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霁月沉默半晌, 低垂下眼眸:
“无妨。”
之前见面都是月黑风高时分,如今终于有了光亮,卿玉案这才得以仔细端详起萧霁月的面容。
萧霁月原先脏兮兮的脸已经干净白皙, 映出那张姣好清秀的容颜,颇有几分……
道貌岸然的君子气。
卿玉案又摆出什么都没看到的模样,不痛不痒地说道:
“不过几月未见, 萧大人果然不同往昔。”
但是卿玉案这细小的一瞥还是被萧霁月轻易地捕捉到, 好似蝴蝶振翅般搔痒他的内心,但是他却不能将其吐露,只能藏在心里。
萧霁月一本正经地回答道:“那还得益于卿大人救我那回。”
卿玉案暗暗翻了个白眼。
早知道不救了,省着现在在眼前碍眼。
卿玉案不去看他的脸,直截了当地说道:“有什么行程安排在这里便直说了吧。”
“过几日与大人同去漕运总督府。解决粮运的事情。这些是本溪一带的粮秣数额以及过往堪合。请大人过目。”
萧霁月将几份资料交付卿玉案手中。
卿玉案匆匆瞄了几眼:“有劳了。不过,明日下官军营设宴,若是得闲便来喝杯酒。”
萧霁月的眼中亮了许些:“卿大人盛情邀请, 怎可折了大人的面子, 自然是要去的。”
话虽如此,但萧霁月向来生性多疑,应该不难看出自己设的是鸿门宴。
卿玉案微微躬身:“那我便在军营内恭候萧佥事,倘若三更还不来,那下官便不等了。”
“若是卿大人能等我到三更, 我便等大人的酒一晚上。”
萧霁月面不改色地说着, 可还是能看出唇角那隐隐约约的笑意。
卿玉案几乎被他的胡搅蛮缠气笑了。
上一世他怎么就没看出萧霁月还有这嘴皮子功夫。
“时候不早了,萧大人也早些休息, 下官告辞。”
卿玉案转头离开,萧霁月凝视着他的背影, 眼中渐渐浮现几丝异色,复杂, 却暗藏几分希望。
许久,从屏风后转出一个紫衣少女,她半跪在萧霁月跟前,说道:
“小殿下,用不用找个机会把卿小公子做掉,顺便报当年燕安王府的仇。何必留他的性命当做隐患。”
“不了吧,我改变主意了。”
萧霁月挪开视线,眼中的温情随卿玉案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而彻底消弭,像是看待除了卿玉案以外的任何人那样,无一例外。
阿努娇娇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撑着下颌,百无聊赖地说道:“燕安王府灭门不是汝南侯府做的。”
阿努娇娇错愕地抬起头:“什么?!”
明明萧霁月拼命活下去的信念都是复仇,一直在泥泞中摸爬滚打的信念也是给燕安王府复仇,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明明种种证据都表明是汝南侯所做的灭门之事,当年也是他亲口承认歼灭燕安王的二十万兵,怎么可能不是他?!
“等再过一段时间你就知道了。”
萧霁月抚着手中的玉佩,自顾自地说道:
“不过你看,他之前还想杀了我,现在能留我在营帐喝酒了。想试探一个人,是需要循序渐进的。”
阿努娇娇哑然:“……”
她的耳朵好想出逃。
那个姓卿的到底给萧霁月灌了什么迷魂汤,卿玉案不就在值房待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萧霁月怎么突然出现这么多感慨。
药汤渐渐发冷,弥漫的苦涩味道沁入萧霁月的五脏六腑,阿努娇娇端着药碗将其全部倾进废井中。
“阿努娇娇。”萧霁月忽然叫住她。
阿努娇娇的身形一滞,还没从方才的惊愕中缓过神:
“在。”
阴翳下,无人看出萧霁月的神情,他只是沉默了半晌,平静地说道:
“给我烹一壶苦丁茶吧。”
可是秦淮一带那边的人普遍嗜甜,尤其萧霁月从小也喜欢酸甜,怎么突然要喝苦丁茶。阿努娇娇想。
半晌,萧霁月又道:“再带一点饴糖。”
下次再给卿玉案煮药时放些糖吧,免得他像这次这样,觉得太苦了。
阿努娇娇懒得多想了:“是。”
……屋中又是萧霁月孤零零一个人。
苦药味与正燃的檀香混合,凝聚成令人目眩的苦寒香气,萦绕鼻尖,挥散不去,让萧霁月久久不能回神。
萧霁月闭了闭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扣紧了相交的十指,感受着苦涩的味道一点点渗透四肢百骸。
萧霁月闭着眼睛倚靠在床柱上。
他不是真的想睡觉,也不是累极,而是思考从前,以及接下来的路。
卿玉案当年被自己困在指挥使司四年,不能回到心心念念的汝南,是怎么熬过来的。
……
翌日夜晚,火树银花簌簌升空,绚丽而夺目,却映着江面前的两个人格外冷清。
卿齐眉率先问道:“小楼要放烟火,应该并非是上任的缘故吧。”
为兄二十年,他最为了解卿玉案,卿玉案并非爱慕虚荣之人,借上任之事宴请众战士,又放了几十礼花,肯定是有他自己的目的。
卿玉案点点头:“是借机给建州的蛮人看的。把他们引出来。”
只要让建州躲着不出来的蛮子,以为自己要请求支援,便可让其放松警惕,以为卿家即将弹尽粮绝,还在请求援兵,可引出来迎战。
“蛮人那个将军多疑,或许能想出你的计策。”
卿齐眉仰望焰火:“若是引不出来呢。”
“不出来更好,”卿玉案释然一笑,“要的就是他不出来。”
这时,忽然一位杂役跑来禀告道:“都事大人,指挥佥事有事请见。”
卿玉案颔首:“知道了。”
他渐渐握紧了掌心中的一小包毒散。
说罢,他便朝着杂役所说的恭默房前去。
恭默房中。萧霁月抬眸望向远处,隐约能看到军营外围的灯火,波光粼粼的江面,有一白衣身影愈来愈近,每一步伐都正准萧霁月的心跳,逐渐无法抑制。
门“吱呀”一声打开。
萧霁月率先开口:“卿大人。”
“都批阅过了,没什么问题。”卿玉案浅浅“嗯”了一声,将昨日交付给自己的文书还给萧霁月。
“不是说要请我酒?”萧霁月接过文书,翻开来看。
“请。”
卿玉案抚了三次掌,杂役将几道饭菜抬到桌上,又在萧霁月面前摆了一份碗筷,又为其烫了一壶清酒。
卿玉案背过手,看起来没有久留之意:
“我已备好热酒菜,萧大人若是有兴趣,不妨尝尝看。”
萧霁月执起木筷:“既然如此,那就有劳卿大人了。”
但饭菜刚刚放好,卿玉案转身便要离开此地,却被萧霁月拉住了手腕:
“不留下来跟我喝一壶?”
“下官和萧大人恐怕没那么熟吧。”卿玉案毫不客气地甩开萧霁月的手,卿玉案斜睨他一眼:
“何况朝中律规不允臣子私下建交。抱歉。”
看来是自己操之过急了。
萧霁月慢悠悠地说道:“方才我问过那些人了,方才卿大人也不在宴会上。应当是一晚上没吃东西了。”
见到卿玉案依旧无动于衷,萧霁月翘起二郎腿,侧身小声地说道:
“不吃饭一会去宴会上喝酒,小心死的早。”
死、的、早。
……
盯着不住调侃的萧霁月,卿玉案再次握紧掌心的毒药,整个人被他盯得发毛。
可恶,真应该下毒毒死面前这个不长嘴的东西。
但卿玉案还是二话不说坐到了萧霁月跟前,乖乖拿起碗筷夹了几道青菜,闷闷不乐地塞了几口,好像是应付。
“怎么就吃菜啊,卿都事这是要往肉里面下毒了?等着我吃呢。”
萧霁月左手撑着下颌,还在盯着卿玉案的脸,笑得越发灿烂。
上一辈子怎么就没多看几眼这个人呢,真是盯久了就越发觉得好看。
卿玉案被他盯得如同锋芒在背,他强忍住怒气,用力将肉菜夹到了自己的碗碟中,冷冰冰道:
“现在放心了么?”
“不行,”萧霁月倚在靠背上,双手抱臂,“我要卿大人碗里的菜。”
给他好脸色就会蹬鼻子上脸了。
“……”卿玉案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却还是一言不发。
不行,不能太冲动了。
就这么轻易杀了他太便宜他了。
“萧大人。”
一旁的容陵听不下去了,猛的站起身,气的面颊发抖:
“本溪的战士只这一顿肉菜,这几日都是忍冻挨饿,萧大人已是我们都事特邀,不必借这些事来羞辱都事。”
萧霁月那抹笑意也消失在脸上:汝南侯世子的兵没有粮了?
“容陵。”卿玉案喝住了要替自己出头的容陵。
容陵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讪讪地低下头,不再出声。
卿玉案起身而走:“这些事都是卿某的原因,萧大人有何怨气,尽管冲着卿某来便是,不必牵连无辜。”
“诶。卿大人——”
萧霁月刚要伸手去捞,却只是捞到一片衣袂光影,一股刺骨的凉风拂过,卿玉案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完了完了,彻底完了。萧霁月扶额。
哄不好了这回。
怎么办啊。
……
三日后,漕运总督衙门。
卿齐眉带着卿玉案与萧霁月拜见漕运总督万欣荣,随后来到主厅催军粮的押运,但得到的答复还是等一等、再等一等。
不过还是因为内阁那边故意拖欠,只是全都不说明缘由罢了。
卿玉案则在督粮道的府邸前周游许久,但等了许久,那小厮匆匆赶来,翻来覆去也就一句话:
“老爷忙于公事,暂不见人。”
萧霁月瞧见卿玉案在场,脚步顺势飘了进去,比昨日的态度明显收敛了许多,礼貌性地作揖:
“巧遇,卿大人。”
见到萧霁月的那刻,卿玉案想洗刷双眼:
怎么又碰到这阴魂不散的家伙了。
“那下官不是觉得很巧。”
听了他的话,卿玉案总有一种被看扁的感觉,于是翻了个白眼。
“善解人意”的萧霁月说道:“着急见督粮道吗?我带恩人去见吧。”
按照原来来说,卿玉案应该像是见到瘟神一样离开自己才对,今日始终在府前徘徊,肯定是有要事紧急去办。
卿玉案没有动身,拉着脸说道:“萧佥事这么厉害么。”
萧霁月叉着腰:“这是自然。这天下还没有我办不到的事。事成之后,卿大人要替我完成个心愿。”
卿玉案依旧没挪步子,无情回绝:
“那我不需要你帮忙。”
萧霁月:“……”
不是,他还没说是什么呢。
“也不是很过分的要求。”
萧霁月附耳对着卿玉案说了几句,还没说完,卿玉案的脸色更阴沉了几分。
他拽起卿玉案瘦弱的胳膊:“走吧。别学程门立雪了。人家不会轻易开门的。”
果不其然在萧霁月的沟通下,仗着指挥佥事的面子让两人进到了督粮道的屋。
一青一红两道身影掠过长廊,才子佳人相得益彰。
……
而与此同时,督粮道沈史正懒懒地晒着日光浴,旁边的侍女正悠悠地扇着蒲扇,惬意得很。
“谁呀。”沈史慵懒地问道。
即便他和萧霁月都是四品,沈史还是不把他放在眼里,认为他不过是个攀萧无崖这个高枝刚上任的毛头小子,跟□□品差不多,没什么了不起。
若不是萧霁月与他平起平坐,今天的门怕是根本不会给卿玉案打开。
萧霁月恭敬说道:“晚辈建州指挥佥事萧霁月,这位是亲军都督府都事卿玉案。”
沈史从藤椅上微微挪了挪发福的身子,他疲惫地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哈欠,才说道:
“就……你是那个萧霁月啊。说吧,找我什么事情。”
卿玉案开门见山:“在下想借二十艘贡船。”
“嘛玩意儿!?”
沈史从藤椅上暴跳而起,惊讶道,“你想做什么?你知不知道贡船是干什么用的,当啷来一句借船。”
明眼人都知道,卿同知这是彻底没有粮,想自己另辟蹊径去搞军粮了。
须知漕船与内廷贡船沿途官府与榷场税关都无权查验,若是卿玉案拿下这些贡船,不仅少缴许多的榷税,更能省下多少通融费和各类勒索。[1]
卿玉案解释道:“我并非去倒运粮秣,而是奉织造局的令搭载丝绸。”
“哦?织造局的?”沈史狐疑地打量着卿玉案。
“大人你看这个怎么样。”
没等沈史细问,萧霁月笑脸相迎着将一份银票压在了瓷杯下,若非仔细去看,根本看不出端倪。
卿玉案定眼一瞧,方知这一张银票是一万两银子,不由得心中一惊。
沈史不由得睁大双眸,肉眼可见的笑逐颜开起来。他宽大的袖袍一挥,一万两顺势收到囊中,旋即轻咳两声:
“好说,好说。都是同僚,这点小忙,自然是义不容辞。但是这贡船内的事吧,可不是我说了算了,这要看大人的本领。”
“这就不劳沈大人费心了。”
卿玉案眉眼微微一抬,正好瞥见笑得明媚张扬的萧霁月。
不知是否是卿玉案回眸的缘故,萧霁月笑得更欢实了:“那就提前谢过沈大人了。”
屋外,沉默许久的卿玉案看着好似没事人的萧霁月,越发觉得他的肚中憋了不少坏水,忽然停住了脚步。
萧霁月也跟着回身。
卿玉案望着他,问道:“你那一万两哪里来的。”
萧霁月拊掌笑着:“这一万两送卿大人的。不急嘛,以后就知道是哪里来的了。”
肯定不是从什么好地方来的。
“你就不怕被发现?”
卿玉案颦起眉,并没有多问。
萧霁月瞧着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顿觉身心舒畅:“放心,我巴不得被发现。”
美人真是展眉好看,皱眉也好看。
萧霁月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挂在脸上。
萧霁月又小声地犯贱道:“卿大人担心我呢?”
卿玉案不由得看了他一眼,看到他眼神不对劲,又像是触电般赶紧收回了眼眸。
顺便自觉后撤三步,与他保持距离。
萧霁月其人,不仅是个奸商,还是个变态。
他当指挥佥事实在是屈才了。
萧霁月摸摸下颌:“这船不能搭载军粮。但是这些船还是有用的。而且有大用。”
“不装军粮要饿死所有人吗?”卿玉案冷静地反驳。
“我到有一个办法,化敌为己用,既能让你三日拿到军粮,又能让蛮族交还失地。”萧霁月故弄玄虚地说着,给足了悬念。
卿玉案挑起柳眉,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萧霁月靠近卿玉案的耳畔一寸,笑得愈发狡黠,小声说道: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蛮族能在建州待三个月不走?现在都不肯出击姑且算他们有轻重武,可人终归是肉做的,总不可能不饿吧?”
“你说的是——劫蛮人的粮?”卿玉案心中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