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拍摄,也非常顺利。

  在意外碰见老戏骨来影视城拜访老友,顺便帮他们剧组宣传之后,所有剧组人员上上下下,全都仿佛打了鸡血一般干劲满满,再怎样幸苦的场景,都能一遍遍精益求精打磨,没有人对此有任何怨言。

  在《狂》这部电影之中,虽然男一男二的纠葛是影片的主线,但这份纠葛之中,包含的不止有爱恨的反转,还有理智与情感的博弈。

  在男一号樊云烨梦见自己忠心耿耿的下属兼暧昧对象,穿着和酒宴上相似的衣服,在两人欢好之际拔剑杀人之后,心间就产生了抹不去的阴霾与后怕。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自从那日酒宴上目睹了那柄寒剑的锋芒,他便产生了这样的念头——自己如此信赖阿隗,可以将背后完全交予对方,甚至于,对方还成为了自己的枕边人,这样的权势,没有人可以与之比拟。那么,如果对方的那柄剑,朝向的是自己的方向,那他还有反抗的可能吗?

  隗暮可以轻而易举地取走他的性命。当时在庆功宴后,樊云烨根本就没有意识到,隗暮竟也随着自己入了庭院,而直到对方出声,他才提起了一丝戒备。

  他太熟悉对方的陪伴和气息了。

  而立于权势顶端的人,向来不需要另一个可以与自己并肩之人。

  那一梦后,猜忌生,便在樊云烨的心中再也灭不下了。

  接下去的几个剧情点,便是秦之易所饰演的男一号,利用拉拢贤才收买人心作幌子,派隗暮前往“贤才”所在的南方国度,借刀杀人,意欲让这枚废棋折在对面,有去无归。

  他明面上告诉隗暮,这个任务非常重要,只有对方能够完美达成,而他则会给隗暮安排好撤离南国的路线。实际上,樊云烨确实是想要那名贤才,但这个任务真正的实施者,却另有其人。

  他另外安排了后手救下贤才,却没有给隗暮留下撤离的那条路。

  而一无所知的隗暮,为了这个莫须有的任务,几乎付出了一切。

  这天需要拍摄的镜头,就是隗暮遵循着主公的计策,为了收买人心,寒冬腊月跳下冰河,救一位对贤才而言情同家人的老仆。

  在这一幕中,隗暮有一段十分点睛的台词,几乎是对整部片子和他的命运,做出了极富讽刺意味的预言。他说:“暮救老仆,是为了先生在别离故土之后,不至于斩断了最后一缕根。如果连最后的情分都断了,那人岂不是与孤魂野鬼无异?暮绝担不起这样的罪孽。”

  秦之易默默坐在绿洲旷野上的河边,看着厉容一遍遍入水拍摄着这段外景戏份。就算这座龙城影视基地所处的地理位置,平日里极其干燥炎热,可现在季节也是冬季,水中依旧冷得透心凉。

  甚至于为了场景的逼真,道具组还弄来了不少模具做出来的薄冰层,漂浮在镜头所及的水面之上。

  造型师给厉容画上了青紫的唇色,可说实话,就算不多加那么几笔,秦之易觉得那一幕似也足够冷了。

  “咔”的一声后,赵导的高呼声终于响起,宣布着这一幕顺利过关。

  一旁的助理才刚刚举起了大浴巾,就被不知何时站起身的秦之易抢了活,嗖的一下人就没了影,将刚刚离水的厉容整个裹了住,连脸都捂了起来。

  秦之易垂眸细细地擦去水滴,笑着向赵导打了声招呼,就带人往班车上走。

  厉容被安安静静地裹成一个毛巾卷,眨了眨眼,什么话都没有说出口。他当然也觉得水中冰冷,一遍遍过戏,指尖也越发地麻木。

  可是从来没有人会用这样担忧的神色,将自己牢牢保护住……

  又或许曾经有过这样的人类,觉得堕落的神明可怜可悲,擅自想要将其据为己有。这样的人有很多,这样的仙也有很多,曾经,所有有灵之物,都以为他们可以掌握一切,可以将神明玩弄于股掌之间。

  厉容垂眸,悄悄运用一丝黑雾,将自己的双手暖和起来,不再僵硬得太过明显。

  坐在回酒店的班车之上,他从厚厚的毛巾卷中伸出手,贴上身旁秦之易的侧颊,低声笑道:“看,不冷了。”

  秦之易忽然被贴近,微微一愣。

  可随即,他就好像猜出了厉容的小诡计一般,骤然伸手,贴上了对方的后颈,将人一下子拉近。

  两人相距咫尺之间,呼吸心跳可闻,秦之易在厉容的耳畔极轻道:“冷的。还想要我确认其他地方吗?”

  厉容浑身一僵,不明白这句话究竟代表了什么意思,或许只是单纯的威胁,也可能不过是陈述一句事实,可是他不敢赌。

  他下意识地感到秦之易对自己的态度,仿佛发生了些微的改变,这究竟是怎样的改变,却令人思维混乱、煎熬不已。

  秦之易放开恋人,只是将毛巾又裹得紧了些。

  班车到站。酒店大堂之中,前台见怪不怪,这附近影视城经常有演员出没,不管是大牌明星还是小群演,成天奇装异服进进出出的十分常见。

  进了客房,秦之易就放下了浴巾,将人推进了浴室,顺手打开了大浴池的热水。

  厉容穿着湿漉漉的戏服单衣,浑身湿透的状态下,隐约可见流畅漂亮的肌肉线条,他微微有些害臊,可秦之易似乎看待自己的眼神格外冷静,完全没有暧昧的意思,他也就渐渐冷静了下来。

  浴池之中,他脱下单衣,露出毫无伤痕的脊背,慢慢沉入水中。不论曾经在过去经历过哪些人的人生,都不会给他的这句身体留下任何的痕迹,甚至极端来说,他压根就不存在于这里。

  水雾弥漫间,厉容慢慢恢复了面无表情的神情,微微发红的瞳孔之中,隐约有黑雾涌动。

  这具躯体的实质,也不过是一缕毫无根基的孤魂而已。

  他曾发誓永不离开幽冥之地,势必要将一切同自己一起埋葬在那儿。可是,他却还是无意间制造了无数分·身,来到地上想要去寻找那个人。

  曾经,有人答应要把他带离那片死寂的地方,两人一起离开。

  厉容知道自己不可能真的踏出那里,但他还是撒谎了。他知道任何普通人在回到人界之后,就会忘记曾在幽冥经历过的一切,无一例外,那个人也会忘记自己。

  然而,他却高估了自己的自控力。再次回到冷寂的宫殿之中,本该早已习惯了的那一切,忽然变得难捱了起来。他没有办法再自欺欺人了。

  直到浴池水渐渐凉下来,厉容才调整好了神情,从池水中走出,擦干了身体换上酒店提供的浴袍。

  今天下午没有他的戏份了,他可以待在房间里,多花点时间演练明天的剧本。

  推开浴室门来到主卧,他才看到了抱膝坐在床头,捧着一杯热乎乎姜茶的秦之易。

  秦之易披着一件宽松的浴袍,隐约可见他换下了外面穿的衣服,也正准备去浴室。这几天本就没有太多樊云烨的戏份,作为男一号的饰演者,秦之易更需要时间去琢磨剧本。

  秦之易望过来的目光清清冷冷的,他只是放下姜茶,提着干净衣物下了床头。

  厉容只觉得如芒在背,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做出怎样的选择。他没有自信,自己只是一只怪物,过去发生的一切都只是被抹去的记忆,如果他失去了“人类”的身份,那就更不可能站在秦之易的身边了。

  水声响起,不知过了多久,浴室门终于打开。厉容喝下半杯姜茶,转身正想要开口打破这诡异的沉默,却看到秦之易穿着软绵绵的兔子睡衣,拿起了一旁的一台摄像机。

  摄像机莫名令人眼熟,厉容心中一惊,想起这是他在秦之易的那位竹马的工作室内,曾见过的东西。他以黑雾为媒介的那些分·身之一,曾不自觉地追随在这位竹马的身影,对秦之易产生过无意识的占有欲。

  后来,在他反应过来自己的这份“感情”的本质后,马上就停止了那些分·身无意识的行为,再也不会去做这般无异于跟踪狂的变态举动。

  在将一切都沉入幽冥之底后,就连他自己,起初都没有意识到,他这样疯狂地渴求着某个人的目光与注视,原来便是爱意与仰慕。

  然而,那些糟糕的举动,却已经成了无法悔过的事实。

  宽敞的单人床前,秦之易垂下目光,沉默了片刻,声音微哑道:“我有一件事,从来没有告诉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