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第一回见着宴安的情形,那是八岁的时候, 一天的课程结束以后,收拾了东西就要回家。在路过花园的碎石子路时, 看见一个坐在路边撩起裤腿的人。当然,他那个时候并不认识宴安, 虽然在一个班级, 但他们的位子隔的远,他当时也不太愿意来学堂上课,上学时候,心心念念的都是家里的晚饭。

  彼时已是傍晚时分,残阳似血,当时的宴安在丞相府里过的并不好, 坐在路边,是很小的一只。他直到走近了, 才看见撩起的裤腿之下, 是红肿一片泛着血丝的膝盖, 想必是走路时不小心摔了一跤。就是不知道是怎么摔的,两个膝盖都摔成这个样子。

  小小的宴安坐在路边,在快失去温度的残阳里, 他抱着自己的膝盖, 对着受伤的地方轻轻的吹了一口气,然后小声的说:“没事的,吹吹就不疼了。”

  闻人勉那个时候并不知道, 没人疼爱的小宴安是怎样在日积月累的冷遇里跌跌撞撞的这样自己安慰了自己不知道多少次, 他只是看着那个身影, 瘦瘦小小的,脸上因为没什么肉,那一双眼睛就显得很大,是湿漉漉的黑,看着你的时候,像是因吃过许多苦显得有些胆怯的小动物,但那眼底却又有星火点点,是害怕里又有着期盼的眼神。

  他那个时候,只觉得宴安,可怜又可爱。

  他主动靠近对方,就这样成了朋友。

  感情的变化或许并不是完全的无迹可寻,如果循迹而去,兴许是十五岁的夏日,极为普通的一天,宴安有个小习惯,那就是写课业停顿时,会无意识的用笔头戳着自己的脸颊,他那个时候和宴安隔着半米不到的走廊而坐,他写了小纸条想问宴安中午吃什么,正准备将纸条扔过去,看见宴安右边莹白脸颊被笔头戳出来的红痕,颜色浅淡,染在那块肤上,像是悠悠的落了一片春日里的桃花花瓣。

  那是多年前的夏日,窗外蝉鸣初发,他的心动之时。而多年后的如今,他与秋蝉一同死去。

  【闻人仪】

  第一次初见时,是在人来人往的花灯节,夜市灯火通明,那人自己撞了上来,嘴上喊着大哥,他知道对方认错了人,正准备将人松开说明情况,却见他摘下了自己的面具。

  那时晚风恰好吹过,挂在架子上的各色花灯随着风声摇晃,于是一瞬间,这大片的颜色好像有了生命般流转了起来,他在这流动的色彩里,只觉得心尖都软了下来。

  他在对方懵懵的表情里和对方互换了一缕头发,那是初见的倾心。

  直到后来那一天,对方赴弟弟的生日宴而来,看着自家弟弟的眼神,他一眼就看出来他弟弟那隐秘的难以宣之于口的心思。

  后来弟弟干了件蠢事,他愤怒的去接人,在看见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宛若死狗的对方,又沉默下来。

  经过这件事后,好长时间都没再见到对方,只知道他去了翰林编。

  再见面已是数月后,他知道对方被关在府里出不来,原是准备夜探丞相府,却在走到墙边时看见墙上立着一个人影。

  那时残月如沟,银色如流水般的月光笼住满树的梧桐花,那人像站在一片片淡紫色的浮云之下,然后,他的心上人,从天而降,跌入了他的怀抱。

  惯会舞刀弄枪的大将军,买下了一颗梧桐树苗,然后亲手种在了自己的院子里,此后悠悠数年,那梧桐亭亭如盖,他一次又一次的站在花开的季节里,张开双臂。

  【丞相】

  在收着宴安不见了的消息时,丞相还在江南,那信是加急了送过来,第二天便收到了消息,刚看完信时,丞相还算是平静,毕竟距离宴安逃跑刚过一天的时间,他不觉得人能跑到哪里去。只是冷冷的想,等把人抓回来了,就把腿打断,让他关在府里一辈子,看他还往哪里跑。

  直到半月后,江南私盐的案子都办的差不多了,宴安却还是毫无消息,丞相才终于勃然大怒,一把将案几上的东西全部扫落到地上,那些东西摔的七零八落,碎片飞之中,站在下面的下属战战兢兢,不敢开口说话。一向冷漠的丞相大人这一辈子都很少生过如此厉害的气,却桩桩件件都是同宴安相关。

  他也不知道对方是从什么时候慢慢的能如此牵动他的心绪,回想起以前来,对方就像是一块灰扑扑的丝毫不引人注目的石头,只是有一日同同僚们一起在酒楼用饭,从二楼往下离开时,一楼的说书先生正在那讲述花神节一事,兴许是讲到兴致正高处,是什么好词都往宴安身上放,什么绝世姿容,皎皎如仙,风光霁月,然后在台下的人说他吹牛时,是十分生气的说他丝毫未曾夸张,等诸位听客们见到本人就知晓了。

  同行的大人自然知道宴安是丞相家的三公子,在听见说书先生这样不要钱的夸人,心里大概都一个想法,那就是这人是托儿!是为了增加宴三公子的名气,现下也许是看不出什么,但定是为着以后要下一步大棋。

  便是此时,有位大人上前一步,恭维的笑道:“丞相大人,您府上的三公子如今可真是非同凡响啊。”

  那时丞相大人面色平静,好似同宴安这个人毫无关系。

  只是在花神节后,丞相府的护院人手又多了一层,开始是有人往府里不住的送信,发展到后来,竟是有莫名其妙的人夜里试图爬墙,像是源源不断的苍蝇,虽不致死,却烦人的很,日理万机的丞相大人专门抽出时间,从试图爬墙的人里抓了个典型,这才又清净下来。

  待到年关,一向闭门不出的夫人却提出要叫宴安一起吃饭,被叫来用膳的宴安,立在绣着荷亭儿戏图的屏风前面,他脑海里莫名想起那说书先生的话,仔细的看了人一眼。

  于是那块灰扑扑的石头,好像就此突然扎了根,有生命了起来。

  他以前只是确保这人还活着就行,后来却派人开始监视他的一言一行,这并不是什么关心,只是确保对方的发展轨迹不能脱离他的掌控而已,至少,目前还不能。

  丞相想到此处,心里无端升起恼怒,不该给对方解蛊的,如果未曾解蛊,靠着零赤蝶早早的就能寻到人了!

  【后续】

  丞相在料理完江南私盐一案之后,就面色沉沉的回了京都述职,宴知州和宴留青外出寻人,日日传来消息都是无,直到有一天,西南一带爆发瘟疫,朝廷派下赈灾银,这时手下也终于有了消息,说宴安在那。

  那是一个晴天,丞相亲自接下赈灾的任务,只身前往西南。

  一路上马车行驶的飞快,到了目的地,这次瘟疫的伤亡却并不像以往那么严重,官府此时已经将患了瘟疫的人关在一处,并派有大夫照料,进出脸上都蒙着布条,一切都井然有序。

  第二天手下就打听到张家村有宴安的消息。

  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因为张家村,是最先发生瘟疫的地方,但也可以说的上是一个好消息,因为宴安在张家村,没在隔离处,那说明未曾染上瘟疫。

  他一刻未曾停歇的赶了过去,张家村因为瘟疫的原因,村里十户九空,他一路赶至那名叫张虎的猎户人家。

  张虎家住在村的最东边,一栋屋子孤零零的伫立着,外面围着一圈简陋的篱笆,丞相赶到的时候,是下午时分,张虎正在院子里烧着白花花的纸钱。

  天幕像是谁拿了一只巨大的灰色画笔画就而成,阴沉沉的笼在人的头顶,张虎跪在院里,往火里一张张的丢着纸钱,被丢下去的刹那,火舌瞬间将纸钱淹没,势头也变的凶猛,将深色的脸庞映的红彤彤的一片。

  张虎一边烧纸一边说:“宴公子,我很听你的话,你说让我等你死了就把你烧掉,因为这个病会传染,还让我也去告诉村子里的人,可惜他们一开始不听我的,还直接把我赶走了。”说到这停顿了一下,想起来那时宴安发烧醒来,看见在床边照顾的他之后大惊失色,也要将他赶走,他那时根本都没听清对方说什么,只是呆呆的将人看着,直到对方又重复了一遍,才涨红着脸有些难堪,以为对方是嫌弃他,结果就听见那人说:“我这是瘟疫,会传染,你现在赶紧去拿烈酒,将身上能抹上的地方都抹上一遍,兴许还能不被传染。”说到这,对方咳嗽了几声,苍白脸上是烧出的嫣红,“以后就别再踏进这个屋子了,等我死后,就恼烦你,一把火将我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