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徵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与李世民再度相见的日子是如此之快, 他本以为就算李世民明面上不在乎,可应该也是短时间内不想再见到他了的。
太极殿……魏徵垂着眸跟着内侍走入了偏殿。
前几日李渊搬出了占据三年之久的太极宫,而李世民也终于名正言顺入主太极殿听政了, 魏徵下意识笑了笑, 心中到底还是不可抑制浮现了些欣喜。
“果然是不应该赖账的, 咳, 玄龄你说我这再请那明净和尚出山,他不会不同意吧?”
是李世民,他的尾音带了些羞愧和不易察觉的亲昵,魏徵的脚步下意识一顿, 他晃了晃神, 说不上来自己此刻的心情。
“这也不能都怪陛下啊,这久旱之下朝廷的钱自然是要用在刀刃上的, 上一回我与玄龄与陛下都去求了雨的,那个时候又有谁知晓原来那明净真的有些本事的……”
是长孙无忌急急切切的安慰。
“行了, 你就不用给我说好话了,赖账本就是我的不对, 不管那明净到底有没有真本事,总归他的名气在民间大得很, 再将人请出来试一试吧。”
李世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带了些喟叹。
“总得寻个依靠寻个支柱, 朝廷可做,泥塑石像和那些名声在外的僧人也可做。”
“我以前总是不信这些的,只是自从上一回皇后生下雉奴后突生了场大病……那个时候虽然医工都说无事,只是我还是忧心不已, 病急乱投医,忽而想起昔年在太原之时我路过玄中寺, 曾为皇后散财祈福,派人去还愿后皇后的身子居然真的大好了……”
“那个时候我才真切意识到寻常人家在天灾之下本就艰难,就算有朝廷赈灾抚恤,不信些什么又如何撑得下去呢?”
“玄龄,这一回就由你亲自前往将人请出来,以示我的诚心。”
魏徵表情复杂,他身旁的内侍犹豫片刻终究是朝里头通报了一声。
殿内的交谈声骤然停下。
“玄成,既然来了便进来吧,朕先前叫你搜集的各地州县的医学情况你居然这么快便整理成册了?”
“不愧是朕之良臣,赶紧呈上来给朕瞧瞧吧。”
带着笑意的嗓音响起,魏徵甫一入殿,见到的就是位于上首表情淡淡的,整个人慵懒闲散的李世民。
分明语气是欢喜的,可面上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若是换做从前,李世民想来应该是早就起身招呼着他入座了吧?
若是再赶上李世民心情好,说不定桌前已经准备好了他爱吃的糕点,也会一边与他谈论正事一边穿插低低抱怨朝中又有那些人做得不好惹人厌烦了吧?
只是可惜……如今李世民对他的态度完全不一样了。
信重有之,亲昵不再。
魏徵的反应不可避免地慢了半拍,他似乎还没有彻底适应这前后的落差。
“想什么呢?”
房玄龄暗暗叹了口气,他同长孙无忌对视一眼,轻而易举便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无奈和一丝不屑。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个向来重情的李世民在一段与魏徵的情谊关系中却是抽身的最快的一个人,反倒是那个好似万物不留心的魏徵——他的表现还真是古怪。
魏徵摇摇头轻声道:“不敢误了陛下的时辰,这几年各地天灾陛下几乎是年年将臣外派抚慰百姓,也正是因为如此,臣对于各地的医学情况才能知晓详细。”
他一面说着一面恭敬地将文书上呈。
“陛下想要在诸州设置医学,置医学博士一人,从九品上,掌疗民疾,教授学生,想法是好。”
“但陛下也该知晓百年动乱,许多传承典籍均是断了代,寻一些医术平常的人才是可以,但是陛下既然予这医学博士执掌一州民疾学生的责任,只怕寻常人是担待不起的。”
“这寻找合适人才的时间怕是只短不长,臣以为陛下可以现在京中开设医学,择取成绩优良者送往各地。”
话到此处魏徵顿了顿,其实本不该如此的。
在武德年间战事初平的时候,身为秦王的李世民也曾上奏李渊请求开办医馆,只是可惜先是李渊不愿耗费这无谓的钱财一拖再拖,而到了后来,这李渊已然是将全数的心神放在了对付李世民上头,便更加没有心思理会李世民的提议了。
所以这些政策只在陕东道大行台有过推行。
李世民登基后本也是想立马开办的,只是他的运气属实算不上好,突厥天灾,接二连三而来,这个时候朝廷的钱财都放到了救助百姓上头,也没有余力去办这些事情。
如今好不容易突厥消停了,这天灾虽然也有但是规模小了许多,李世民也终于能腾出手完善这桩他一直惦念着的事情了。
李世民的神情不变,打断了魏徵的思绪:“玄成这便不必担心了,朕自有安排,此番你做得不错,有赏。”
公事公办的口吻……魏徵的呼吸紧了紧。
虽然嘴上还是唤着他玄成,但到底是不一样了。
魏徵苦笑:“臣谢过陛下。”
李世民的视线第一次正正经经地落在了魏徵身上,但他也只是看了一眼,没有多说什么,甚至连情绪都没有半分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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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孙府。
杜怀信坐在前厅是已经喝了快小半个时辰的茶了,他不着痕迹地挪动下身子,这腹中都有些胀了。
他身旁陪着他的孙府家仆见状轻笑道:“倒是奴记岔了时辰,叫杜郎君久等了。”
杜怀信赶忙挥挥手:“没有的事,孙公著书乃是福泽天下百姓,本就是件急不得的事情,是我太过心焦早早便到了。”
家仆叹气:“杜郎君果真是心善,不过杜郎君也莫要担忧,昨夜阿郎便早就说过了今日便可成书了。”
说着家仆的视线落到了杜怀信手中握着的一封手敕上头:“陛下百忙之中仍不忘关心阿郎,奴便先在这替阿郎谢过陛下。”
杜怀信放在茶盏一把握住家仆的胳膊阻止他想要下跪的动作:“你家阿郎也助陛下良多,便是公主的身子这一桩事便已是叫陛下感念不已,如今又是为百姓谋福祉,我可真是当不得这一拜的。”
“杜小郎君这话说得不错,为百姓谋福祉……这本《千金要方》成了。”
爽朗的笑声自门外传来,杜怀信惊喜地抬眸望去,就瞧着了已是多年未见的孙思邈。
杜怀信恍惚了一瞬,怎么他瞧着这孙思邈的外貌居然没有半分改变,依旧是这么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倒叫人看不出真切的年岁。
这什么保养方法啊,也太厉害了。
该说不愧是身为药王的男人吗?
也不知道能不能从这孙思邈嘴中套出点养生的法子……
到时候他也要做一个帅气非常的小老头。
杜怀信喜滋滋地想着,忍不住泄露了些许轻笑。
孙思邈早就见惯了这尘世中人,杜怀信这好似犬遇上骨头的眼神他又如何看不出来?
孙思邈好笑地走进做到杜怀信对面,亲自为他倒了杯茶而后直直伸手给他搭了把脉:“你的身子早年在战场之上落了些病根,但也不严重,只消好好养养便可同我一般了。”
杜怀信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多谢孙公,只是这茶……晚辈实在是无福消受了。”
孙思邈一愣这才后知后觉掂了掂茶壶,空了大半,他忍住唇边的笑意:“倒是我的不是了。”
杜怀信轻咳一声:“孙公请看,这是陛下的手敕,陛下得知孙公今日著书成,特派臣来向孙公贺喜。”
“当然,我也有一事相求。”
“是为我,也是为陛下。”
孙思邈顺势捋捋胡须,和蔼地看着眼前这个小辈起身对他恭敬地躬了躬身,孙思邈也不躲不闪大大方方地受了这个礼。
“《千金要方》既成,不知孙公可否将本书借予陛下一段时日?”
孙思邈笑呵呵不慌不忙问道:“陛下想要我这本书是想要做什么?”
说着孙思邈从杜怀信手中接过手敕垂眸看了起来。
不过,这个与其说是手敕,倒不如说像是一封短小的信。
“闻孙公今日功成,奈何宫中琐事繁多,世民无法抽身前来恭祝,实乃撼事,故而世民今日特地派了子诺前来,聊表心意,还望孙公莫要怪罪。”
都是当了皇帝,没想到这手敕上的自称居然还是世民二字,与之从前没有半分改变,就好似他们之间的关系一般,不是君臣而是友人,孙思邈的心尖微暖,他的视线继续往下。
“还有一桩事,孙公这几年沉醉著书,世民也是不敢有半分懈怠,这医术也是看了数十本,勉强可以说是有了些自己的心得。”
“《明堂针灸图》,这是今岁方方修成呈递上来的初稿,虽然还不算完满,但已经是叫世民惊喜不已,世民用着它自学了针灸,这学得越深世民才愈发晓得原来人之胸背二处穴位颇多,一旦受了伤便很容易危及性命,所以世民想到了这几年下来修订的律法。”
“笞刑本就是最轻的刑罚,可若是抽打背部反倒是容易害人性命,这便是与律法择定之初背道而驰了。”
“所以,不论是笞刑还是杖刑,世民已然下令一律不许击打胸背二处,臀部穴位经脉相对而言较少,便是个最为合适之处了。”
“德礼为政教之本,律法刑罚不过为辅,世民前后思之,这刑罚实在不该成为恐吓害人性命的手段,也不该成为叫百姓恐惧的存在,应当是矫正推行德仁之物,是百姓作风行事的根本,世民因此有这般改动。”
“不知孙公以为如何?世民这般作为这般认知,对否?”
分明是疑问的话语,但是孙思邈就是仿佛能从这段话中看出一个自得寻求他夸奖的郎君形象……这个脾性,倒是一如既往没有改变。
孙思邈忍俊不禁。
杜怀信当即看明白了孙思邈的态度,他笑着开口:“我这还有一份抄录的《明堂针灸图》初稿,陛下可不是白白向孙公讨要好处的。”
“这份初稿便是交换。”
“陛下从未有一日忘记与孙公的承诺,这《千金要方》是该是要叫更多人知晓的。”
“各地医工医术高低不一,各地医药典籍记载不尽相同,杂乱无章,此刻恰恰是要叫孙公的这本《千金要方》推广开来。”
“陛下打算在各州置医学博士,教授学生,这本书便是最最好的教材了。”
“天灾过后必有疫病,这几年陛下虽然时刻警惕不曾懈怠时时派医工前往各州防范,但治标不治本,还是需要各地有一个明确的章法。”
“故而我今日前来虽然也是奉了陛下的命令,但是我私心里却也是想要替百姓来求一求的。”
孙思邈收好了那封长得过分的所谓手敕,他忽然就想到当年还未弱冠的少年郎君的坚定眼眸。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从未有如今日这般记得清楚那一日李世民对他许下的所有诺言。
他决绝的誓言,他认真的神情,都仿佛就在昨日一般。
他从不曾撒谎,这份允诺来得虽然迟,可李世民却一日不曾忘记过。
孙思邈忽然哈哈大笑:“本就是为渡天下百姓而写就的书册,我从未打算私藏。”
“我早就吩咐弟子抄录了好些本了。”
“一并拿去吧,只要一想到我这本书册能拯救千千万万本不该死去的百姓,我就只觉得心中欢喜不已。”
“千金千金,陛下有这份心已是远逾千金之重了。”
“我朝能有陛下庇佑,何其幸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