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手被轻轻按下。

  他缓缓抬头,对上卿玉案清秀的面庞。

  与此同时,卿玉案在盯着少年皲裂出血的脚面,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眼中透露怜惜。

  原来……他连双像样的鞋都没有么,京畿的冬天这么冷,他之前都是怎么度过的?

  如果总是如此苟且偷生,恐怕这个少年连这个冬日都熬不过吧。

  “跟我回去,我来帮你。”

  卿玉案抬眸望向他,也不气恼。像是做好了很重要的决定,似乎毫不在意少年之前的语气。

  但少年话语依然冷冰:“我才不接受奸佞之子的施舍。”

  卿玉案先是沉默了一会,不久后不怒反笑。

  这么多年,他早已经习惯这种评价。

  他移出手,少年的身体微僵,少年还以为是卿玉案怒极一掌即将落下,于是阖眸硬挺着。

  但迎面而来的,却是指腹温柔的抚过他的面颊,抹去干涸的泥泞。

  少年迟疑地睁开双眼。

  卿玉案弯了弯眉。

  明明就是清朗的少年,陷于泥沼太过可惜了,他就该这样,干干净净的立世。

  少年的神情逐渐从僵硬变化为困惑、错愕,与短暂的失神。他翕了翕唇,却不知要问些什么。

  面对少年之前的疑问,卿玉案反问道:

  “那你信这些馒头是刚才那些人光明正大拿的吗?”

  少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眨眨眸子,凛冽的目光柔和了一分,他的语气稍平和了些:

  “那你想拿什么作为交换?”

  “我快死了。”

  卿玉案微微欠起身,话语并无忧伤,反倒像是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临死前,我想做件有意义的事情。而且,我总觉得你像我的一位故人。”

  自己尚未降世上,娘亲曾经和燕安王妃指腹为婚,只可惜两方诞下的都是男婴,幼时卿玉案也曾见过世子几面,再到三年前灭门事发,此后便再无音讯,王燕安府无一人生还,如今想来,不仅令人扼腕叹息。

  少年警惕的眼神中划过一丝愕然。

  和传闻中所说的一样,侯府二公子真的不剩下几年光景了吗?

  见到少年复杂的神情,卿玉案自嘲般地解释道:

  “父兄常年不在府中,家妹尚念私塾,容陵也有任务在身。若我病死,望有人替我收尸。另外,我想让你替我完成一个心愿。”

  “嗯……”少年的瞳转了转,再次看向卿玉案苍白的病容。

  或许想着不过是给人收一次尸、本来各取所需而已,总好过在京畿摸爬滚打凑不够钱。

  再说这病秧子已经快死了,在世上待不了多久,到时候分道扬镳也不错。况且,棺椁的钱急用,先将弟弟下葬了才是最要紧的。

  “好。我答应你。”

  少年目光沉了沉,应允道。

  “走,我带你回家。”

  卿玉案执起少年的小臂,试着将他往暖轿上引,却没有拽动他。

  只听得少年垂着眸,声音沙哑了几分,说道:

  “……我早就没有家了。”

  就连和少年相依为命的弟弟,也是因为病弱没有熬过这个冬天。

  那一瞬间,卿玉案心中五味杂陈,他本以为京畿中自己无依无靠、实为不幸,但是幸好,他能遇见同处困境的人。

  他的目光游离在少年的身上。

  少年眼下有一美人痣,剑眉深深,下颌棱角分明,看起来不太像是中原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卿玉案尽可能温和地问。

  少年被拉起的小臂有些僵,他试图和卿玉案保持一定距离,迟疑了片刻才回答说:

  “姓萧,萧霁月。”

  他没有字,爹娘起字之前就死于惨案中,兄弟之中只有他活了下来。

  卿玉案扬了唇角:“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真是好名字。那,年纪呢?”

  他一向病恹的面容上,眉眼多了几分温柔缱绻,加之他的面庞本身清秀,更叫人挪不开眼。

  他方知自己盯着对方有些逾越,于是欲盖弥彰地快速偏移视线。

  “十七。”萧霁月简短地回答。

  “公子!”

  容陵人还未到,声先至。

  他笑意满满地招呼着小厮抬着梨花木衣箱,自己则跳脱地跑来,笑得灿烂无比。

  六扇门的令牌在他衣摆摇晃。

  卿玉案的指掌间传来颤意,他下意识地垂眸看去——

  萧霁月的瞳仁蓦地缩小,他死死盯着容陵衣下带着“扇”字的玉佩,眼眸中映着灭门前夕的景象。

  那是世人都不曾知晓的秘密:

  燕安王治理有方,受百姓爱戴,国度上下都知燕王的威名;燕王在世时又与叔伯兄弟们亲厚,颇受先帝青眼。偏偏天有不测风云,三年前先皇病逝,四位皇储争夺皇位,朝中几位权臣倒戈相向。

  景祐王,也就是当今的圣上,联合权臣、陷害燕安王和传谕旨的顾命大臣,竟想出放火这个法子,甚至给燕安王通敌叛国之名,以来登上皇位。

  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烈火中的燕安王府宅邸里,燕安王妃拼尽全力地将他与病弱弟弟推出火海,那夜,整个王府哀嚎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他声嘶力竭地喊着爹娘兄长的名姓,纵使手掌划破,纵使膝盖染血,也拼命地抓着地匍匐回火海,却被斩情堂的人死死拽回。他方才逃出生天,便见有人对着府邸泼出桐油,刹那火舌吞没一切。

  世人都以为燕安王府惨遭灭门后,家道衰落,却万万没想到燕安王府还有人能绝处逢生。

  萧霁月隐姓埋名三载,目的就是要找到当年联合谋害燕安王的人,将当年的真相昭然天下。

  那作恶之人佩戴的玉佩,和眼前的玉佩如出一辙。

  伴随着全身钻心的锐痛,他痛苦地抱紧了头。

  下一刻,在容陵诧异的神情下,萧霁月消失了意识,重重地倒在地上。

  “霁月!”卿玉案赶忙去扶,他惊慌地喊着萧霁月的名字,却怎么都唤不醒。

  容陵一脸茫然地看着:“不是,地上这……这泥人儿是谁呀?之前怎么没见过。”

  卿玉案的手探在萧霁月的额头上,须臾皱了眉,喃喃起来:

  “遭了。”

  他的额头怎么这么烫。

  卿玉案的眉头依然未展,他简短地回答道:“是我捡的。具体细节后再与你赘述,先同我把他抬上轿。”

  “奥……奥,好。”

  容陵懵懵懂懂,即便有所疑惑,还是加紧一步给卿玉案帮忙。

  ……

  三日后,汝南侯府。

  连下了三天的雪,京畿骤冷不少,容陵指挥着下人扫雪,一边到处和人唠嗑扯一堆没用的话,卿玉案则在屋中给萧霁月煨药。

  药味弥漫,这种苦涩的味道仿佛浸透房间的各个角落,让人避之不及,但卿玉案却习以为常。

  毕竟若非那些苦药加持,他根本无法苟活到如今。

  身着黑衣的男子悄无声息地落在窗前,他一副冷情无言的模样,明明也不过十八九的年纪,却整日都板着个脸。

  他是容陵的九扇门同门师弟容兰,也是卿府侯爷的幕僚,平日便在暗处执行任务。

  作为同门师兄的容陵观察多年,终于得出对这位师弟的形象评价:

  就跟所有人欠了他五百两银子的讨债鬼一样。嗯,不仅如此,还不长嘴。

  “不长嘴的讨债鬼”瞄了一眼着榻上昏迷的萧霁月,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

  “棺椁置备好了。什么时候派人下葬?是要我在路上抓几个人装棺椁里么,还是把他装进去?”

  还一副认真的模样。

  “……”

  清奇的脑回路让卿玉案错愕了一下,旋即他耐心地解释道:

  “不必。”

  容兰看着卿玉案烹药的样子,很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像是嘲讽他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居然还要多管闲事救别人。

  但容兰不敢声张,毕竟自己是卿府的幕僚,闹掰了不是好事。

  容兰敛去心事,继续面无表情地说道:

  “这人形迹可疑,而且看起来也命不久矣,在下建议公子趁早把他扔掉为宜。”

  倒不如说连着二公子本人一起扔。

  话音刚落,萧霁月的小指微微动了动。

  “这些无需你来操心。”卿玉案眼尖,见到萧霁月有苏醒的迹象,端着方才吹温的药汁小心翼翼坐在塌边。

  萧霁月的眼帘有些微颤动,神情痛苦,卿玉案判断应当是陷入了梦魇。

  卿玉案从油纸中取下一块饴糖,用药匙徐徐搅和,又嘱咐道:

  “容兰,查明他的身份,看看为何官府并未抚恤,竟连给家眷下棺的银子都没有。”

  容兰几不可查地“知道了”了一声,旋即如魅影般消失在府邸中。

  ……

  正值此时,萧霁月缓缓睁开眼帘。

  梦魇中灭门凶手的面庞依稀在眼前浮现,他满腔的恨意与杀机在此刻重现。

  萧霁月毫无预兆地扼住了卿玉案的脖颈,翻身跃于他的身上。

  “铮!”

  卿玉案鬓边的发簪摔落,发出一声玉石断裂的脆响。

  青丝散落。

  卿玉案被萧霁月按倒在地,他万万没想到如此明明形销骨立的人,却有如此大的力量,竟叫自己完全动弹不得。

  好像轻轻一捏,卿玉案的细颈就会随之折掉。

  萧霁月嶙峋的手撑在卿玉案的颊侧,上半身的阴翳将对方的面庞完全覆盖,气息喷洒在卿玉案的脸上,冰冷刺骨的感觉让卿玉案忍不住浑身一抖。

  卿玉案强压制住内心的恐惧,他试图挣扎着离开这里,却反被钳制得更深,萧霁月的手臂紧紧箍住他的腰身,有那么一瞬,卿玉案有种错觉,刚才还虚弱不堪的少年,此刻成了狼崽,随时准备将自己拆吃入腹。

  “萧……萧……呃嗯。”

  卿玉案弱声唤着,话语掺杂几分求饶的意味。

  卿玉案的脖颈从惨白逐渐变为青紫,他费力偏过头,艰难地喘息起来,眼尾泛起淡淡红晕。

  他颤抖着探出颀长的手臂,去抓取地上那柄青玉簪。

  而就在卿玉案偏头去看玉簪的时候,他猛地瞥见萧霁月手腕处的红燕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