李渊猛然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前朝旧事,手中无权的皇帝下场如何,他不是不知道。
分明是入了夏的天气,他却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他是皇帝,他想要收拢权利有什么错?
李世民作为他的儿子便要听他的话,乖乖打仗。
李世民作为他的臣子便要有自知之明,乖乖放权。
对,他没有错。
错的是李世民。
错的也只能是李世民。
李渊的眼神逐渐坚定起来,他看向一脸担忧的裴寂不断喃喃:“二郎典兵既久,在外□□,早就被那帮子心思不正的读书汉教坏了。”
说着说着李渊居然轻轻笑了起来:“二郎不再是昔日那个二郎了。”
话落,李渊仿佛终于说服自己一般深吸一口气,不再愤怒,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
从今日往后,李世民若是安安分分的,那便还是他的二郎,父子一场他也不愿见到他们二人走向无法挽回的地步。
可若他还是冥顽不灵觊觎皇位,那么……
李渊垂眸,遮掩了自己眸中一闪而过的狠辣。
从此往后,他们父子便只能成为政敌了。
哪怕……
哪怕走到不死不休的那一步。
李渊分明想笑,可此刻的他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只是疲倦地闭眸,此时此刻他只想好好休息一下。
看着眼前这一幕,裴寂不知为何觉得心头慌乱,仿佛有什么东西瞬间不一样了。
可是什么不一样,他却根本不知道。
这头李渊与裴寂陷入了死寂,那头张婕妤走了好一会,居然不知不觉间走入了一处人迹罕至的林子。
她脚步一顿猛然清醒过来,刚想返回,不料一道戏谑的声音自她背后响起。
“婕妤这是怎么了?”
是太子的声音。
本还紧绷着心神的张婕妤骤然松了口气,她转身勾唇:“太子放心好了,太子吩咐妾说的话,妾都一字不落地讲与陛下听了。”
李建成眼眸微眯,上下扫视了张婕妤好半晌才轻笑道:“那想来效果是不错了,瞧着婕妤这满身的汗,是被吓着了?”
张婕妤抬手掩唇笑着,她上前了几步刻意凑近李建成:“太子这是什么话,妾做得如此之好,太子可有什么想要赏予妾的?”
李建成蹙眉,等着张婕妤下一刻就要靠到自己身上了才不着痕迹后退一步讥笑道:“待我登基必不会亏待你和你的孩子,要知晓你可是已经得罪了秦王,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张婕妤呼吸一滞,但下一瞬她便恢复了平常:“妾知晓了,既然太子无事,那妾便先告退了。”
看着张婕妤逐渐消失的背影,李建成背负在身后的手不住紧紧攥着。
一个两个的,都不是好相与的。
李渊把他当棋子。
李世民对他不屑一顾。
李元吉面上同他亲近,可心底指不定如何想将他当成垫脚石。
他这个太子当得可真是没意思。
就等着看好了。
如今东宫势微,但总有一日,他会代替李渊成为棋手的。
思及此李建成冷哼一声,转身便走。
竹林沙沙,仿佛只剩下了风拂过叶子的声音。
好半晌,一双粉色布鞋自一旁的小山丘旁露出。
文梓紧紧闭着嘴捂着胸口,直到这一刻她才敢大口大口呼吸。
按着往常一样,每每秦王在外打仗,长孙嘉卉都会亲自撰写祭文再焚毁,以此来悼念在战事中死去的士卒。
这次也是一样,长孙嘉卉不方便出面,这事往往便是文梓来办,一向是在这处人迹罕至的竹林中悼念的。
她才刚刚做完事情想要走,不料却看到了先前的那一幕。
早就知道张婕妤站队太子,可就他们二人方才的氛围怎么感觉有些古怪呢?
文梓不解,但随即她就将这个奇怪的地方记在心里。
还有,就从方才这二人的对话,这是又在背后给秦王使绊子上眼药了!
文梓轻哼一声,心中愤愤不平,她得赶紧把这件事告诉长孙嘉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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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四年,六月底,洛阳
在拖拉了这么许久的日子中,李世民几乎没有一日空闲,不是忙着处理公务就是日日往外头跑。
对于新接手的州县,李世民不敢有丝毫懈怠,不仅督促着官吏好好安抚原王世充故地的百姓,更是实地考察,琢磨哪些地方可以屯田,预备着上表请奏李渊。
除却这些,李世民还亲自跟进了洛阳周遭的沟渠修建,也请教了些有经验的工匠,确保这些沟渠修建好后可以方便运粮,亦可以造福周遭百姓,方便灌溉农田。
不仅如此,因着李渊在武德初便定下的租庸调法的政策,李世民还生生挤出了时间去巡视百姓耕田的情况。
早在武德二年这个旨意刚下来的时候,李世民便被李渊派去了巡视京师以东的情况,在这方面的经验可以说是相当足。
如今对这几个刚刚归附李唐的州县开展起来这些工作,指导起来是一点都不在话下。
这段时日李世民可以说是早出晚归,每日都灰头土脸的。
杜怀信虽然是武将,但秉持了学到的就是自己的东西的理念,对于这些能实际上手的活他是厚着脸皮能蹭就蹭,日日跟在李世民身边学习也从不喊苦。
但是让杜怀信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些事情他一个心理年龄比李世民不知大了多少的人上手起来却是异常困难。
很快便被李世民给甩到了身后。
果然是现代和古代的隔阂吗?
杜怀信绝对不承认是自己不如李世民聪慧。
李世民虽然嘴上老是嫌弃杜怀信笨手笨脚的,但他还是尽心尽力教着杜怀信。
终于时间就在他们二人一个嫌弃一个不服气的情况中来到了七月,李世民也不能再拖下去了,只得启程返回长安。
就在启程的前一日,李世民还是早出晚归忙碌,等他同杜怀信一道回到府衙后,迎面撞上了房玄龄与杜如晦。
他们二人的身后还有几个眼熟的文人。
李世民定睛一看,原是先几日他特意拜访过的孔颖达、陆德明与虞世南三人。
李世民脚步一顿,下意识就往杜怀信身后躲去。
为了方便外出,他的衣裳有好几日没换了,袖口与衣摆处满是划痕。
不仅如此今日他是去观察好的屯田地点,身上一股子的泥土味不提,面上都染满了尘埃。
他这副模样实在太有碍观瞻了。
怎么可以让他高大俊逸的形象……不是,是怎么可以在这几位德高望重的文人面前出糗。
杜怀信只觉得自己的腰背处被人推了推,猝不及防之下他踉跄上前了几步。
他的一双手背在身后,狠狠冲李世民做着不满的手势,就听得李世民轻轻的咳嗽声,杜怀信当即不敢再造次。
他清清嗓子,看着面有笑意的房杜二人,与他们后头明显有些茫然的三位文人硬着头皮开口作揖道:“见过诸位。”
“不知诸位寻二郎有何事?”
杜如晦憋着笑回道:“大王前些日子不是因着战事结束,天下渐平而想着开一个文学馆吗?”
“三位是同意世民的请求了?”
杜如晦话音刚落,李世民当即探出了半个身子,兴奋地上前几步,可瞬间他便反应了过来,颇有些懊恼瞪了眼杜怀信。
李世民故作恼怒:怎么不拦着我?
杜怀信迷茫无辜:二郎动作太快我拦不住。
看着杜怀信颇为无辜的神情,李世民轻哼一声也把他拽上了前。
反正他们此刻都是不能看的,半斤八两。
“是啊,大王如此真挚相邀,我们又哪里有拒绝的道理?”
虞世南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
陆德明看着此刻虽然狼狈却半点不掩风采的秦王,只觉得畅快非常。
自从得了李世民的相邀后他日日都关注着李世民的动向,心中满意得不得了。
他看着此刻亮着双眸子的李世民轻笑道:“大王仁义,某愿追随大王。”
孔颖达看着这两位一个两个就要冲上去表忠心的模样就觉得好笑,前些是谁说要再观察些日子的?
对上李世民看向他满怀期待的目光,孔颖达点点头,亦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他作为孔子后人,身上肩负着传授经书儒术的担子。
只可惜在隋廷时,那两任皇帝嘴上说得好,实则并没有多重视他。
而他也打听过,当今陛下出身武将世家,眼中也只重视前隋的勋贵与关中那批人。
放眼整个唐廷中有权势又说得上话且敬重他们这帮文人和南方士族的,也唯有秦王李世民这一个罢了。
出于他对李世民的欣赏也好,想要完成心中的抱负也罢,他都只会选择李世民。
正想着,就见李世民对他们谦恭地行了一礼,而后激动地看向虞世南道:“听闻先生历仕陈隋二代又执着好学,于南方各朝各代的历史知之甚详。”
“而这正是世民所最不了解的地方。”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但世民这几年忙着打仗,与经书文集一道上确实不如诸位先生。”
“而如今眼见便要天下太平,世民也不愿就这么知晓自己的不足而不去弥补。”
说着李世民上前几步,一脸恳切地看向虞世南:“论帝王为政得失,述古今兴亡之道。”
“先生可愿收下世民这个弟子?”
“先生可愿同世民一道?”
虞世南愣了愣,自眼前这个少年眼里他看到了最纯粹真挚的相邀。
几乎没有犹豫,他笑着点了点头。
武德四年,七月初九,长安。
这一日的长安格外热闹,早在当初捷报传回的时候,整个长安城便都在盼着他们的战神秦王归来。
而李渊自那日冷静后也恢复如常,面对李世民这样不见前人的功劳,他也丝毫不吝啬替李世民造势。
特地批准了李世民身披黄金甲,共计二十五位有功部将从其后,率领铁骑万匹与三万甲士自长安大街而行,并前后部鼓吹的殊荣。
这一个消息早早便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在李渊的默许下,这一日长安城的城墙上站满了群臣百官与抢到了位置的兴奋的平民百姓。
更多的人不是选择在酒楼定位置,便是在街道两旁围观等待。
李渊站在最中央,他扶着城墙,远远眺望着,看着李世民的队伍由远及近,心中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受。
长孙嘉卉得了李渊的默许,就站在他的身侧。
明明知道李渊对李世民的忌惮不满,明明知道李世民未来或许会走得艰难,明明知道她不该在李渊面前太过忘形。
但至少在这一刻她全然顾不上这许多了。
长孙嘉卉的全部心神都落在了那个越来越近的,那个身披黄金甲又意气风发的身影上。
她的唇角越扬越高,眼角眉梢是掩藏不住的春色。
这一刻她突然想起了她及笄那年的事情。
她出嫁得太早,也因着家中的变故根本还没来及取小字。
所以照常理来讲,她的小字应该是由她的夫郎亲自来取。
及笄礼还未开始时,长孙嘉卉便缠着李世民想要知晓他给自己取了什么小字,可李世民却是神秘一笑,只说等及笄礼后她便会知晓。
劳累了一天,及笄礼过后,人群散去,整个屋内独独剩下了她与李世民二人。
她眼眸亮晶晶的,好奇地看着李世民。
李世民则自袖中拿出一支朴素又不算精致的玉簪,长孙嘉卉瞬间便猜到了这是李世民亲手雕刻的。
难怪那几日李世民总是眼底青黑,缘是在熬夜做簪子。
长孙嘉卉又心疼又好笑,但她还是乖乖垂首,任由李世民动作。
李世民微微弯着腰,动作温柔,神情认真。
簪完簪子后,李世民凑近长孙嘉卉的耳畔。
观音婢。
缱绻万分的三个字自长孙嘉卉耳中传到心尖。
整个人都有些说不上来的酥麻,长孙嘉卉眼眸湿漉漉的,看向李世民。
就见李世民微微歪着脑袋,笑着伸出了手到她面前。
“小小年纪,瞧你每日都忧心着天下局势天下百姓。”
长孙嘉卉恍然大悟:“所以二郎给我取的小字便是观音婢?”
但还未等李世民说什么,长孙嘉卉又眨眨眼轻哼一声:“我阿耶阿娘从小便是这么教导我与阿兄的,同我年纪有什么干系?”
李世民眉梢微扬:“是啊,这一点上观音婢是同我一样的。”
“只是……”,说着李世民越发贴近长孙嘉卉,声音也愈发低哑了起来,“观音婢想要普渡众生,是个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听着这话长孙嘉卉倒是难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垂眸,感受着愈发暧昧的气氛,感受着自己的心跳砰砰。
而后她听见了李世民调笑的声音,轻得一散入空中便再也寻不见了。
“那观音婢也发发善心渡渡我如何?”
唇上一烫。
长孙嘉卉后退半步猛地抬眸,正正好对上了李世民认真的眼神。
不知为何,这一刻的她格外安心。
她将自己的手放入了眼前这双或许还不算宽大的手掌。
李世民手一紧:“要同我一起去将这世道变成你我心中的模样吗?”
长孙嘉卉点头毫不犹豫应声:“我同你一起。”
“来了。”
李渊浅淡的一句话让长孙嘉卉从回忆中醒来。
长孙嘉卉与李渊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向下头望去。
而后便见李世民抬首,略过神情复杂的李渊,直直望向长孙嘉卉。
长孙嘉卉勾唇。
他做到了,他做到了在及笄礼那日他向她许下的承诺。
王窦已擒,天下渐平。
这个世道已然逐渐变成了当初他们二人所勾勒的模样。
在未来几年里,他也会不断去谋夺那个位置,也终会成功的。
长孙嘉卉始终坚信着这一点。
李渊看着李世民的身影踏入长安。
这一刹那,整个长安城都爆发出了阵阵欢呼与尖叫声。
他有些恍惚地看着李世民志得意满的背影,看着他身后似乎不忿烦躁的李元吉。
看着铁骑甲士与追随李世民的将领虔诚地顺着秦王的脚步而行,看着心如死灰垂着脑袋坐在囚车上的王窦二人。
看着街道旁兴奋激动的百姓,看着身侧面有欣慰的百官。
直到在这一刻,李渊才深切地意识到,纵然他是皇帝,纵然他是这个长安的主人,可他早在不知不觉间被李世民夺去了属于开国帝王的光辉。
这般游行后,李渊同李世民一道俘王世充、窦建德及隋乘舆、御物献于太庙,行饮至之礼以飨之。
站在太庙面前,站在跪着被绑缚的王窦面前,李世民举着酒樽,遥遥一敬。
第一杯敬天地。
第二杯敬战死的士卒。
第三杯敬在场所有人。
李渊看着李世民举着酒樽一饮而尽,仿若初升的朝阳。
而与之相对的却是,他已然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