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见“汝南侯府”的名号,知道卿玉案就是传闻中的痨病秧子,在场的人无一例外变了脸色。

  毕竟汝南侯府还有个护犊子的世子卿齐眉,要是知道他们欺负胞弟卿玉案的消息,怕是他们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见到那些人惊愕的表情,萧霁月眼底又镀了一层霜寒,他从腰间拔出短佩刀,架在其中一人脖颈上,冷言:

  “还不快滚?”

  整个动作干脆利索、行云流水,像是家常便饭。

  那些壮汉识时务地从地上滚将起来,麻利地跑开了。

  短佩刀入鞘,萧霁月递过手。

  天地重新恢复了一片寂静,只余风雪在耳边隆隆。

  卿玉案抬眸接过。

  那双手比初见时稍微温热了些。

  他任由着萧霁月掸掉自己身上的尘土,心上升起一丝暖意。

  那是除了亲兄以外的人,第一次有人对他如此关切。

  萧霁月的话语却并没有温和多少:

  “你不是侯府的二公子吗,遇到这种人报便出自己的名号,惧他作甚?”

  “我……”

  卿玉案抿抿唇,但是刚想说的话最终却停留在了嘴角,他默默垂下眸。

  萧霁月怎么会知道,本来汝南侯府风评不佳,若是自己再报名号,又要被人说成作威作福了。

  萧霁月也不再追问,只是扣好他的衣领,刚想辞别,卿玉案却按住萧霁月的手,问道你:

  “霁月,带我去你以往住的地方吧。”

  萧霁月偏过脸,不大情愿道:“只恐有贱公子的眼。”

  “怎么会?”卿玉案莞尔,“既然之前说好带你回府,自然也不会嫌弃你。”

  这么多年,他受过的非议,不比他们少过几分。

  萧霁月小声咕哝着:“谁怕你嫌弃了。”

  卿玉案扯了唇角,他顺着萧霁月的衣袖,一路轻轻按在他的手背,请求的话语无尽温柔:

  “如果要带你离开,我就有责任向你爹娘交代。”

  萧霁月听到卿玉案如此认真地说出荒谬的话后,不由得嘲讽般的嗤了一声。

  多天真的善良啊。

  “二公子不是想去吗?好呀。”

  萧霁月反手抓住卿玉案的手腕,嘴角勾出意味不明的笑意,迅速带着他奔跑。

  卿玉案抓住鹤氅的衣领,不让风吹起。

  两人一路奔至深山的庙宇之中,牌匾上写着“冥天河神庙”的字样,夹道两侧的草葳蕤而生,看样子是许久没有人打理过了。

  四周静谧得只能听到脚步声。

  萧霁月从怀中取出火折子,轻轻一吹,照亮了一隅天地。

  整个庙宇的陈设已然落灰,只有山神像歪歪斜斜地立在堂中,含笑的面已有裂痕,但却擦得干净。

  而在神像之下,摆着一个漆黑又厚重的棺椁。萧霁月在棺椁前的两个灵牌前默立了许久。

  又要添置一块灵牌了。

  卿玉案朝着萧霁月的方向一瞥,在点点火光下,萧霁月眼角那几不可查的泪痕此刻显露无疑。

  他也知道萧霁月难过。

  “二公子好好看看。见到我弟弟和爹娘了,你满意了吗?”

  萧霁月面无表情地说道。

  卿玉案也站在他的身旁,忽然“噗通”一声跪在蒲团上,萧霁月错愕地低下头。

  “按我朝律法,凡接家中有已逝人员的孤儿过继,都需向令堂令尊行接拜之礼,以慰已逝父母在天之灵。”

  卿玉案顿了顿,郑重其事地补充道:

  “我卿玉案虽已毁清誉,但也愿带萧霁月入府,待他如亲眷,护他安稳,令堂、令尊不必挂念。”

  随即三叩三拜。

  萧霁月别过眼去:“……文绉绉的。”

  皎洁凄冷的月光打在卿玉案的肩头,他再三默念誓词,重新站起身,说道:

  “既已如此,过几日的丧事我便为你全权主持,这方面你不必忧虑。你也好好看。”

  未来你也要如此替我送行。

  “多谢。”

  萧霁月不置可否,只是他原先倔强地言语,也稍稍软下去几分。

  话音刚落,一道划破天际的声音传来,萧霁月敏锐地挡在卿玉案的身前。

  萧霁月的耳廓微动,他再次抽出腰间的短刀:

  “是追杀的人来了。”

  “追杀?”卿玉案不解。

  果然不出萧霁月的意料,两三道暗镖无一例外飞旋而来,目标全是卿玉案。

  萧霁月按了按卿玉案的手,眉目微微凛起:“抓住我。不要出头。听到了没有?”

  “好。我听你的。”

  卿玉案还没有搞清状况,只是下意识地去抓紧萧霁月的衣袖。

  飞镖如雨点袭来,萧霁月拉着卿玉案来到墙角,手中短刀不断抵挡,足下步法错落有致,四周刀剑彼此摩擦交错的声音震耳欲聋。

  “闭眼。”

  萧霁月靠近他的耳畔,低声地嘱托道。

  温热滚烫的鼻息搔得卿玉案的耳后一阵痒意,卿玉案顺势缩了缩肩,双眼怔怔地看着萧霁月。

  “听话。”萧霁月无奈地说。

  他挡在卿玉案身前,宽大的手掌挡住卿玉案的视线。忽然萧霁月闷哼一声。

  温热的血液溅在卿玉案面颊上。

  卿玉案心中一惊:

  他受伤了?

  ……

  不知过了多久,刀剑的声音消失,挡在卿玉案眼前的手也缓缓挪下。

  “解决了。”

  萧霁月扶着心口,脱力地顺着墙倒下,低声喘息起来,卿玉案瞥见他背脊一晃而过刺目的红色。

  卿玉案微微瞠目,旋即又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味。

  他飞快在萧霁月欠身,从袖笼中取出一瓶金疮药。

  他小心翼翼地整理了萧霁月的衣领,一道骇人的伤痕在呈现在他的面前,足有三寸的伤痕正渗洇血,卿玉案喃喃道:

  “这里怎么伤的这么重?”

  “都是一等一的杀手,招招都来取你要害的。”

  萧霁月费力地睁开眼,瞧着他细致地包扎,闷闷地打趣道:

  “二公子倒是随身带着药。看来是预料到了啊。”

  卿玉案解释道:“家兄常年在军营,出任时难免有伤,故此带习惯了。”

  萧霁月颔首,又偏过头看他:“怎么,就不问问……方才追杀的人是什么身份吗?或者说——”

  他的眼中划过一丝戏谑与危险的味道:

  “或者,为什么我知道是来追杀你的人?”

  卿玉案金疮药药粉洒在萧霁月的背脊上,一副忙碌的模样:

  “你不告诉我,我也不会过问。”

  萧霁月“噗嗤”笑出声,任凭他摆布:

  “呵。连我这种外人都不防着,之前还是我想要置二公子于死地,二公子可真是……以德报怨。”

  卿玉案好不吝啬地扯下自己身上的衣袖做,将他受伤的肩膀包扎仔细。

  但是奇怪的是,借着昏暗的烛火,卿玉案瞥见了不止一处伤痕,而且看样子都是陈伤。

  但卿玉案并没有多作猜忌,同时他注意到,萧霁月的左手戴了玄黑手套,起初并没有太过在意,只是温吞地回答道:

  “算不得以德报怨,何况我是有求于你。”

  这也是萧霁月头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注视卿玉案,和平日京城的人描述的不同,在暖融融的烛火下,此刻卿玉案的脸少了病恹气。

  他眉眼与鼻梁间有一小痣,衬着清秀的面容更媚几分,但卿玉案的唇却薄的恰到好处,似乎警示着他人要止步于此。

  萧霁月看着他眼睑旁的小痣,忽然“嗤”地笑了出来:

  “二公子就这么信我?不怕我什么时候要杀了公子?”

  难道他就没想过,自己来的目的其实还有利用他,来找到当年灭门真相这一层么。

  “我看人不会错的。”

  卿玉案如是回答着,看到他左手划破了巨大的血口,便想着褪去手套,免得愈合时伤口粘连。

  刚刚触及他手掌的那一刹,卿玉案觉察到他指掌的几处硬茧。

  萧霁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抽回掌心,他背过身:

  “这里就不必包扎了。”

  卿玉案微微抬眸,有些疑惑:“嗯?”

  萧霁月好像刻意隐瞒着什么,他歪过头,额上密汗几行,他强忍着晕厥之意,低低地说道:

  “……飞镖上有迷药。”

  卿玉案慌了神,眼下却不知该如何处理,生怕他捉急地挤出泪痕:

  “什么?那,那你还有哪里疼吗?”

  萧霁月面色苍白了几分,俨然是失血过多的征兆,他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小公子,你回府吧,不必管我了。”

  “不行,我若是走,死后谁还帮我收尸。”

  卿玉案揽住萧霁月的肩膀,艰难地带起萧霁月的肩膀,一步一步地往外挪移:

  “乖,跟我走。”

  见到萧霁月没有反应,卿玉案着急地眉头都拧成了川字,他紧张地说道:

  “醒一醒,别睡过去了,等我们回府了,我就找太医,坚持住。”

  卿玉案把他揽在背脊上,可惜天公不作美,鹅毛大雪落在两人的鬓边,卿玉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见萧霁月没有反应,他勉强挤出笑意:

  “你想不想听故事?我给你讲故事好不好?霁月,你听得见吗?”

  他好不容易以为自己接触到那一抹光亮。但是苍天却无情地把他拉回暗无天日的深堑。

  他好不容易碰见这么好的人,

  可千万不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