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觉得这个过程很熟悉吗?”

  卿玉案迟疑了一瞬间,像是想起了什么,阴翳下他的神色变得捉摸不透。

  容陵惊愕地抬眸:“公子是说……”

  卿玉案眸色一冷:“当年燕安王被众人安上不忠甚至谋逆的罪名时,景祐帝也曾旁敲侧击地询问汝南侯,燕安王是否有谋逆之兆。你想过为什么吗?”

  是了。

  当年朝廷上太子拥趸也是这样陷害燕安王的,亦是底细透露军中情报,六部用所谓的证据联合上疏,道燕安王与外族勾结欲谋逆,不料鞑靼族率先毁约登岸进犯。

  女墙无烽火、守城无士兵,正值欠收粮运中断。突如其来的围剿给燕安王府杀了个措手不及,大火又将其灭门。

  没人知道天降的精兵是从何而来,只是活下来的人记得,那夜灼烫的大火染红了天边的云霞,死生两茫茫。

  时人揣测如此精准的策划、又能在短时间出兵的人,必定是燕安王身边最熟识的人,便将苗头放在了卿咏才的身上。

  那年天下缟素,万人悲恸,七日不绝的雪夜中,尚任同知的卿咏才被叫到了金鸾殿待诏,本来他想问清那只兵的由来,却被秉笔太监阗何忠故意晾在冷若寒冰的丹墀长跪一夜。

  前半夜,卿咏才还在愤懑中郁郁,但一夜风雪将他胸腔的怒火彻底浇熄,他忽然明白阗何忠的刁难到底是何目的。

  天边熹光骤明,应当是霁雪初晴,一声尖细的声音涌入卿咏才的耳畔:

  “宣,都督府同知卿咏才觐见——”

  卿咏才拖着僵硬的身躯走入,对上景祐帝疑问的目光,他知道,面前的新帝畏他有谋逆之心,便问起当时燕安王受难时,他是否出兵迎敌。

  景祐帝知道,卿咏才是唯二知道那支精兵正是谢玉砌和鞑靼族密谋亲派的。

  所以,无论选择“是”与“否”都会被盖上“不忠”或者“谋逆”的帽子。

  当时的卿咏才长长稽首,许久才抬起头,只是颤抖着唇片,只是回答了一句话:

  “燕安王谋逆一事已盖棺,城外敌军未至,卑职恐生变故,故此……先诛其寇,退而为陛下守城。”

  他的额头重重磕下,滚烫的鲜血染红白玉石阶。

  听到此句龙颜大悦,景祐帝连忙赐下封赏。

  “所以,谢玦恨我的恨没错。我若是死了,他自然会放下许多。”

  在父亲书信的最下层,还垫着一封信,他一目十行地扫过,只是看到半截,一阵酸楚漫上心头。

  萧瑟的秋风将落叶吹散满案,黯淡的烛火下,他轻轻放下信件,忽然释然:

  “……原来是他。”

  容陵不住地摇头:“侯爷不是那样的人。世人皆知侯爷赤胆忠心。怎么会侯爷杀的?”

  门外不知何时已经下起瓢泼大雨,银练惨白的光亮斜入书房中,料峭刺骨的寒意穿梭过卿玉案的衣袖。

  一行身着夜行衣的刺客,卿玉案秉烛而望,这群人的腰间无一例外的纹着黑蝎印,卿玉案将父亲的绝笔书合上。

  果不其然,又是斩情楼的刺客。

  不出意外的话,应当也是萧霁月的授意吧。

  他要与自己不死不休。

  “是与不是,都是父亲亲笔所写,事实早已无法改变,容陵。”

  他摩挲着信上父亲所写的“愧”字,浅淡的目光停留在几人身上,见到了几位颇为熟识之人,卿玉案不自觉地轻笑一声:

  “正如阿努娇娇。”

  站在人群最后的阿努娇娇有意地躲避目光,眼角余光瞥向她,她不禁怔忡,卿玉案正微扬着嘴角,可是笑意却丝毫不达眼底。

  可当看见为首之人后,容陵脸色却愈发变冷:

  “又见面了。容兰。”

  十年同窗与同僚,久别三年再相见,却不料是如此场面。

  容兰眼神微动:“我不认识你。”

  “……你说什么。”

  即便一如他在六扇门对待容陵那般的语气,但容陵听到这句话还是怔了怔神,语气携带怒气。

  但他们原本不是这样的。

  有些人生来在明处,受万人敬仰,但是有的人却始终藏匿于暗处的泥沼里,而容兰就是这样的人。

  当年六扇门以“试青锋”作为考核,虽然经历坎坷磨难,但两人彼此扶持,容兰的名次屡屡和容陵平齐,两人也成为了莫逆之交。

  还是学砚的他们,在最后一次揭榜时,容陵笑盈盈地说道: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以后我们同谋同行,必当称霸六扇门!”

  容兰也附和着展颜:“这里又不是江湖。”

  沉迷武侠话本的容陵拍上他的肩膀,笑道:

  “只要你想,整个京城都是江湖。等我们都接受了同知的命令,就是要去‘闯荡江湖’啦。”

  本以为两人可以光风霁月此生,那场所谓春风得意的“江湖”却给了容兰当头一棒。

  三年前燕安王府的那场大火,协助汝南侯夫人护佑燕安王之子谢玦平安,这种所谓光鲜的任务都会为容陵接取,而容兰却只能作为幕后,去暗中保护、去承受疼痛与刀光剑影。

  等到身负重伤的容兰交接二人时,汝南侯夫人以及谢玦却不见其踪,容兰除去一切名衔,而容陵却荣升总旗之位。

  伤痛、危险从始至终笼罩容兰身边,他只能看着容陵一步步攀升,受人青眼。

  凭什么。容兰一直在想。

  明明他付出的努力从不少于容陵,为什么结局天差地别?凭什么。

  这份仇怨在容兰心里生根发芽,腐烂后长出爪牙,日复一日啃噬他的内心,成长为他不顾一切想要报复回去的理由。

  一柄长剑从容兰袖口亮出,他目不斜视地盯着容陵,低声说道:

  “动手吧。”

  ……

  这里腥风血雨将起,彼方却也有杀机四伏。

  密令忽下,有人邀萧霁月在太子殿别院一叙,竹林下青叶伏案,身着白衣的人正端坐在棋桌前,拈着一枚黑子看着棋局思索。

  此人正是太子身边的大伴殷雪,如今是二十有一,会负责照顾储君的教育和日常起居,亦是从小的伴当,与太子关系十分紧密。

  殷雪将手收回,黑子迟迟未落:“指挥使大人棋术果然精湛呢。”

  萧霁月冷言道:“雕虫小技,殷大人受东宫熏陶,我自然是不如殷大人,只是一些奇淫巧技。”

  殷雪感兴趣地笑笑:“哦?”

  萧霁月捡起棋盒的黑子,落在了白子所围之处,果真出现白子破绽,让殷雪开了眼界。

  殷雪撑着头,故作叹息地抬起头:

  “唉,也是。人在东宫待久了,难免不知局外的事情嘛。圣上在养心殿病了这么久,多听太医的方子,指不定还能残喘到冬日,只是可惜啊……”

  萧霁月最不喜欢这种拐弯抹角的话术,他随意地将黑子掷回盅中,眼眸透露着清冷:

  “妄议朝政涉罪。还请大人谨言慎行。”

  殷雪双眸微眯:“不过是人尽皆知的事,指挥使大人怎么如此避讳。难道大人就不想知道,皇上怎么突然病倒,但却无人能趁此攻破国都么?”

  萧霁月不假思索地说道:“不想。子不语怪力乱神。”

  殷雪:“……”

  景祐帝沉迷道士方术,长期不理朝政,吃各色丹药病痛缠身,只有内阁老臣知晓此事,但殷雪长期处于宫中,多少也听得了许些风声。

  殷雪说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指挥使就不想听听么? ”

  萧霁月不置可否,但却也没再拒绝,而是拿起棋具自顾自地下棋。

  殷雪见奏效,又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

  “传闻这世上有神祇拥有无上之力,在神祇自然神陨之后,便会分散其神力,为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方神印。据说只要将七方神印拼凑,便能获取于于神明无异的长生与想要的一切。”

  是以,景祐帝四方征战,先后从各处抢夺摇光、玉衡、天枢三块神印,如今皇帝不知听了谁的谗言,要抢夺至关重要的“开阳”。

  光凭昏庸无能的景祐帝,能到处征伐各地且连年不败,肯定有其他的缘由,虽然“神印”此事离奇,但确实有一定道理。

  在无上权利的背后,是流血漂橹与旷日持久的残忍杀戮之争。

  萧霁月听到这里,将最后一枚黑子落下,轻描淡写道:“你说这么多,无非就是想告诉我,太子想要这块神印。”

  殷雪眼眸微敛,笑了一声:“不愧是指挥使大人,真是聪慧。”

  他凑近一步:“国师昨日测算,最后一块‘开阳’,就在汝南侯府书房。”

  萧霁月的手微微一滞。

  殷雪眼眸好似狐媚:“只要你能我取得‘开阳’,无需害人性命,我自然是能答应你的请求。”

  太子也曾怀疑过萧霁月的身份,不仅是容颜,从他的话来看,果真有谢玦之姿。

  殷雪望着他的面容,冷笑道:“既然如此,何不留下,与我做笔交易啊?”

  “我不感兴趣。”

  没等殷雪诱.惑完,萧霁月起身便走,毫无商量的余地。

  殷雪不急着去追,只是困倦地趴在桌案上,双手交叉:

  “哦,对了。不答应也没关系,斩情楼的已经帮你派出去了,现在嘛……应该就在侯府了。”

  萧霁月顿住脚步,侧身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