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子明还是一副不服气的模样:“怎么过目——”

  没等闻子明说完, 两道柳叶擦着他的脸庞而过,带着一缕沁凉。整个过程不过须臾之间。

  明明是初春最为软嫩的柳叶,可却再差一点便能划破皮肤, 好似羽箭破风而至。

  “世子往后看看。”

  始作俑者卿玉案的两指之间还夹着柳叶,他微微顿首,扬起的衣袖缓缓垂下。

  “我去!”

  闻子明下意识地往后看去, 方才那三片柳叶正正好嵌入海.棠树树干中, 每一片都精准地落入方才飘落的海.棠花蕊中。

  还好是初春那茬的柳叶,万一是刀的话,后果简直不堪设想……闻子明不寒而栗。

  卿玉案温柔笑道:“这只算是雕虫小技,若是世子想看更厉害的,我可时常来给世子展示。”

  “真的吗!!!”

  闻子明刚下意识地说出这句话时,又碍于面子咳嗽了两声,他背过身倔强地说道:

  “咳嗯, 三角猫的功夫, 本、本世子才不屑于去学呢。”

  但卿玉案依旧展着眉,也不气恼,满目笑意:“那……卑职恭送世子。”

  等到世子走远,一位侍女急匆匆地跑到闻子明跟前,憋得满面通红:

  “可算找到世子了。世子莫要乱跑, 不然王妃又该说了。”

  她所说的王妃正是皇后的表妹步兰月, 是闻子明的生母,和父亲整日娇纵相比, 母妃管教闻子明便较为严苛。

  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母妃催促晚上子时前交够《战国策》抄写, 他便在屋内放了草扎人,让字迹相同的人代抄。

  “知道了知道了, 对了——”

  闻子明不以为然地挑挑眉,眼睛里却闪过些许不易察觉的情绪:

  “刚才……那个贺大人当初单纯是通判而已吗?以往的监军怎么不见他这么厉害。”

  侍女托腮思忖片刻,留恋般地回头望了望卿玉案,老实巴巴地回答道:

  “这人看起来体弱,但身怀绝技,当时跟随国师修习玄术,又跟你大理寺卿苏大人学过身法,胸怀文韬武略、任幽州通判时治县有方。虽不及将军武艺精湛,但也是百年难遇的才子了。”

  “是这样啊。”闻子明若有所悟。

  监军司内,任主簿和符年回忆着刚才闻子明所说的话都忍俊不禁,笑得肩膀颤抖,直拍桌子。

  但闻子明并未察觉到这个细节,他仍旧梗着脖子往前走,傲娇的模样让人发笑。

  任主簿捧腹:“看到世子那样子了吗?‘三角猫的功夫,本、本世子才不屑于去学’。”

  符年懊恼道:“我真没想到他是世子。要是世子的话,我就不辩驳那么多了,要不是诽谤贺大人……”

  任主簿本就对京都所有八卦都了如指掌,对王府整日风风火火的小世子就更熟悉不过了,脾性拿的比谁都准。

  “怕什么。”

  任平生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他一脚踩着凳子上,滔滔不绝地说道:

  “我告诉你,世子那纯粹就是口是心非,你瞧着看吧。不出三天,潼关小霸王就来找咱大人了。”

  符年昂起头:“真的?”

  任平生举起三根手指,嘻嘻地笑道:“但凡他找咱大人,超过一个时辰我就喊你‘符兄’三个月。”

  “说什么呢。”

  一缕夹杂着苦寒的梅花香气传来,卿玉案重新落座,他随意翘着腿,将监军司的花名册摊在其上,略显慵懒地倚着木椅。

  符华正纳闷,明明还有数不尽的文书还没有批复,贺大人怎么突然看起来花名册了。

  任平生一秒切换严肃的状态,他举起手咳嗽两声,说道:

  “我与年年说,贺大人身手敏捷,让世子赞叹不已。对了,萧将军那边说,为了恭喜贺大人新官上任,今夜设宴延请大人呢。”

  萧霁月还知道宴请自己,卿玉案还以为整个潼关风陵渡的人,都瞧不上自己这位突然冒出来的“绣花”监军。

  他若是瞧不上自己更好,免得徒增无用的念想。

  斟酌起世子方才所说的话,卿玉案轻“呵”一声,美目流转的波光潋滟动人:

  “告诉他,宴会我便不亲去了,留着给将士吧。但宴会结束后,任主簿与我同去军营一趟吧。”

  任平生眨眨眼,有些不解其意:

  “等……宴会结束?”

  那时候就剩下残羹了,还去军营岂不是让人看了笑话。

  卿玉案淡淡瞥了他一眼,并未急着明说缘由:

  “彼时你便知道了。你只管照着吩咐行事即可。”

  任平生眼瞳滴溜溜转过一圈:“好!”

  不用问任平生也知道,晚上肯定又要有精彩的好戏要看了。

  ……

  很快便到了亥时,苍穹月明星稀,葳蕤的杂草在风中摇曳而生。

  卿玉案提着宫灯照亮一方天地,任平生瞧着灯火通明、热闹喧哗的军营,这里是军营以外,旁边什么人都没有,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异常。

  “贺大人,咱这是在这待多久啊。”

  任平生闲极无聊,半坐在地上在地上拔着杂草,一边无可奈何地问道。

  好歹也是监军司的人,在这杂草垛后面待着,总归是像不安好心的贼匪一样。

  卿玉案看了一眼天色,说道:“再耐心等等。”

  “喔。好。”任平生点头附和,但没过多久,他忽地感觉周围一阵骚动。

  “真是奇怪呢......”

  任平生挠挠头,不解地四处打量,倒也没发现什么。

  “来了。莫要声张。”卿玉案低声说道。

  不出卿玉案所料,从旁边的小道冒出一位肥头大耳、身穿便衣的人,身后几个人还推着木车而来,上面似乎载满了物什。黑夜之下,叫人看不清晰。

  卿玉案认得此人,他白天翻阅花名册时第一页便有此人的名姓与身份信息:潼关安抚使万贤良。

  像是安抚使,凡诸路遇天灾及边境用兵,辄派安抚使“体量安抚”,也算是相当的闲职了。

  万贤良。

  真是一个熟悉的名字呢。

  他的手捏皱花名册,嘴角阴冷的笑意一览无余。

  当时在国子监一而再、再而三欺辱自己,己,最后公然诬陷自己,如今竟然成了这副模样。

  卿玉案承认,有一句话萧霁月说的没错。

  只有自己亲自动刀,才算作报仇,其他人的都不算。

  万贤良左顾右盼许久,让手下的杂役从军营外取出一块松动的砖瓦,一些等候多时的将士早就按捺不住。

  任平生忍不住地拊掌,说道:

  “好呀,原来这人私自在神机营买卖。这下抓个正着了!不愧是咱们神机妙算的贺大人,话说大人怎么知道安抚使干这勾当的?”

  卿玉案垂下眉,反复思忖世子白日所说的话来:

  “世子说这话的时候我便觉得不怎么对劲,若是上任走了还是如此的话,应当是监军司内早便腐朽。”

  “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要不要把安抚使抓起来,严刑拷打一番?”任平生摩拳擦掌。

  刚到监天司就能干一票大的,没准以后就能名垂青史了。

  任平生想着自己在朝廷上上的名号越来越大,众人高呼自己为“任大人”、“任清官”云云的场景,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卿玉案:……

  还是不要摧毁他的梦想了。

  这安抚使是皇上钦封的,若是贸然处置,不仅会惹怒皇上,还容易招致非议。这种事交给他人就行,只需让人盯紧此人,寻个时机处理。

  万贤良搬了个木凳好端端地坐下,他翘着腿举着算盘,挨个清点木车上的物什,说道:

  “西域刚到的乌沉香,还有各类酒水、肉食、糕点、肉食、瓜果,全都备齐了。钱货两讫,一分也不能少。”

  “乌沉香!我要乌沉香!”

  “一两银子一钱。都不要拥挤,排着队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都说了不要挤了。”

  ……

  这话一出,众人都欢呼了一番,激动不已,卿玉案注意到,那些将士所拿的肉食和酒水不多,反倒是乌沉香多一点。

  乌沉香。

  这是什么东西?

  卿玉案眉头微颦,他总隐隐感觉这个东西无比熟悉,但是又不知道在哪里听说过。

  “平生,”卿玉案看向身边还在幻想自己人人敬仰的任平生,低声问道,“你知道什么是‘乌沉香’吗?”

  “这……”听到这个东西,任平生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僵在了脸上,像是听到极为恐惧的东西。

  卿玉案顿觉狐疑:“监军司的人说你是潼关百晓生,你读过的书最多,应当知晓的吧。”

  神机营的军饷应当也不算多,为什么这群人偏偏要的是乌沉香,而不是更有用的东西。

  “我曾在古籍听过,但史料记载只有只言片语,那是一种西域极好的疗伤药,也是一种特制的熏香。我没想到世界上真的会有这种东西。”

  任平生的脸顿时阴沉了下去:

  “只是——”

  “快走,容兰校尉一会要来查了。”

  “快走快走啦。”

  没等任平生说完,不知谁说出了这话,所有聚集于此的人,顿时作鸟兽散。

  卿玉案再看向军营外时,万贤良他们早早就消失了踪迹。

  风陵渡口吹拂而来的凉风渐渐偃息,一道黑影与卿玉案的影子交叠,似乎在等卿玉案的回应。

  清风乍起不休。卿玉案转过头抬首,与那位四年未见的人目光相接。

  如今的萧霁月已过弱冠之年,身姿笔挺俊朗,脸庞依旧俊秀,这只是少了当年的天真,眉目间依旧温柔。

  只是幸好卿玉案此刻易容,又换了名姓身份,萧霁月多半不会认得。

  但时隔四年的相逢,还是似有千钧重。

  萧霁月垂眸看向卿玉案,尽可能在卿玉案的眉眼间,搜寻方才他转头那一刹熟悉的错觉。

  是他么。

  为什么明明容貌、声音、姓名完全对不上,却还是能找到故人的影子?

  他握紧掌心的玉簪,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新来的监军贺迦楼?”

  “正是。初见将军,果然一表非凡。”卿玉案稳稳说道,面部无一神情,甚至不掺杂任何感情。

  就好像他们从未遇见过、从未有过爱恨纠葛、从未成亲过那般。

  自从萧霁月挥霍过卿玉案的半辈子光阴,卿玉案就再不分予他半点多情。

  萧霁月那抹错觉般的熟悉感也在此刻清零化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