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没能想到,两人的再次见面,是他在道观做义工的时候。

  那人头冠了一朵银莲,手披着浮尘,另一只手立掌在胸前,穿着黄袍道服,正在主持法会。

  周围烟雾缭绕,纸钱和香烛一同燃烧堆砌起来的味道,祷告声、念经声、交谈声掺杂在一起,也算得上人声鼎沸,是他熟悉的味道和场景。

  因为人多,又加上他刚来,没有挤进去,只是在帮忙布置,只能远远的看着法会的进行,不少义工师兄们会跟着一起祷告,他不熟悉这个道观的流程,就只是敛目低眉的候在一边。

  原来是观主受托带着其他道长师兄们去另外市里新建的一所道观帮忙领道友入观。

  却突然有户人家家里要请法事为自家因为早产的小孩赐平安,观里留下来的师傅不够稳重,也没有人曾经组织过祈福,所以观主联系上了他的一个小弟子过来主持。

  法会会做上几天,由于他刚来,带队祷告、布置法会现场的活儿师兄们不会安排给他,除了人手不够会被喊过去帮忙,平时就打扫院子、斋堂帮忙、分发贡品之类这些零零碎碎的活他才需要干。

  熙熙攘攘的大殿挤不进去人,他打算把偏殿殿的花搬去义工堂门前的水龙头下换水。

  义工堂地上落了一地的鸡蛋花,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一捆稻草扎,密密麻麻插满了糖葫芦。

  一签一个,在黛色庄严的道观里填了那么几分烟火气。

  “三谢义工师傅大善,愿平安喜乐。”有一只磨平了尖头的签子上挂了一条小联,是新裁的宣纸,用的行书,看字识人,笔锋肆意潇洒,但收笔处又带着一股和润,似乎是个端正而又兼和内敛的人。

  他翻了翻那张字筏。很有自己的风格,字写得相当不错,怎么着也有十几二十年的功底。

  应该是个挺温柔的长辈。

  他拔了一个尝着,倒是觉得选的山楂成色好,不会太涩,没有占走原来酸的口感,处理得也干净,就是不知道是谁做的。

  他其实没想到自己是还可以有暑假的,寒暑假那已经是高中大学时学生时代的事情了,他在进山前精神疗养院的时候就已经把自己当成一名合格的打工份子了。

  医院的项目开始逐渐跟有资历、有成绩并且决定留下来的医生护士们签合同,最近断断续续的会有那么一个两个熟悉或者不熟悉的人离开。

  前几天他的硕导江葛洪突然约他面谈。

  “你毕竟是我的学生,况且我还当你是我的孩子看,你也听话,这项目不紧,大家也摸索出了模式,我给你放个假,你好好珍惜学生时期的最后一个假期去吧。”

  刚好医院重新招了一批人。

  他也知道他的导师没有给他太重的任务,毕竟他学的不是临床,来疗养院的目的也不是为了给人治病,而是给他积累病例,所以他的任务不算太重,当他的导师约他谈这件事的时候他还惊讶了一下。

  “你现在虽然毕业了,但你会再跟我一年,这几年老师要求对你高了些,所以这回就给你放个假。”

  精神医院终究不比得普通的医院,他知道辛秋资历浅,而且也表明了不会走这条路,他知道他的情况,这孩子也一向尽心尽力,对自己要求也高,很多事他也能独当一面了,也应该给他时间放松。

  最后说了一句:“我不大适合给你做督导了,需要的话就找我,我可以帮你引见。”然后就摆了摆手让他离开实验室了。

  他知道他的导师以后很大概率不会带学生了,他可能会是他的关门弟子,一直以来都很照顾他,他和师母也没有孩子,自然就疼他,这样的关系的确也不合适再给他做咨询了。

  况且他的导师已经开始把精力投入到这个项目、全身心投入到这个医院里,他日后毕业也不会选择留在这里,所以也不怎么可能让他的导师继续给他做督导了。

  他给他鞠了个躬,去看了看师母就去宿舍收拾东西去了。

  他知道假期回来后他就会忙于毕业和找工作中周转了,与他的导师联系也会慢慢变少,所以他道别得很郑重。

  由于突然多了一个多月左右的暑假,他就像个普通的大学生一样,拖着个小行李箱、背着他的黑琴盒,踏上了属于自己的旅程。

  他刚过来这个地方第二天,联系上要找的人后就来找就近需要义工的寺庙和道观,然后也把住处给敲定了。

  联系上的是化燕市一个镇上的社区心理咨询师祝姨,他一周只有三天需要上班,在社区帮忙整理居民档案、给居委会的人帮忙,主要还是给她当助手,其实他也帮不上太大的忙。

  祝姨她只是承了他自己的请求,带他熟悉这个领域,带着他学些东西。

  祝姨是他当初参加一个心理协会的会议认识的,是个社区居委会的工作者,除此专攻社区心理和家排这行。

  他觉得他这个期间找的工作挺好的,在自己的安排内走,这段时间他按着自己的节奏借此熟悉这个职业。

  想着这件事,将注意力收回在手里的字条上。

  他去问了师兄们,说是糖葫芦吃完后会有人送回去福馆,字筏也会一起送回去。

  他索性也裁了一张签子,写:“前辈的字颇有风骨,下回可允留下墨宝供后辈临摹?——义工堂辛秋”

  不知道对方是义工堂的师兄还是道长,尊称用前辈不会出错。

  他的毛笔字是高中跟着办公室在报纸上练字的老师练的,也算是半道出家,这么多年过去了却还是觉得不大能拿得出手。

  因为一直待在实验室和医院的原因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练过字了。

  这字他看着喜欢,喜欢就想去摹。

  他听说到时吃完会被人送回去主人那里去,没经过同意他不方便拿人家的墨宝。

  等到第三天的时候,辛秋正在义工堂外面打扫。

  他远远地看见有人过来,表示尊敬低头跟人浅浅的打了个招呼。

  “道长。”余光看见对方颔首向他点了点头。

  “辛秋。”

  他惊讶抬头。

  突然而至的重逢如四月洒扫杨柳的清风,又像是一场不经意间骤降的时雨,让人措手不及。

  “忍冬?”

  前天隔着人群透过烛火纸钱的青烟,远远地看了一眼大殿上的他,披着一身华丽庄重的法衣,与之前在医院看他穿白大褂的样子截然不同。

  今天的他,脱了那件法衣,穿着一身藏青色的道袍,发顶依旧冠着那盏银莲,抱着那捆稻草扎,糖衣包裹的糖葫芦在光线下显得色泽漂亮无比。

  别有一番滋味。

  他似乎知道主持法会的人是谁了。

  “见字如面,辛秋,好久不见。”辛秋是用硬笔回的,他看过不少他的字,还没看到落款他其实就认出来了,在看到落款后就决定亲自过来一趟。

  其实也算不上多久,两人一个多月前在精神疗养院才道的别。

  辛秋没认出来也不算奇怪,何忍冬写的字筏用的是软笔,跟他见过的、用钢笔写出来的字的确有挺大的区别。

  “你是道医吗?”十道九医,倒也不稀奇。

  青年昨日的样子虽不比法相庄严,但的确仙风道骨,他在想,何忍冬竟然是道士吗?

  “我的师傅是道医,我跟着他修行。”

  熟人相见,两人相视一笑。

  “幸好我特地问了义工堂的义工师父们,知道你是隔天来观里。听说你是在社区工作吗?”

  “是的。”他工作日都在社区里上班,星期六天就在道观做义工。

  做长期义工可以免费住在道馆里,但他要上班,也不是天天待在道观里,周二四、节假日才会来帮上几天忙,所以也交了一部分住宿费。

  “疗养院那边……”他是受邀第一批参与研究的中医,也待了一段时间,现在进度都挺稳定的,也有更多有资深的人参与,他就退出了。

  但辛秋依旧以研究生的身份跟着他的导师江葛洪,不大可能突然离开,这会儿过来化燕市难道是要收集什么数据吗?

  他们放下手头的东西,在附近边逛边聊了起来,辛秋和他解释了他来这里的原因,讲起了放假的事情。

  “原来如此。”听着让他觉得江葛洪老师对辛秋的确很是上心。

  何忍冬问了他一些疗养院两人负责过的病人的情况,又陆陆续续问了些研究进度和其他病人的事。

  “道观里住会不会不方便?”何忍冬突然想起,他会不会来得着急还没找到合适住的地方才过来这里头。

  “不会,我很喜欢这个环境。”

  大殿那边的香塔挂着不少铜坠,这会儿刮起了风,声音清脆干净。

  “对了,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