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卿玉案回到将军的时候已经将近日暮, 甫一进门,便见萧霁月不顾将军形象地坐在台阶上闭目养神,手里还提着一包油纸包裹的糕点。

  “萧大将军在干什么?”卿玉案眯起眼睛问道。

  听到来者的声音, 萧霁月当即从台阶上弹了起来,还不忘将糕点递给卿玉案:

  “晒日光浴呢。容兰告诉我,这样养生。”

  他还记得, 卿玉案还是蛮喜欢这些甜食的。

  卿玉案接过糕点, 自然而然走入屋内:“你比我还小三四岁,怎么想起养生来了。”

  “闲来无事,万一哪天谢家的人想杀了我怎么办?”

  萧霁月跟上卿玉案,眼中满溢的笑意却在他的身上打转。

  卿玉案疲倦地坐在内厅的梨花木椅上,将一卷圣旨放到萧霁月跟前:

  “你不就姓谢。这二十年他们不还是没有名正言顺的杀你理由,他们倒是应该怕你兵变才对。”

  毕竟掌握大景近半的兵权,底下的将士无不服从, 又和朝廷命官“结党”, 试问哪个皇帝不敢对其稍有忌惮,到时候利用萧霁月要挟,再好用不过。

  萧霁月不用看也知道圣旨里面到底写了什么,他眼眸微微眯起:

  “那我现在该称太傅为尚书大人了。”

  “随你。”卿玉案饮下一口茶。

  萧霁月百无聊赖地挑起他的发丝:“不过也是,他们哪里算的过我们机智过人的贺太傅, 而且连我都是贺大人执掌的棋子呢。”

  卿玉案撑着下颌, 翻身跃于他身上,垂眸望着他:“所以, 人来人往,皆为利字。你明知我在诱你深入, 却为何还心甘情愿入这瓮?”

  萧霁月萧霁月点着他的心窝,眼中颇带戏谑味道:“我之利, 便为你一人。”

  待窗外最后一丝日光落下帷幕,将军府的嬷嬷点上将军府的纱灯,暖融融的光辉映在卿玉案的脸上,显得格外温柔。

  蝉音躁耳,清凉的夜风透过窗棂,吹拂得人身心舒畅。

  萧霁月又揣测道:“所以,你是想要首辅的位置?”

  卿玉案摇头:“不是。”

  萧霁月的眼眸亮起:“你想要皇位?”

  “我不想要,但是我想看另一个人要。等那个人登基后,我只要辅佐他、陪伴他、与他共创海晏河清的盛世就好。”

  卿玉案说这话的时候轻描淡写,但目光却是落在萧霁月身上的。

  萧霁月当即福至心灵,他意味不明地轻呵一声,又问道:

  “那太子怎么办?会不会恨你?”

  卿玉案翻了个白眼:“你我都不是圣人。若是朱颜要怪,便只能怪他的父皇残害手足与忠良臣子。”

  现在皇上将行就木,怕是很快谢朱颜就可以登基了,彼时他们想控制一个傀儡皇帝可谓是易如反掌。

  皇帝或许也没想到,他一直信任的太傅,他所认为忠心耿耿的臣子,实则各个心怀鬼胎。

  萧霁月挑挑眉:“叫太子‘朱颜’呢,怎么不这么叫我?”

  他伸出手将卿玉案压到榻上,欺身向前,又用学着卿玉案用官腔笑道:

  “那贺尚书肯不肯让我这个大逆不道的奸臣横刀夺爱呢?我好怕太子要杀了我啊。”

  “你……”

  卿玉案错愕了一瞬,对视的刹那双眸立即避开。

  “你想怎么横刀夺爱?”卿玉案故作镇定地说道。

  “太傅不懂么?我以为太傅博学多识,肯定明白的比我多。”

  萧霁月低沉一笑,指腹轻轻滑过他的锁骨处,引得卿玉案一阵颤栗。

  “呃。”

  下一刻,卿玉案便觉身上稍稍一重,萧霁月的吻越发炽烈,两个人的战地也转移到了软榻上。

  褪下的衣帛几经指尖捻动,而褶皱不堪,细碎而难耐的嘤咛声传来:

  “阿玦……将军府会不会还有其他人?若是被他人瞧到……”

  “小楼放心便是。”

  银瓶乍破。

  ……

  一个月后,吏部给事中潘弘业因滥用职权、目中无法自裁而退,受廷杖五十,流放充军。

  正如同萧霁月与卿玉案所言,两个月后,皇帝谢玉砌就已经病入膏肓。在吊着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便叫来三位顾命大臣,其中便有卿玉案。

  等卿玉案踏入养心殿的时候,谢朱颜正趴在谢玉砌的床榻上恸哭,口中一直喊着“父皇”。

  整个养心殿都浸透着苦药的味道。

  卿玉案身着一品朝官方才能着的红袍缓步走入宫殿中,正是汝南侯当年雪夜中跪在丹墀上着的那身。

  那一抹艳红,在朝官中缟素衣中显得格外瞩目。

  除了谢朱颜以外,次辅万欣荣哭的尤为大声,见到卿玉案身上崭新的官服时,万欣荣指着他破口大骂:

  “贺迦楼!你到底是何居心?!我们着的都是素衣,你这一身红衣穿给谁看?!!”

  卿玉案不慌不忙地走到龙榻前,说道:“你们哭什么,陛下即将得道升仙,难道不该贺喜吗?”

  众位朝官听罢,面面相觑。

  卿玉案的手肘轻轻搭在床板上。

  谢玉砌明显苍老了许多,长髯尽白,就连呼吸都是微弱的。

  他看向那位整日修玄到近乎疯魔的老皇帝,唇角微微扬起,危险的意味在眼角流转:

  “陛下可想知道如何成仙么?”

  谢玉砌方才黯淡的眼眸,此刻终于显现出微渺的光亮,他沙哑地说道:

  “朕……想。”

  “那其他人都退下吧。”卿玉案淡淡吩咐道。

  这些人不过是如蚁附膻之辈,几乎无人忠心,也只是哭给储君看罢了,留着只会碍事。

  整个朝廷,只有房梁上的明镜是清亮的。

  但众人低低地议论起来,却没一个人肯动身。

  “这里有应太医和容千户,你们怕什么。怕让皇帝无法得道?”

  卿玉案的语气又冷了几分,目光从众人身上一扫。

  应太医也算是皇帝最常召见的御医,而容陵如今亦是六扇门之主,有他们二人看守,应当没有问题。

  很快,整个养心殿,便只剩下了四个人。

  谢玉砌很是期待地看向卿玉案,哪怕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还是费力地说道:

  “到底……如何才能得道?”

  卿玉案站起身,冷笑一声说道:“世上本就不能成仙。善者才能轮回,而恶者只配入地狱。譬如你。谢玉砌。”

  “你、你在说什么?”

  谢玉砌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卿玉案,结果却模糊地看见一身红袍,他震惊地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了一个字。

  但卿玉案知道他想说什么。

  卿玉案逼近一步:“这身红衣熟悉吗?很像汝南侯对不对,那你看我像不像卿玉案。”

  看着谢玉砌逐渐睁大的眼眸,卿玉案笑着问他:

  “既然快死了。就让你知道点事情。那位应太医就是卿齐眉吧,容陵是汝南侯府的门客。”

  谢玉砌嘴角溢出鲜血,眼睛瞪得大大的:“你、你个——”

  卿玉案用帕巾擦拭掉谢玉砌嘴角的鲜血,继续说道:

  “他们说得对,我的确是就是不穿素衣。孝衣我只在家父葬礼上穿,对你,我绝不可能。”

  谢玉砌震惊地听着。

  卿玉案默默阖眸,回想起当年的事情来:“我父亲在雪夜里向你求情了一夜,问你为何残害手足。你全把罪责推卸给我父亲。”

  “燕安王明明不欲与你谋权,他想辅佐你,你当然知道这一点。但是问题就出在先帝下过储君的诏令,所以你与外族联合,直下秦淮杀燕安王,连两个孩子都不放过,要不是我母亲去救——”

  卿玉案没有继续说下去。

  要不是他母亲去救谢家两个孩子,萧霁月又怎么可能见证全家惨死、火烧王府的现场。

  自己的母亲又怎么会同样葬身火海?!

  世间传闻母亲给汝南侯写过休书,只是以这种流言蜚语掩盖此事罢了。

  不然,自己和哥哥的名字怎么会是爹娘的“举案齐眉”之意?

  他抓住谢玉砌的衣领,手背上的青筋暴起,他的语气狠戾了几分:

  “是你让手足死于非命、让忠良沦为不齿、让苍生水深火热、也是你让世间黑白颠倒!”

  “我从见证家破人亡,到发配充军,从七品小官爬到如今这个位置,一切的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小楼!”卿齐眉上前一步,示意他莫要动手。

  卿玉案默默松开谢玉砌的衣领,他没忘记这次来到养心殿的目的,他尝试着平心静气地说道:

  “想活着么?”

  他举起一枚丹药,在谢玉砌的跟前晃了一晃,旋即说道:

  “如果你真的想得道成仙,当下就剩下一个抉择,告诉我当年传位给你的圣旨在什么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谢玉砌遥遥指向房梁上洁白无瑕的明镜,忽然他眼神骤亮,凝聚了最后一口气,厉声喊道:

  “来人!”

  “都进来,皇上驾崩了。”卿齐眉盖过了谢玉砌的声音。

  谢玉砌不甘地瞪视着他们,眼中的神采慢慢消失,他无力地垂下了头。

  看起来谢玉砌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很可惜,他再也没有机会再将机会昭告天下了。

  门外候着的人瞬间哗然,一时间涌入养心殿中,所有视线都汇集在了床榻上奄奄一息的老皇帝身上。

  孙皇后扑到在谢玉砌的身上,已然哭成个泪人:“皇上——”

  此起彼伏的哀嚎声的背后,宣告着那位残.暴昏君所执掌的岁月已经落下帷幕。

  卿齐眉悄无声息地把卿玉案带出殿外,见所有人都前往养心殿,无暇顾及他们,卿齐眉方才放心开口:

  “拿到圣旨的机会有千万次,若是你沦为众矢之的,再想逃脱就难了。”

  卿玉案垂下眼眸:“我知道。”

  卿齐眉抚上卿玉案的头,苦笑着说道:“毕竟你的性命最重要,我可不想再失去一个亲人了。”

  是啊,于兄长而言,支撑他活下去的,不就只剩下自己了么。

  但卿齐眉并没有讲述更多煽情的事情,而是从揭开层层包裹的纱巾,里面包裹着一块紫红色的小石。

  那紫红色小石的边缘泛着焦黑,明显是已经火燎的痕迹。

  卿玉案认得的。

  那是乌沉香。

  卿齐眉又把乌沉香盖住,说道:“其实谢玉砌的直接死因,不是他的那些丹药,而是乌沉香。”

  “有人比我们提早动手了。”

  听到卿齐眉的话后,卿玉案脸上神情僵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