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的脾性向来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向窦氏的牌位哭诉也算是将积压了三年的隐藏的爱恨给彻底一笔勾销了,更不要说马上要迎来的藉田之礼,是已经没有时间留给李世民喟叹了, 而且现在的他还遇上了另外一桩叫人头疼的事情。
东宫, 御苑。
李世民有些羞恼地轻咳一声, 他起身掸了掸短袍上的灰尘, 满脸无奈地拿过了手边的锄头。
“怎么连你也忘了?”
“我本以为你的出生应是很擅长这些才是。”
李世民虽然在武德年间在外征战的时候同相关的人学过一些理论知识,但切切实实地上手是真的没有几回。
想着数月之前他信心满满的模样,结果现实给了他当头一棒,李世民颇为苦恼盯着眼前蔫了吧唧的菜叶子长叹一口气。
杜怀信哭丧着脸, 这下地锄田的, 贫苦人家出生的原身自然是会的,可他一个穿越前的富二代要不是这几年跟着李世民历练, 连五谷都是分不清楚的,他哪里又会这些?
更不用说这些年尽忙着打仗处理政务了, 他这也是有心无力啊。
杜怀信半跪在地上指尖点了点已经彻底枯黄的叶片:“臣这种出来的还不如陛下的呢……”
杜怀信倒吸一口凉气手忙脚乱地把被他一戳就将将要倒地的白菜叶子扶好:“不过种出来已经不错了。”
杜怀信低声喃喃着视线往右侧一扫,除了这一株其他的连土都没有破。
思及此杜怀信心中万分不服气, 他看着李世民身前虽然蔫得不行但好歹能吃的小白菜,再看看自己这里, 都是初学者怎么差距这么大?
“可你好歹有破土的, 我这边是一个都没有……”
带了些怨气的少年嗓音幽幽响起, 杜怀信轻咳一声,心中忽然就平衡了许多:“所以殿下你看,这稼穑之艰难殿下这下子是认识到了吧?”
李承乾欲言又止小声嘀咕:“怎么跟我阿耶一般了,都是这么念叨。”
“小兔崽子, 背后说你阿耶什么话呢?”
李世民一面观察着自己的作物一面笑着打趣道。
李承乾当即起身凑近李世民讨好一笑:“自然是为阿耶高兴,都说君贤才会臣直, 那杜子诺如此秉性时刻关心民生,又不畏权贵直谏于我这个太子,是阿耶之福啊!”
所以阿耶你自己逮着机会就念叨的习惯怎么会传给向来花样繁多陪他玩耍的杜怀信身上?
李承乾心中腹诽,骑马要讲道理,逛御苑看到一棵树也要讲道理……不愧是在朝堂之上能堵得众臣说不上来话的阿耶吗?
正胡思乱想之际,李承乾只觉得头顶一沉,他歪了歪脑袋抬眸看向李世民。
“你小子,跟在杜子诺身边倒是将他嘴甜的本事给尽数学来了。”
杜怀信轻“哎”一声:“陛下这就是你说的不对了,陛下军中出身,行事作风也难免带了些军中的做派,一身气势就算是陛下完完全全是无意的,却也是吓得一些臣子在朝堂上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李世民好笑地“嗯”了一声,挥舞着锄头心中想着前些日子他学来的样式:“所以?”
“所以这个自然是要臣出场喽,陛下收敛着气场笑面待人,臣就在一旁逗陛下开怀,这可是牺牲了臣的名声为大家谋福啊!”
李世民忍俊不禁:“怎么,担心进佞臣传?”
话落李世民停下动作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要行藉田之礼的诏书已然是发了下去叫天下百姓都知晓了,这地点也定好了,就在东郊,子诺那一日你就替我好好看着承乾。”
杜怀信倒也没什么反对的,只是在听到“东郊”二字时他不自觉想到了先前孔颖达与李世民之间的争论:“按照礼制天子藉田于南郊。诸侯于东郊,陛下择了东郊是不是还有其他原因……比如上皇?”
李世民被这么直白一问也不恼:“我既然将朝堂给打扫干净了,也不好做得太咄咄逼人,明面上的礼还有要给上皇的。”
杜怀信沉吟片刻:“可我记得孔颖达此人最是重皇权重陛下,陛下是怎么说服他的?”
李世民笑了笑:“停祭周公,升孔子为先圣,以颜回配享,这孔颖达乃孔子后人,这么大的一个殊荣下来,他多少会顾忌些我的意思。”
杜怀信皱眉:“可是……这重振儒家之学本就是陛下打算做得事情啊,南北分裂为了重塑文化一统,就算没有孔颖达也是一样的。”
李世民没有接话似笑非笑:“数百年来头一回开藉田之礼,可不能出半分差错了。”
杜怀信也聪慧地没有再问:“陛下放心好了,来东郊观看行礼的百姓虽多,但已经叫下头的士卒早早准备好了,到那日是不会出乱子的。”
“行,我看这时间还早,你带着承乾先回我的寝殿吧,若是我估算得不错,这最后的七八个都督刺史的名字事迹已经摆到了我的案头了。”
“就在门侧左处的那个屏风,剩下的这些你来替我写上去吧,也好叫李承乾也看看。”
恐怖如斯……
杜怀信轻“啧”一声,要是换了他好不容易忙碌了一天想要好好休息一下,这一入门就是各种公务官吏直直摆在眼前,想想就叫人觉得心累。
“臣知晓了。”
李世民点头心中还在琢磨着下地一事,毕竟也没有几日了,既然要重开这个藉田之礼,那么他一定就是要做到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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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三年正月二十一,东郊。
今日的东郊可以说是这十多年来最为热闹的一天了,毕竟重开藉田之礼,实在是数百年都没有见过的光景了。
乱世之中百姓也是根本活不长的,连保命都是勉强又哪里还有心思去管其他事情呢?
一代又一代,渐渐的,这个曾经在众人眼中稀疏平常的藉田之礼已然成为了一个遥远的故事,古老的传说,谁也没见过,甚至连知晓详细的百姓都是越来越少了。
“这是什么玩意啊?”
“藉田之礼,说起来从来都是在书上瞧见的,这我也是头一回看到。”
“就是天子下地吗?跟我们一样耕田?”
“你这话也太糙了些,这叫亲耕。”
“没想到啊,这秦王不仅打仗厉害居然还会种地啊!”
“可是这可是秦王啊……我总觉得在做梦。”
“我倒是好奇这皇家是用的什么锄头,莫不是金子做的,我可要好好瞧瞧。”
“哎呀,这种一般不过是做个形式而已,大家也不用那么担忧……”
众人交头接耳个个都好奇地伸长脖子往外头看着,说起来这所谓的天子亲耕或许是因为太过遥远,于他们而言除却疑惑惊喜外居然还莫名多出了一种说不上来的害怕担忧的心态。
所谓藉田之礼,除却天子亲耕,这文武大臣也是跑不了的,而这藉田之礼的详细过程早早便被各个坊主揉碎了用大白话讲给了百姓听,所以为了赶新鲜大家都来得很早。
等李世民换好衣物出现在众人眼前之时,已然是过了一刻钟的时间。
李世民向来不喜欢铺张的排场,身边除却必要的侍卫稳住现场之外跟着的宫女内侍并不算多,甚至他还大笔一挥取消掉了叫长安附近的读书人和下头官吏来拜见的阵仗。
用他自己来讲,这种东西除却劳民之外不过是为了满足帝王的私心,也没有什么大用处,更何况如今是为了展示天子亲耕重视农业,怎么好本末倒置抽调百姓误了农时?
直接一句话将那些想要遵循古礼的大臣给堵得说不出话来。
李世民一出现,百姓当即就要跟着下跪行礼,他一挥手笑着道:“不必了,今日该是朕来替你们展示亲耕,到时候若是朕和朕的臣子有哪些做得不对的地方,诸位大可以指出来,有赏。”
欢呼声骤然响起,李世民短短一句话倒是很快便抚平了百姓心中最后的一点担忧。
“没想到这秦王做了皇帝之后的脾性是越来越好了,哎,你先前不是在宫中做宫女吗?你可知晓陛下平时在宫中是什么模样的?”
“若非陛下皇后仁慈,我又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被放出了宫?我当时没有赶上第一批,以为还得熬年份,却怎么也想不到不过一两年的功夫,这陛下与皇后又拟了名册在年前放了一批宫女出宫。”
“陛下性子急却也是宽仁极了,我们都很欢喜陛下与皇后。”
“我倒要感谢陛下,要不是陛下,我可还讨不着娘子呢,不过……这来来回回放了有数千人了吧?陛下说着是要简朴行事,倒也真的不是再骗我们。”
“我以前还觉得这皇帝哪有个好的,却怎么也想不到真是我见识少了。”
“哎哟,都别说了,你们快瞧陛下这动作,瞧着居然不显生涩,很熟练的样子。”
众人的视线当即落到了正中央的那个男人身上。
李世民此时便好像真的换了个人似的,浑身气质一变,虽然出生官宦世家,也做了三年的皇帝,可一旦他换上耕地的衣物时居然不显半分突兀,就仿佛他从来都是耕地长大的农家子一般……不,还是不一样的,一般的农家子可不会有李世民这样的俊俏脸庞和挺拔身姿。
众人低声惊叹,他们不敢置信地瞧着李世民游刃有余的动作,瞧着他清晰地分辨着五谷的认真神情,简直叫他们都觉得欣喜不已。
“你不是说是做样子吗,哼,我就知晓陛下从来不会敷衍我们的,如何,你不是向来仗着自己读书人的身份觉得很高贵吗?这会你可心服口服了?”
“这瞧着是练了好些日子的吧……实在是惭愧啊。”
“不过嘛,这些大臣瞧着就不如陛下了,哎,那个动作不对!”
李世民循声望去一边随性地杵着锄头站立一边朗声道:“哪个人,何处不对?”
“最前头距离陛下最近的那一个,握的姿势不对。”
李世民笑了笑:“来人,赏绢帛一匹。”
话落李世民侧首看去语气中多了些幸灾乐祸:“记玄龄的名字一次,谁做的最不好便拿出五个月的俸禄发放在场百姓。”
左右是忍俊不禁的同僚,下方是兴奋议论的百姓。
房玄龄闻言抬眸,在这理应庄严肃穆的古礼上对上了李世民自得的目光。
什么庄严肃穆,都已经这般热闹了……看着李世民勾唇拿过绢帛亲自走去递给那个出声的百姓,看着百姓欣喜地将目光黏在李世民身上下意识凑近的举动,看着逐渐被百姓包围在内的李世民,房玄龄摇摇头轻笑出声。
一直这么热热闹闹地领着所有人走下去,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