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 天策上将这个封赏来得太及时了。
因为就在这之后的两个月里,刘黑闼横扫河北,不过小半年的功夫居然尽复窦建德故土。
瀛洲观州毛州皆起兵响应, 其中尤以瀛州最为重要, 在河北道中人口数能排上前列了, 大大减轻了刘黑闼的后勤补给问题。
打下瀛洲后, 刘黑闼的目光放到了定州身上。
自定州向北便可联络突厥,如此一来刘黑闼便可以同颉利可汗联手南侵长安。
这正中颉利可汗下怀。
颉利可汗是万万没想到,不过是因着权利交接至多一年的空隙期,中原居然眼见就要统一了?
太快了, 就这么短短一年的窗口期也被李世民给捉住了, 主动权一下便被李唐给夺去了。
如此一来,什么分头下注让中原陷入内战的法子一下子便不好使了, 所幸现在又起来了个刘黑闼。
若是刘黑闼再败……颉利可汗便只能亲自下场了。
武德四年,十一月十九, 定州沦陷,总管李玄通被俘后宁死不屈, 引刀自刺,溃腹而死。
刘黑闼遣使突厥, 颉利可汗派遣将领率骑兵相助, 关中震骇。
河北妫州高开道联和刘黑闼, 牵制妫州一旁的幽州,李艺便很难抽出人手。
李渊大怒之下下令,李世勣张士贵领兵来援,驻扎贝州一带的宗城, 可还未等他们分析清楚局势站稳脚跟时,又一个噩耗传来。
武德四年, 十二月初三,冀州失守。
同一时刻,李世勣率领五百骑兵侦查敌情,竟意外发现刘黑闼大军已然杀到了南宫县,距离宗城之近是连小半日功夫都不用便能追上唐军。
这还守什么守?
刘黑闼此人做过斥候又是骑兵出身,心思诡诈最擅将奇兵东西掩袭,如今他又有突厥从旁协助,更是如虎添翼。
反观唐军,士气低落,根基未稳,李世勣所率主力两万大多都是刚刚征召的步兵,根本无法抵抗刘黑闼自窦建德手中完整继承下来的精锐部队。
为了不让战损扩大,李世勣当机立断联系尚在宗城内的张士贵,让他带领少量士卒死守,为唐军主力步兵撤退争取时间,不然的话人哪里跑得过马,只怕是不过一日唐军主力就要被刘黑闼追上。
唐廷在河北道的政治中心便是设在洺州的,李世勣决定先带主力退守洺州,而后组织洺州一带的守军一道撤往相州。
武德四年,十二月初八,因着冀州失守的缘故,李渊忧心河北局势不敢将全部的筹码放到李世勣身上,于是他又下令派遣李孝常率领府兵自关中出发驰援河北。
武德四年,十二月十一,留守洺州的杜怀信听着士卒禀告城外李世勣相邀商量撤退的消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才几日的功夫,连军报都还没送到他手上,刘黑闼就要打过来了?
彼时杜怀信正与党仁弘商量关于调运粮草的诸多事宜。
党仁弘,同样是亲近秦王的一个将领,在唐朝征讨王世充之时一直负责后勤转运,从无半分错漏。
因着河北局势逐渐吃紧,李渊虽然还不打算放李世民出面,但还是没办法调了一大批曾经跟李世民打过仗的官员将领支援河北。
只是因为在李世民手底下的人的本事确实比李渊自己的嫡系一派强上不少,用起来的舒畅感实在让李渊无法拒绝。
听完禀告,党仁弘与杜怀信面面相觑。
他俩甫一出城,就听李世勣一口气不停将这几日发生的事尽数告知。
杜怀信这才意识到局势的糟糕。
先前他与李道玄一并退守洺州,但是因着李唐在河北的节节败退,他们手中的兵力大多是拿出去支援了。
如今的洺州守军不足,内城空虚,实在是无力抵挡刘黑闼的全盛之势。
时间不等人,张士贵也压根支撑不了多少时间了,只怕这个时候刘黑闼已然攻破了宗城的防御。
他们如今的处境太过被动,天时地利人和一个不占,与刘黑闼对上只有死路一条。
唐军在河北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杜怀信没有犹豫,当即同党仁弘一道通知洺州守将一道退守相州,借助相州的兵力站稳脚跟抵挡刘黑闼不断南下的势头。
只是可惜太过匆忙了,他们通知了将领却不小心忘记了此刻身在洺州的永年县令程名振。
等将洺州刺史等到后,李世勣立马带着众人继续回撤相州。
程名振见着这群人行色匆匆狼狈非常,不过一瞬便晓得是大事不妙了。
他匆匆返回永宁县,谁料就在他要带着家眷一道出城时,永宁县的百姓因惧怕刘黑闼大军打来死死关闭城门,他根本无法出去。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用着绳子将家眷一一送出,随后他便带着众人匆匆步行奔逃。
不料却还是迟了一步,他们不过走出了四五里的距离,便被刘黑闼的骑兵先行部队给追上了。
他的妻子阿娘尽数被捉,唯有他侥幸出逃。
武德四年,十二月十二,不过一日功夫,刘黑闼的主力便追上李世勣一部。
匆忙交战,列不起来阵型的唐步兵如何能抵得过刘黑闼的精锐骑兵?
唐军自然是被打得大败,被杀五千步卒,达到了可怕的四分之一的伤亡率。
剩下的唐军自然是溃散的溃散,负伤的负伤,这下子是一个都不剩了,李世勣与相关将领们被打得仅以身免。
杜怀信为了保护李道玄自当殿后。
彼时的他满脸血污,气喘吁吁,拿刀的手不住颤抖。
他看着两三个想要包围他的敌军心生绝望,他已经没有力气杀敌了,难道他就要这么死去了吗?
但是……
杜怀信脚下踉跄,所幸他没有食言,他将李道玄护得好好的,只是可惜他可能没有机会再回长安了。
对不起了,柴舒窈。
“这个人的脑袋,我要了。”
一道声音响起,杜怀信费力地抬眸,迷迷糊糊中有个人瞥了几个蠢蠢欲动的士卒。
“我曾被唐军所俘,就是这个人他当初对我非打即骂,这个仇怨我一直记得。”
好熟悉的声音……
几个士卒笑了笑讨好般道:“如今你是大王身边的红人,我们自然是不与你抢。”
仿若生了锈的脑子缓缓转动起来,可还未等他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觉得腰腹处一凉。
早就破了口子的甲胄此刻被一柄长枪抵着,杜怀信突然也不想再花心力想事情了。
就这么战死,也算是一个好结局吧?
下一瞬,两道马蹄声骤然响起。
李世勣马槊一挥,只听“铮”得一声响,那个要杀他的人下意识后退几步。
在李世勣的掩护下,李道玄一把将人捞起带上马转身就跑。
“你们怎么回来了?”
杜怀信虚弱地开口。
李道玄咬牙:“我们是同袍,你是为了保护我,我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
后边赶来的李世勣恨铁不成钢:“做什么逞英雄,要不是道玄同我说了你在殿后,我还以为你早便随我们一道冲出了包围。”
“我李世勣用不着你这般舍己为我!”
“你这样子让我回长安如何向秦王和公主交代,我看你就是成心要害我。”
听着李世勣的口不择言杜怀信倒是笑了出声:“是啊,活人哪里比得过死人,不是吗?”
李道玄红了眼眶:“别胡说了,你这身子如今不宜奔劳,如今怀州的防御尚且严密,我们便先将你送至怀州获嘉县好好修养。”
杜怀信很困,但听着这话还是强打起精神喃喃回应:“好,如今河北这般局势,只怕二郎又要领兵出征了,我便在获嘉县等着你们。”
李世勣不忍再看:“大王定会为我们报仇的。”
话分两头,这边杜怀信算是捡回了一条命,那边眼见到嘴的鸭子飞了的刘黑闼士卒愤愤不平。
他们看着领头的那人表情难看,有个士卒率先开口:“哼,便是让他侥幸逃脱又如何,等下次遇上了再杀不迟,谢老大你莫急。”
谢慈泰垂首一言不发,嘴角却是微微扬起。
武德四年,十二月十四,李汁源由扣抠群,以污二贰期无儿把以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孝常带着军队连长安都没走出,便收到了李世勣大败的消息,至此洺州也即将沦陷,唐朝在河北一带的防御全线崩塌。
李渊震怒,李世民亦再也无法忍受了。
就算是此战回来要忍受李渊更为强烈的猜忌也好,就算是此战回来后他要被架到功高不赏的地步也罢,李世民还是决定上表自请出兵。
李世民分明知道自己此刻不应该再出面,可是……
于江山社稷,于百姓士卒,他又哪里还能顾得上自己的安危呢?
就算知道眼前是深渊,他也不得不跳。
武德四年,十二月十五,李渊最终还是选择换下李孝常,李世民与李元吉正式受命出征,征讨刘黑闼。
关中府兵早在先前支援河北时元气大伤,且也是为了防备突厥随时南下,故此战的主要将领也好,粮草调度也罢,都是由秦王府以及陕东道大行台一手接管。
李渊心心念念不想让李世民插手河北事宜,如今却又只能眼睁睁看着李世民带着自己的班子前往河北,不得不说真是讽刺极了。
更为不妙的是,在闰十月那段日子中,李渊过分自信,他派出了援军后想要疏解一下压抑了几个月的气氛,这一个月中有大半的时间是跑去各个山头打猎了。
谁料等他返回长安没多久,河北便是一连串的噩耗,可以说是让整个长安都看了笑话,无形之中又抬高了李世民的威望。
武德五年,正月,刘黑闼定都洺州,自称汉东王,改号天造,窦建德时文武官员悉复本位,这一举措几乎是让刘黑闼迅速拉拢了人心。
怀州获嘉县,李世民率领大军而来。
杜怀信经过这段日子的修养已经可以下地了,便是让他上阵杀敌,只要时间短些,也不是不行。
兵贵神速,李世民行军的速度很快,力争不给刘黑闼丝毫喘息之机。
因着刘黑闼在新占领的几个州县上立足未稳和李世民的赫赫威名,又因着北边的李艺终于能抽出人手趁机南下配合李世民,刘黑闼面对两线作战的局面,思虑再三,他决定放弃南面一些新占的领土,放弃相州退守洺州。
但刘黑闼也不仅仅只是退守,在相州不远处的邺县附近派兵留守,与唐军对峙,遏制唐军向上的脚步。
这个消息递到李世民手中的时候,他正在探望杜怀信。
“我让你保护好李道玄的前提,便是要你看顾好自己的安危。”
李世民看着嬉皮笑脸的杜怀信,分明是想好好将人训斥一顿的,可不知为何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你是我为数不多的年岁相近的友人,我不想看到你出事。”
杜怀信垂眸:“我知晓,长安里头还有我牵挂的人,日后我不会再逞强了。”
话落,杜怀信想到了这几日他打听出来的消息抱怨道:“刘黑闼不愧是做过斥候的,消息方面防得严严实实,便是我手底下的探子都差点折在里头。”
李世民皱眉,显然是关注错了重点:“这几日我分明是叫你好好修养的。”
杜怀信轻咳了一声:“这不是身子好得差不多了吗,对于刘黑闼我是要亲自报仇的。”
说着杜怀信赶忙抛出了消息转移话题:“二郎可知晓刘黑闼打算将计就计?”
李世民相当敏锐,几乎一瞬便猜出了刘黑闼想要做什么:“他莫不是想要分兵,自己率主力北上剿灭李艺的队伍?”
杜怀信点点头:“是的,若是让刘黑闼得逞,他便再无后顾之忧,若是再占据幽州……只怕突厥来援会更加方便,后果不堪设想。”
李世民沉吟:“如今我刚刚赶至河北,根基未稳,不宜轻易决战。”
“把刘黑闼的主力摁在南面剿灭是我们如今最好的选择。”
“不过,”李世民眼眸微眯,“刘黑闼这个计策打得就是一个我们不知晓。”
“只要能唬住他,若是让他知道自己的计划早早便泄露了,只怕他是不敢赌自己北上时我不会率军来袭。”
杜怀信眼眸一亮:“二郎想要如何,疑兵之计吗?”
李世民轻笑:“是啊,当初我在雁门救驾时用上了,如今我又用上了这个法子。”
杜怀信喃喃:“按着距离和熟悉程度来说,应是永宁县令程名振去做这桩事最为可行。”
不过提起程名振杜怀信有些心虚。
当日太过匆忙,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人,因着通知不及时,差点便不小心害了人家。
李世民琢磨了片刻点头:“如此,便让他领兵带上六十面大鼓去洺州城西二里堤敲鼓,让刘黑闼留下的守军以为我军要全力出击。”
话落,李世民突然感觉到了哪里不对,他一瞪杜怀信:“我是来让你好好歇息的,怎么你倒是与我谈起公事了。”
杜怀信后退半步讪讪道:“二郎聪慧过人,怀信自知不如。”
李世民:“……”
这一有不对就吹捧他的招数杜怀信这是真是屡试不爽啊。
虽然吧,他也确实挺吃这一套的。
最终李世民也只是哭笑不得去找程名振吩咐任务去了。
计划很顺利,被刘黑闼留守洺州的范愿心生惧意,快马加鞭去给刘黑闼报信。
刘黑闼自知计划暴露,无奈之下也只能调转枪头领着主力返回,至于李艺那儿他也不愿就这么放弃,留下了两个将领和一万不算精锐的兵力继续北上牵制李艺。
然而就是这个看上去一点都没错的决定让他后悔不已。
武德五年,正月三十。
或许是先前接连的胜利让刘黑闼的军队看不上唐军,也或许先前李艺在刘黑闼席卷河北时表现平平,这难免让他手底下的将领起了轻视之心,将他要小心牵制的嘱咐抛之脑后。
他们居然领兵主动攻打李艺。
李艺打不过刘黑闼的精锐,还打不过这帮子杂兵吗?
李艺佯装不敌,且战且退,一路退到了与他的老巢幽州接壤的易州徐河。
这下子是关门打狗了。
李艺被压了将近半年的憋屈尽数发出,大破敌军,一万人的队伍斩杀八千余人,打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刘黑闼收到消息的时候险些没被气死。
他眼睁睁看着李艺在此战过后再无顾忌,果断南下,李世民也抓住了刘黑闼新败士气不稳的时机北上,双方均是接连收复沿途州县,最终于洺州附近顺利会师。
这其中其余州县丢掉刘黑闼是一点都不心疼,唯有一个定州,一个同突厥联络的通道被李艺拿下令刘黑闼元气大伤。
北线被斩断了向突厥求援的可能性,同时刘黑闼的主力也再无退路,被李世民一路逼着只能在洺水附近同唐军对峙,然而这恰恰是李世民想要看到的结果。
不过短短一个多月的功夫,不过是换了一个唐军主帅,局势居然就不可思议地反转了。
从先前唐军被压着打变成了如今刘黑闼被牵着鼻子走。
李世民成功夺回了战场主动权。
这样的路数简直同当年李世民大破刘武周一模一样。
这般毒辣的眼光,对战机战略的准确把握,靠着斥候探子消息的传递详细,靠着自己手中精锐的部队在野战上打垮敌军,而后一步一步紧紧相逼,强迫敌人在李世民想要的时间地点同他对峙。
而后便是主场作战,让敌军毫无还手之力。
刘黑闼几乎看到了自己未来的结局。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他起兵反叛不是为了过把皇帝瘾的!
刘黑闼将自己的目光放到了前不久刚刚被他的斥候得知想要倒戈李世民的洺水县上。
而李世民也没有丝毫犹豫,果断抓住了这个战机,当即派王君廓率领一千五百骑兵星夜奔驰接应。
李世民不敢小瞧刘黑闼的骑兵,不能浪费丝毫的时间,所以纵然王君廓的任务是守城他也不敢让精锐步卒前往,去赌一个刘黑闼救援不及的可能性。
洺水县,东接河流,后靠贝州,西临洺水,同样也与洺州城相连,是刘黑闼相当关键的一个粮道据点,若是不然长久以后,刘黑闼缺粮便会陷入被动的局面。
所幸此刻洺水县守备空虚,刘黑闼说什么都要将这座县城给夺回来。
但是李世民又怎么可能让刘黑闼如愿呢?
为了掩护王君廓替他争取时间,李世民亲率大军主力牵制刘黑闼,成功为洺水县争取到了十余日的功夫准备各种守城事宜。
刘黑闼是处处不顺,等他引兵逐渐包围洺水县时,已然是迟了一步。
然而就是在他这种烦躁和对巨大落差不满的心态下,在他引兵前往洺水县的途中,他犯了一个致命的失误。
就在他途经距离洺水县不远的列人城西时,他居然中了唐军的埋伏。
李世民对于消息的防备到了一个可怕的程度,刘黑闼一个精通斥候工作的主帅先前居然没有察觉到半分不对,连一点蛛丝马迹他都没有发现,李世民治军的本事可见一斑。
打头的是秦叔宝,佯装不敌且战且退,成功将刘黑闼引入埋伏圈。
李世民亲率玄甲军自漳水下游杀出,自侧翼截杀陷入了混乱的刘黑闼部队。
整整一日的功夫,刘黑闼才恍然惊觉眼前这支唐军的素质与战斗力都远远强于他先前横扫河北时所遇到的唐军部队。
早就被他刻意遗忘的虎牢关之战再度自刘黑闼脑海中浮现。
是了,当日也是如今日这般绝望,只能看着玄甲军横冲直撞打散自己的队伍,而更为不妙的是,他手下的兵大多都是窦建德的旧部啊,哪里没有领略过秦王的可怕之处。
军心的涣散是可怕的,这场伏击李世民大获全胜。
自从去岁七月以来,这还是唐军头一回大败刘黑闼的主力精锐部队,对于士气的提升是可想而知的。
但刘黑闼也不是吃素的,他深知此刻唐军最缺的就是时间,也深知唐军是想逼退他掩护洺水县。
于是他在当日便迅速收拢剩下的士卒马不蹄停奔赴洺水县,就是不能让李世民如愿。
河北是平原,这李世民先前打的都是山地战。
同山地战不同,平原可不会出现攻下一个点便撬动全局的局势,所以就算强如李世民他也得老老实实地一座州县一座州县地打。
刘黑闼敏锐地捉住了李世民这方面的不足,当即日夜不停攻打洺水县。
李世民紧随其后,一刻不停同样也追击到洺水县外,紧紧咬着刘黑闼不放。
刘黑闼一面催促着攻城,一面亲率主力同李世民周旋。
只能说原先窦建德手下的精锐确实厉害,又因着已然到了冬季,时不时便要下一场雪,道路泥泞,视线被阻,这对于主动进攻的李世民一方可并不是什么好事。
李世民三度亲自领兵压制刘黑闼的主力皆不可进,而与此同时双方对于洺水县的争夺陷入了愈发激烈的状况。
依靠着唐军搭建的距堙,李世民日日都要登高同洺水县内的守军联络。
终于,时间在这般焦灼的气氛中来到了二月十八。
整整半个月的坚守,王君廓再也无法坚持,向李世民打出了求援的旗号。
在这般进退两难的情况下,李世民首次召集众将商讨该如何。
李世勣眼底青黑,这几日接连不停的进攻唐军上下已然有十几日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他听着李世民的担忧强打起精神开口:“大王,这几日刘黑闼日夜不停修着甬道,若是甬道抵达洺水县城之下,只怕便守不住了。”
李世民蹙眉,他最忧心的正是这个,只是天公不作美,如今唐军位于下风,很难突破刘黑闼的防线。
罗士信环视四周,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是头疼的模样,不知为何,许是因为年轻气盛自负自己的本领,又许是因为想要在李世民面前好好做出一份独一无二的功劳,罗士信坚定出声:“末将愿为大王解忧。”
空气陷入了一瞬的凝滞,所有人都看向了此刻张扬自信的罗士信。
“末将愿替王君廓死守洺水城,必定不会让大王失望的。”
然而还未等李世民说什么,罗士信身侧的杜怀信猛地站起身来脱口而出:“末将愿同罗士信一起!”
罗士信眉心微蹙看向杜怀信:“你疯了不成,此战过后你还要回长安成婚,同我去冒什么险?”
杜怀信的心怦怦直跳。
终于他想起来,直到罗士信主动请战的那一刻他终于想起来了当日被他遗忘的记忆是什么了。
他理也不理罗士信只死死盯着李世民:“末将一定要去,若是大王不允,末将便是偷偷逃出唐军也要同罗士信一道!”
掷地有声,没有一丝一毫商量的余地。
这是杜怀信头一回这么强硬地和李世民对话。
他想起来了。
当初那个午后,当初那个放音机放的便是隋唐演义的评书,讲的就是罗成万箭穿心的那一幕。
而他的祖父所感叹的,正是罗成的原型罗士信在历史上的结局。
那个年纪轻轻一身傲气,被刘黑闼俘虏后宁死不屈而亡的罗士信。
此刻杜怀信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是惊人的,甚至同李世民有几分相像。
李世民沉默一瞬刚想出声拒绝,谁料便对上了杜怀信万分渴求的目光。
这是他从来没见过的杜怀信。
李世民心中一动,到底还是默许了杜怀信的这个提议。
罗士信惊讶地看向李世民,而后他气愤地转头故意激怒杜怀信:“你几个月前才捡回一条小命,怕是身子还没好全吧?我也不需要你来给我扯后腿!”
但是杜怀信却是没有丝毫生气,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自己,罗士信一愣。
打了这许多场仗,在杜怀信心中罗士信已经不仅仅是同袍那么简单了。
罗士信性子桀骜,杜怀信一半因着李世民的吩咐一半出于自己的本心,要常常跟在他身边劝诫。
一来二去,罗士信在他心中便和自己的弟弟没什么两样了。
此刻他心中莫名浮现出了曾经罗士信自嘲的话语。
明明你说过,自己的性命比什么都要重要,可为何最后的选择却是宁死不降呢?
骗子。
杜怀信垂眸,许是因为这一刻他的情绪太为古怪,李世民挥退众人,只留下了罗士信同他两个。
李世民叹气:“我虽然不明白你是怎么了,但你若是想同罗士信一道我不拦着,唯一点你们二人必须牢记,万事以自己的性命为重。”
杜怀信点头,罗士信明显还想说些什么,可不知为何,此刻的他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当日,杜怀信同罗士信一起率领两百人与王君廓换防,死守洺水城。
事情果然便向着杜怀信记忆里的模样发展。
已经快三月底了,本该渐渐停歇的暴雪突然又下了起来。
洺水城本就是多河流,本就难以展开大规模的对战,如今又添了暴雪,道路泥泞难走,唐军根本无法及时支援。
又加之刘黑闼似是察觉到了此刻唐军的窘迫,日夜猛攻城池,终于在八日后,在李世民心焦不已的情绪中,洺水城内木石俱尽。
如今已然到了无力回天的地步,部分士卒只觉再无希望,阵前反水,引刘黑闼入城。
洺水城破。
罗士信死守至最后一刻,他本想是叫杜怀信快点跑的,莫要被自己连累了,可谁知等他想起来的时候,他才惊觉这一整个上午杜怀信都没有出现。
不好的预感在心中浮现。
罗士信战至力竭,被刘黑闼的部下所捉带到了他面前。
然后他看到了他这辈子都难以忘记的一幕。
杜怀信唇角青肿,像是别人打过一般,但重点不是这个。
罗士信死死盯着在刘黑闼身侧卑躬屈膝极尽讨好的杜怀信。
他看着杜怀信鄙夷地看向他 ,用着轻蔑的口吻道:“罗士信,你我好歹同袍一场,还是同我一般投了汉东王吧。”
一旁的刘黑闼看着怒目圆睁的罗士信啧啧称奇。
说起来这个杜怀信是早晨同那批反水的士卒一道来的,说什么眼看就要城破干脆投了他的好。
但刘黑闼自然没有那么傻,一直听闻杜怀信是李世民的亲信,所以他一边防备着一边想要看看后续。
罗士信面无表情地看着杜怀信,突然冷笑一声:“我说你当日为何要主动与我一道守城,原是早早便成了个叛徒!”
杜怀信“啧”了声,讥讽一笑而后猛然凑近罗士信狠狠一拳打在他脸上:“我为什么要叛逃的原因你难道不知晓吗?”
杜怀信这一拳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罗士信脑子嗡嗡作响,唇角鲜血流下,他下意识伸舌舔了舔,一股难忍的刺痛瞬间蔓延至全身。
罗士信突然轻笑出声:“你追随秦王这么多年都没露破绽,却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是我,是秦王错信你了。”
杜怀信额角青筋鼓起,只觉得好笑:“我想要活下去难道有错吗?”
“我追随秦王也不过是为了活下去而已。”
“这难道不是你教我的吗?!”
眼见杜怀信越发激动,刘黑闼眉心微蹙:“这人本事不错,你别弄死了。”
杜怀信一把将罗士信从地上拽起来眼见还要再打,听到了刘黑闼这话他才颇为遗憾地垂下手:“是,我便是从李家起兵时便跟随了秦王又如何?”
“我跟着秦王南征北战,换来的是什么?”
“区区一个县公,只是一个小小的秦王府统军,这便也就罢了。”
说着杜怀信憎恶地盯着罗士信:“可你呢,缘何能比我还要受秦王重视?”
“你这种改换门庭多次的小人,在秦王心中我居然还比不得你?!”
这话里的恨意让在场所有人都不自觉心尖一颤,便是下一刻杜怀信做出生啖其肉的行为都让人觉得毫不意外。
杜怀信眼眸赤红,情绪越来越激动眼见又要上手揍人,刘黑闼不悦地上前阻拦。
杜怀信此刻才像是如梦初醒般,连忙向刘黑闼求饶。
听着杜怀信低声下气的求饶,罗士信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刘黑闼此时对于杜怀信的话其实已经是信了七分了的,说起来就李渊这个德行,杜怀信受尽了委屈便是件很寻常的事情了。
他们这种人出生入死求的不就是个官不就是过上好日子吗,听说这杜怀信几个月前差点便死在战场上,可他却得不到应有的待遇,有怨恨也是可以理解的。
思及此刘黑闼嗤笑一声:“怎么样,你也别装什么贞洁烈女了,都不晓得跟过多少个主子了,还不如投了我,咱们一起进军长安,如何?”
罗士信猛地抬眸,他根本说不清楚自己这一刻心中万般复杂的情绪,只是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然脱口而出:“呸!”
“刘贼,你浑身上下没有半点能比得上秦王,居然还要我替你效力,痴心妄想。”
“你也配?!”
话落,罗士信看向杜怀信:“你说我是小人,那我便让你看看究竟谁才是小人!”
杜怀信气得涨红了脸,他不管不顾抽出一旁士卒的腰间佩刀,刀尖直抵罗士信的咽喉,而后如疯魔了一般道:“罗士信,要不是你手中有我不知道的唐军秘辛,我怎么可能同你这么辛苦地守了八日城,如今你死了也好,便再也没有人能同我争了。”
秘辛?
本愤怒至极想要直接杀了罗士信的刘黑闼一顿,他狐疑地看向杜怀信。
就见杜怀信仿佛是陷入了魔怔一般,刀尖狠狠向前。
罗士信只觉得脑子一片混沌,根本没有听清楚杜怀信说了些什么,脖颈处一痛,有丝丝血液流出,但他也只是冷笑着抬眸看向此刻失了理智的杜怀信,不躲不闪。
这是来真的啊!
刘黑闼当即向身边人使了个眼色,士卒心领神会飞速上前一脚踹在了杜怀信的背后。
杜怀信一下被踹翻在地。
他瞳孔涣散猛然回神,而后半跪半爬来到刘黑闼面前惊慌道:“莫要杀我!”
“求求大王留我一命,我知错了!”
罗士信被气到眼前阵阵发黑。
他的意识有些模糊起来,只知道自己或许是要死了。
果然就见下一刻,一个面上有着很长一道疤的男人上前几步讥笑出声:“可真是有趣。”
这人摇头晃脑地看着眼前这出闹剧感叹道:“杜子诺,明明是同李家一道起兵的功臣,如今居然这般卑微求饶。”
说着他看向罗士信:“罗士信,一个转投多次的伪君子罢了,如今居然还替秦王守起节来了。”
“摇尾乞怜杜子诺,铁骨铮铮罗士信。”
“有趣有趣,当真有趣。”
听着此人毫不掩饰的讥讽,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
刘黑闼心中一动,隐秘的直觉让他打算再试一试这杜怀信。
他斜睨了一眼此刻趴在地上狼狈的罗士信,刘黑闼不紧不慢道:“既然你不愿投我,那便去死吧。”
“不过你方才如此羞辱我,我又怎么可能让你轻易去死呢?”
说着他用余光看向杜怀信,就见他面上是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
刘黑闼心中点头,但面上没有丝毫改变:“如今不是下雪了吗?来人,将罗士信给我推出去。”
“就让他在雪地里,用鞭子狠狠地打,直到打到他咽气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