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整个天下局势隐隐发生变化之际, 因为宫宴而闹出矛盾的李世民与杜怀信二人很快便又和好如初了。
根据宫中的传闻,听说是有了长孙皇后在一旁劝解,李世民犹豫之下于杜府之外徘徊, 恰逢天公不作美落了雨, 于是李世民顺理成章在杜府留了半日顺道吃了午膳, 等李世民再出府后, 杜怀信被圈在杜府的禁令也就解了。
原先惴惴不安的秦王府旧人均是松了口气,不论怎么说李世民总是念着旧情的。
而在世人面前唱了一出精彩双簧的李杜二人,此刻正双双坐于显德殿偏殿,他们的身侧还坐着尚且没有退下的李承乾。
杜怀信这段日子一直在忙碌各地的水利之事, 便是在明面上被李世民冷落的那几日里他也是一刻不停整理着资料。
实际上当日李世民来杜怀信府上也不似外人揣测的那般上演了一出君臣和解的戏码, 而是杜怀信拉着李世民一道根据地形和各地条件做着规划,至于今日表面上是杜怀信入宫道谢, 实则是他一刻也忍不住了,终于可以将这段日子的成果交由李世民来看了。
“按着地形、急切程度和各县财库富余程度来讲, 贞观元年中弘农县、连江县、神泉县与龙安县四个县都是可以动工修建渠塘堰的。”
“陛下可以随时吩咐下去。”
李世民的身前正摊着一张整个大唐境内的舆图,听着杜怀信的禀告, 他执朱笔一一在这几个地方圈了起来。
李承乾好奇地探着脑袋,他的目光顺着李世民的手而动作, 嘴上也不忘问道:“为什么是这几个地方, 我觉得太原的文水县和河东的龙门县明明更加方便。”
李世民搁下笔, 他颇有些忧虑地盯着这几个地方:“山东一道于去岁就有了旱灾,至于剑南河南一道则是霜害,虽然时间不长规模也小我也很快开仓振粮派遣官员去帮忙,但是这些地方的余粮到底还是不多了。”
杜怀信叹了口气:“从武德后期开始这天气就是越发怪异了, 若是今岁还是如此……天有异象,被有心之人借着造谣生事中伤陛下还是事小, 这些地方的百姓该如何过活才是真正棘手之事。”
李承乾愣了愣:“可是自古以来关中不都是繁盛之地吗?总不至于其他地方出了灾害关中会抽调不出粮草救助吧?”
李世民摇摇头:“关中早便不如从前了,所以承乾,只一味固守经验之谈可不行,多问问多看看民间疾苦,若是只坐镇长安被官员蒙蔽,等事发后再做弥补实在是悔之晚矣。”
说着李世民的目光越过李承乾朝着丽政殿的方向看去:“三月皇后亲蚕以祈求上天,我向来不信这些,却也是希望在今岁上天能优待我朝百姓一些,至少能让他们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一年。”
“战乱方歇,若又是连年灾患……”
李世民的声音越来越轻,他强压下了心中的担忧对着杜怀信道:“子诺可知道藉田之礼?”
杜怀信蹙眉回忆起来:“天子亲耕以示知稼穑之艰难,以表对农业之重视,只是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个仪式已经废弃了数百年了吧?”
前面是长长久久的乱世,皇帝们忙着保住位置争霸天下还来不及,又有什么闲心来搞什么藉田之礼。
李世民点点头:“是啊,废弃了数百年,我是想着等天下局势稳定下来后自我贞观开始重新恢复此礼,以示我之决心。”
“水旱不调,不过是人君失德,上天降罪,在我一人,百姓何辜?”
真是奇妙,杜怀信表情复杂,就是因为他跟了李世民这么多年,所以他才十分清楚李世民对于命数一道向来是觉得人定胜天的,可到如今这些话从李世民的口中说出,实在是叫他感慨非常。
李世民好似从来都是如此的。
身为秦王时他冲敌军叫板,以一己之身担社稷之责;成为天子后他向上天叫阵,以帝王之身揽万方罪责。
同样心绪复杂的人还有李承乾,但是与杜怀信的想法不同,他则是异常震撼地盯着李世民的侧颜,往前他所知道的阿耶是那个战场上战无不胜的天策上将,是那个朝中功高震主无人敢动的秦王,他何曾见过姿态如此之低的阿耶?
他的下意识攀上了李世民的衣袖:“这都是天灾,同阿耶有什么干系?百姓无辜,阿耶又何尝不无辜?”
“因为我是天子。”
李世民侧首对上了李承乾迷茫混乱的目光:“天子受万民供养,若是连这点责任都不敢担不愿担而是推给臣下推给百姓,又何称天子呢?”
分明、分明他不愿看到姿态如此之低的阿耶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却觉得这一刻的阿耶比之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叫他心有触动呢?
他好像更加喜欢这样的阿耶。
李承乾垂眸,闷闷点了点脑袋。
果然,杜怀信偷偷打量了眼李承乾的神情,所幸他的年纪还小,一些观念想要扭转不是件难事。
毕竟有着这么一个人在一旁,又怎么可能不被李世民所感染呢?
正当杜怀信如是想着的时候,殿外传来了通报声,是房玄龄与杜如晦。
房杜二人甫一入殿就通禀了李世民一个好消息。
“陛下,叛臣罗艺已伏诛。”
听着房玄龄的话李世民收拢了情绪:“我若是没记错的话,辅机和敬德才刚刚带兵出了长安吧,是他身边人下手的?”
杜如晦接口:“陛下猜得不错,罗艺自豳州被豳州统军大败,抛妻弃子而逃,身边只余数百人亲信,他一路逃窜至乌城本是想要投靠突厥,不料被自己的副将所杀,首级已经在送往长安的路上了。”
李世民沉吟片刻:“这个副将虽然参与了罗艺反叛一事,但戴罪立功,功过相抵,同去岁一样,所有错止于罗艺一人,他手下士卒无罪,至于那个副将……将人也召回长安给个合适的职位以安人心。”
话落,李世民很快将此事抛之脑后,一个没有掀起半点水花的罗艺还不值得他耗费心神惦念。
“玄龄克明,我先前吩咐你们二人绘制的户籍手实样式如何了?”
房玄龄与杜如晦对视一眼:“臣等此行前来就是为了此事,已经有了大致的样式,陛下看看还有没有需要补全的地方。”
提起这个杜怀信的兴趣简直是比李世民还要大,要知道在古代因为交通沟通不便,统计人口往往是件相当麻烦的事情,更不要说武德年间李渊虽然下达了户籍编造的法令,但缝缝补补这么多年却是始终没有个法定的章程文书,而李渊瞧着也毫不在意的样子。
于是说起来好笑,这都九年过去了,李唐朝廷对于天下人口的概念还是模糊的,上一个确切的数字应该是要追溯到隋炀帝期间了,然而经过那么一场大乱,百姓多有死亡逃散,基层行政崩溃。
偏偏武德一朝周隋许多制敕文案都丢失了,等李世民接手武德一朝的烂摊子时,他所看到了的处处都是混乱不已的行政系统,不得不一点一点重新开始梳理朝政定下规矩,对于户籍方面也是同样的道理。
杜怀信一面想着一面伸长了脖子去瞧房玄龄自怀中掏出的一本厚厚的册子。
杜如晦念着这几日房玄龄因为忙碌身体不好替他开口对李世民讲解:“手实以户计,家口田地一一上报,每年重新编造一份。”
“至于户口帐,计户不分新旧,计口层层相计,白丁、女口、贱口,以求口数准确。”
杜如晦只是大致讲了些框架,具体详细还是要李世民接过册子自己翻阅。
不得不说房杜二人的行事效率极高,虽然只是个大概,但是册子上已经有着一些他们所绘制的样式模板了,叫李世民一看就清楚明白。
李世民捏着册子沉吟半晌:“由乡到县,由县到州,再由州至全国,这样一来实在方便许多。”
说到这李世民拧眉:“大乱之后必是有许多隐户的,这些隐户就不用细查了,日子本就难过,再多出些徭役杂税,实在是为难人。”
“除却隐户外,也不必同前朝一般强制拆户,收上来的钱财是多了,可百姓却是贫穷了,国富民贫,我不愿见到如此景象。”
“还有徭役……”李世民于殿内无意识地踱着步,“如今国家如此,我本就没心思修建宫殿与亭台楼阁,且每户男丁数量不一,还是要做出差分分配才好,万不可误了农时。”
听着李世民的提议,房玄龄与杜如晦在心中默默规划着详细一面点着头一面开口同李世民商议。
而与东宫这里忙碌非常作为对比的则是同李渊攀上了关系的刘德裕,今日休沐的他特地在府中摆了一席好酒好菜,还专门叫养在家中的舞姬出来当庭献舞。
他看着坐在他对面一双眼睛恨不得粘在舞姬身上的长孙安业,他垂眸遮掩了眼底一闪而过的讥讽,等他抬眸再度开口时面上带了些好奇的意味:“我还真是羡慕你,从右监门率升到了右监门将军,我听说你早年同皇后有龃龉,却不曾想陛下倒是大度没有因此牵连你。”
长孙安业本还好好的心情当即毁于一旦,这下是舞也不看了,他一摆手颇为不耐烦道:“提这事做什么?当初不过是孤儿寡母,如今可不一样了。”
说着长孙安业只觉得越发烦躁,他当初将那孤儿寡母给赶出了家门就是不想让那兄妹俩沾染长孙家的家业,谁能想到那兄妹俩居然攀上了李世民这个高枝,一路风生水起的,他瞧着那是眼红不已。
现在好了,就那兄妹俩如今的身份地位,长孙家的家业恐怕他们是看不上了,反过来反而是要他去巴结人家了!
两个继室生的玩意儿如今骑在他头上,这叫他如何甘心!
更何况他现在的日子难道是好过的?
有官职在身又如何,这长安官员谁不知晓他早年得罪过李世民心尖上的那对兄妹,世人惯会逢高踩低,根本用不着长孙兄妹俩出言,有的是想要巴结他们的人出面刁难于他,他的日子是一天比一天难过。
一想到此处,长孙安业重重将酒杯放到桌面上,一股怨气自心头升起。
长孙安业实在是不会遮掩自己的情绪,刘德裕扯了扯嘴角状似无意开口道:“原来是我想岔了,只是我这日子也不好过呐,这般看来你我倒是同病相怜。”
长孙安业好笑抬眸:“你可是跟了陛下多年的旧臣,用不着在我跟前哭惨吧?”
刘德裕叹了口气言语恳切真挚:“这就是你有所不知了,我与你细细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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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驿站。
李世勣风尘仆仆,于今日午后才方方抵达驿站,这一下马就撞上了等候他多时的李道玄与罗士信。
李世勣往自己的掌心喝了口气,他瞥了眼有些困顿的二人一眼:“你们两个小子怎么在这?”
“不是领了左武卫的差吗?今日是休沐吗?”
“不对,你们二人怎会知晓我是今日到的?”
罗士信打了个呵欠:“并州到长安拢共也要不了几日,快马加鞭算算日子不就在这日前后吗?”
李道玄晃晃脑袋努力叫自己清醒一二:“你此番回京不宜有大的动作,所以堂兄特意叫我们二人来迎你的。”
“堂兄说了,趁着冬日突厥忙着应付大雪没有心思骚扰边境,特地叫你回来同李药师一道商议讨灭突厥的计策。”
李世勣倒是毫不意外:“果然是此事。”
罗士信倒是瞧着李世勣平静的样子感叹了句:“你是不知道,这京中如今啊可是出了大乱子。”
李世勣蹙眉:“是精简官吏一事要落实下来了吗?这事我在并州也是有所耳闻的。”
罗士信带着李世勣走到了一处马车前:“可你知晓具体人数吗?外头都传这朝廷内文武官员是要压到七百人以内,我还专门去问了子诺,听说人数还要更少,不过六百四五十人左右。”
李世勣上马车的动作一顿:“这么少?!陛下还真是……看来商量完突厥之事后我得快些赶往并州了,只怕此事过后会有不少人想要求着外放了,也好过直接被撸去了官袍。”
“于内政上我帮不上忙,只好在地方上帮着陛下压住那些心思不正的家伙。”
李道玄跟着李世勣登上马车:“回程路上我与罗士信同你细细说道说道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