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时候,何忍冬提了好些吃的找他,说今天过小节,不练琴,吃顿好的,还给他带了份糍粑。

  “冬至前后蛋城这里有吃糍粑的习惯,但当初家里忙,当时没做,就没吃上,现在给补上。”

  他特意让那位师傅将糍粑团和豆粉分开装的,就是怕豆粉撒上去吃得不及时,会被糍粑的热气融得水滋滋的影响口感。

  “但这难消化,所以买的少,分量不大,吃了不影响等一下吃饭。”

  他一个人,对于节日和节气活动都不是很敏感。

  现在看来,更是他特意给他准备的。

  有时候他会一起在自己的家里准备晚饭,哪怕只是多了个人,但灯火可亲的,恍惚间也让他有了家人闲坐的错觉。

  有一次他和他开车经过城南,他顺口就提了一句:“我大学里有家店在卖凉拌菜,不算太好吃,但学校里就只有一家,可惜卖炒饭不卖白米饭,附近都是汤粉店,想买饭得绕大半个校区去饭堂。”实在是过分麻烦了。

  “城南邮政街里面的凉拌菜是我吃过味道最好的。”那家的生意做了好些年头了,生意火爆到他每次下班去买的时候都不剩多少了。

  后来有一天,他提了一份去到他的咨询室外的候客厅等他。

  “我顺路,给你买了一份。”然后拎着手里的打包盒给他看。

  辛秋笑着看着他,似乎是要组织些什么言语。

  “家里煲了白米饭。”何忍冬慢慢地给人加着筹码,然后他帮他拧开了门,又说了一句:“来我家一起吃吧。”

  辛秋看着他,忍俊不住,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怎么突然想买这个来吃?”何菖蒲看着他端出了碗将那用盒子装着的凉拌菜扣到碗里。

  他看见那白瓷碗沿上被蹭到了辣椒油,抽了纸巾帮忙擦着,以防漏到桌面上。

  “突然想尝尝。”

  “稀奇,不是我们嘴馋想吃,他都不会主动去买这些的。”何菖蒲挑了个花生米嚼着,嘀咕着真香。

  他也发现了何忍冬其实很少下筷去夹,看得出来他的确不怎么吃,看来是特意给他买的。

  他发现了在饮食上很多东西何忍冬都不这么吃,应该说是他其实不挑,口腹之欲也淡,就像他曾经告诉过他早年和他师父一起修行时风餐露宿都是常态,而且尽管他们能吃肉,但平时也很少吃,有一次他忙得晚,本来说好不找何忍冬排练了,但当时下班买菜后突发奇想,拎了份煲汤的料子就跑去找了他。

  想着就当去借他们家的锅煲个汤。

  去到才发现他一个人正在吃饭,桌上摆着的都是绿油洼洼的青菜,不见什么荤素,小灯剪影下给他照了个朦胧的轮廓,仿佛雾里看花,他发现了另一面的何忍冬。

  “你吃了吗?我给你再做个菜……”

  “不用了,你先吃着,我不是很饿,我带了料子,来借锅煲个汤,可以的吧?”

  何忍冬哪能说不可以的道理,辛秋除了排练之前很少主动找他,现在见到他,还挺受宠若惊,虽然辛秋说不用帮忙,但他还是起身去厨房帮忙去了。

  他扒开袋子看,是些胡萝卜玉米山药,还有一小袋排骨,他拿出个碗来,开了热水将倒出来的排骨冲洗着。

  “对了,怎么吃这么素?”辛秋实在没忍住,开口问了他。

  “跟着师父留下的习惯。”

  “你师父?”

  “紫云观上的那位,你还没见过,他有时候甚至会辟谷。”

  “对了,他是个新潮的老头,你肯定会喜欢他的,我师父喜欢四处游历,我又总是跟着他。他啊,有时像个游历的探险家,有时反而像个流浪汉。”

  应该说很多人都比他新潮,像他的师父、父母、同学,哪怕是他的爷爷思想是开明的。

  有一次他要下载个软件办公,一流程的手续让他眼花缭乱,后来还是辛秋帮忙给完成的,他那时候调侃了自己一句跟不上时代。

  “现在时代发展得快,更新换代自然也很快,但跟得上时代的浪潮也不一定就是时髦,安静沉淀的要更有滋有味。你在中医上的建树也算得上时髦,总不能拿自己擅长领域上的时髦拿去跟别人不擅长的方面去对比。”他不以为然,毕竟他也没觉得自己有多跟得上潮流。

  “可以和我讲讲吗?”辛秋掰着玉米瓣,突然起了兴趣。

  然后他听到了许多故事,何忍冬说是他师父的,其实也算是他的,内容超乎他想象的精彩有趣。

  “我和我师父背着背包和行囊去过很多地方,我们去山间寻找百草,去市井拜访我师父的故人,他带着我学手艺,只要我愿意,什么都学。”

  辛秋当时就想,做事认真的何忍冬到底学会了多少东西呢?

  “有一次我们经过一个很小的镇子,我们的背包和行李被人偷了,那人亮了刀,所以我们就没去追,我们学了防身的功夫在身上,但也不是用来跟亡命之徒搏命的,作为医者,我们比谁都知道命贵。”

  “那个地方的人警戒心很强,也很排外,似乎对我们这种人见得多了,对我们也没什么善意。我师父似乎担心我受挫败,那时他同我说,世间无可奈何的事情很多,形形色色的事情很多,亲身体会的机会却很少。”

  “我和师父平时也是风餐露宿的,没了帐篷也不是很要紧,我们拾荒了好几天,然后去废品收购站换了点钱,过得不算体面,但也新鲜,一无所有的时候跟以往似乎也没什么区别,但发现自己没有负担后,心就轻了。”

  “当时幸好锅碗瓢盆都在,白天我们偶尔会去拾荒,有时就去山上找吃的,师父就顺便教我认药。”晚上他们就在镇子附近的山脚下用捡回来的东西搭建睡觉的地方,他们在乡间田野里度过了好一段日子。

  他们曾经有过比现在还难捱的日子,包括拾荒后的那段日子,他们大有本事和手艺在身,其实也能过得很好,但他们随性习惯了,也没觉得当时的日子窘迫。

  “我们在那曾经遇到过一个孩子,那时的我们风尘仆仆的刚歇下脚,就算我们把自己收拾得很好,但即使不算狼狈,但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可能是因为我师父看起来睿智从容,那孩子穷途末路一样抓住了那时对于是陌生人的我们,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

  “那个孩子十几岁的年纪,说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他一辈子像没了盼头,他说他初中毕业后读了半年技校就辍学了,自以为能闯出一番大事业,却因为年纪小而到处碰壁,现在只能在家放牛赶鸭,而这段时间受了很多人的指责,越来越觉得人生没有了意义。”一辈子是长是短他不知道,但十几岁的孩子,把人生和一辈子挂在嘴边,仿佛带着对无限未来的迷茫。

  他师父好像开导过很多人,与其说开导,倒不如说是听过许多人的故事,包括他也一样。

  “我师父告诉他有个人自幼学医,长大后也如愿成为了一名医者治病救人,然后问他觉得这个人是否有为?”

  “他说医生是个让人神圣的职业,行医救人,当然是成功的。”

  “然后我师父又问他,那要是有个身体健全的成年男人,一事无成、在外流浪,为了一顿温饱在街头拾荒,这样的又怎么算呢?那孩子一听就皱眉,摇头说这样的人难道不是一无是处吗?我告诉他刚才说的人就是我们俩的时候,那孩子眼睛都瞪大了,不可思议得很。”

  他学过很多手艺,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也听过许多道理。

  他那个时候是怎么对那个孩子说的来着?

  “我曾攀登高山采药,也曾身着白衣救人,我也曾在街边巷落拾荒只为一顿温饱,我是个在西装革履和衣衫褴褛之间转换身份的人。”

  等那孩子听完后,那时他又问他:“你现在觉得我到底算成功还是无能呢?”

  何忍冬将玉米倒入汤锅里,对辛秋说:“那孩子似乎很混乱,的确,这样的问题对他来说的确是难了点。”

  “衡量一个人是否有为,不在于常规,才华横溢是标准,一无是处也是标准,谁也不能悬着尺子去度量一个人的作为,所谓标准,只是用做衡量,而不是拿来定义别人。”

  我们在自己或别人的人生里总是会扮演很多角色,节奏不同是正常的。

  每朵花都有属于自己的花期,我们大可不必在别人绽放的时间里惶恐不安。

  “谁又能保证自己就是一事无成呢?慢慢地走一段路也是可以的,累了就歇下来休息,这没什么不对的。”

  在辛秋看来,何忍冬他们似乎总是漫无目的地上路,而又满身风尘的回来,其实归途的时候何忍冬早已满载而归,因为真正珍贵的,他师父早已教给了他。

  “还记得我们在荷花镇遇到的那个冬天吗?”

  辛秋点头,他当然记得那天无声相陪的何忍冬。

  “我们那天遇见了位街头的流浪者,那个时候我其实有想过,要是我流浪拾荒的路上遇见了你,会不会有想和你聊天倾诉的欲望?”

  “但我现在却觉得,十几岁的少年和二十几岁的青年都不是现在已然有三十岁的何忍冬,现在的我或许也会像那个人一样,只是静静地与你分一个馒头,就像已然叙完了一场往事。”

  “当时你坐在那位流浪汉面前,我突然就想起我当时和师父拾荒徒步的时候,那段时间天为被地为床的,狼狈不堪也有过,现在回头一看,觉得也算是豪迈洒脱过。”

  他觉得他发现了个不一样的何忍冬。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并不急着了解他,关于何忍冬,他受得住惊鸿一瞥的惊才绝艳,也承得起久埋深藏的挖掘推敲,不管是谁,恐怕都会在与他的相处中折服。

  他不同于他那说要丈量天下走遍天下的父亲,洒脱无羁间无形中造就多情,处世中带着浪漫。

  但倘若你要说他不浪漫吧?随心随性几十年载,不负少年心,如果这不是诗情画意,那怎样的才能算得上浪漫呢?

  他或许的确要比别人多走了一些路,十年如一日,但初心仿若赤子,抽丝剥茧也能发现其中的纯粹可贵。

  “我或许是个笨拙的人,也可能不是个常规的人,我的日子简单,或许别人会认为我曾经是个枯燥的苦行僧。”他也没有刻意去学别人怎么走一段路,也没强求自己一定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即使前半生他活得不算常规,但他也是一个平凡而普通的人。

  辛秋却不这样认为。

  一个人,曾跨越高山流水,目睹旭日东升,流云飞燕,耳闻禽鸣鸟啼,世间尔来三千样,纵然是,难拘逍遥客。

  有时候,试图去参透一本书、一篇文章,但有时候,在一阵风间、一花开时、一句言语的不经意间就悟了禅意。

  没有人刻意要教会何忍冬什么,但他把自己活得像一股风。

  大多数人也都是一阵风,只是我们很多人都把自己关在了一个密封的罐子里。

  他的过往经历仿佛有实质般绚烂的阳光和蓬勃的麦子。

  瓦罐里的汤沸腾冒出的热气让上头盖着的盖子发出连贯的响声。

  “后来呢?”

  何忍冬不知所指,所以扭头看了一眼辛秋。

  “你和你师父。”

  “在那里呆了一段时间,我和我师父挂失的证件也补办好了,后来我们重新买了行囊和装备上路,然后在下一个城市休息了一段时间,好山好水游历了一轮。”

  毕竟是体验,他师父还是很心疼他的,人要识得百味苦,却不是叫人学会吃苦。

  “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我们陪他放了一段时间的牛羊,他给我们搬了好几捆牛棚上的稻杆,让我们睡在上面取暖,甚至还想收留我们一段时间,心地倒不坏。”

  “我们要给他一点耐心,孩子总是要给多一点让他成长的时间的。”

  第一次降临人世的我们也一样,总要给自己多一点耐心和宽容的才对。

  辛秋去端盐,跟他说道:“你以后或许会是个很好的父亲。”

  他听见何忍冬低笑了一声,声音轻缓,语气却很严肃正式。

  “爱意深发于心,不论身份和性别,若是遇到了喜欢合适的爱人,双方愿意,我自然会与对方组建家庭。”他搅动汤勺的手一顿。

  “感情一事,本就可遇不可求,一生能遇见一位爱人实在难得,本就足够珍贵,偏爱更是应该,如果对方不喜欢孩子,我或许可能不会成为一位父亲。”

  话题似乎有些严肃,何忍冬倒了点汤在汤碟上,没再继续说这个话题,一时之间只听见餐具碰撞的声音。

  “尝一下汤,我热一下饭,我们准备吃饭吧。”何忍冬将汤碟和勺子递给他。

  像是被人喊回了神,辛秋应了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