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脚尖点在地上, 摇椅瞬间就不摇了。

  电话里安静了下来,电流传递着两人清浅交复的呼吸声。

  她不说话,季严凛也就不说话等着。

  “无赖。”

  过了会儿, 牧念河红着脸轻啐。

  她简直语塞的不知回什么, 只能嘣出这两个字来。

  电话那头终于笑了, 他咬着烟, 声音有点含混:

  “退不了了。”

  无赖也没办法,左不过只在她这儿闹腾闹腾罢了。

  牧念河怕他再说出些让人难以招架的话,便说:“我要收拾东西了, 一会儿还得处理些工作。”

  她低头看自己的脚尖,她今天穿高跟鞋走了好远的路,走的脚都疼了。

  “嗯。”然而对面淡淡应了一声,没有挂电话的意思。

  好吧。

  她想了想, 还是先解放自己的脚比较重要,于是没管他,把手机搁在桌子上,打开扩音, 开始将洗漱用品,隔脏睡袋和拖鞋那些生活物品拿出来归置。

  手机就这么公放着,季严凛那边好像也有公务要处理, 两人并不是一直都在说话。

  “要出差几天?”过了一会儿, 他突然问。

  牧念河人已经在浴室摆放洗具,一时没听清, 又跑回来问:“你说什么?”

  “我说,你要在徽城呆几天?”

  “顺利的话一周, 如果磨合的不太好,大约一周半吧。”

  “项目周期都这么长?”

  “看情况, 这位客户年纪比较小,我想多上点心。”

  “知道了,酒店定位发过来,有事给我打电话,任何时候。”

  “好。”

  季严凛那边有电话进来,两人终于结束了今天的通话。

  挂掉电话,满室安静。

  牧念河手里拿着毛巾,靠在卫生间的门板上,舒出口气。

  大约过了半分钟,她摸了摸自己热气消褪的脸颊。

  —

  第二天,她一大早就去了医院。

  依旧是昨天的场景,程寻的妻子旁若无人的刷题,偶尔才会起来看儿子两眼,程寻则和她并肩坐着,聊孩子的情况。

  “发现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奶奶也年纪大了,哪里懂得什么神经母细胞瘤,孩子说肚子疼,就以为是吃东西吃坏了或吃撑了,一直没管。”

  程寻一直低着头,始终保持一位父亲的体面,牧念河转过头,俯身在笔记本上记了些信息。

  “我和介绍人了解过您二位的情况。您是和夫人都是沪市科学研究所的研究员,平常很少回家。”

  “没错。我们工作都很忙,孩子就交给他奶奶带了。不过现在,再忙的工作也没必要忙了,我夫人从研究所辞职了,打算考本地的公务员。”

  牧念河视线落在角落的中年女人身上,顿了顿:

  “我在孩子的日记里看到过,说母亲是很厉害的物理学者,就是工作很忙,很少回来看他,他以后也想研究物理和天文,当宇航员。设计墓碑的时候,你们从这个角度考虑过吗?”

  程寻苦笑:“我们原来也都是这么以为的,前几个设计师也是这么出的图,但和孩子旁敲侧击的时候却又觉得不对。孩子比较懂事,平常不怎么表达自己的喜恶,有时候我们也拿不准他究竟想要什么。”

  说到最后,程寻终是有些站不住了,牧念河扶他坐下,见他双手扶额,身躯颤抖,声音像是被撕碎的一般,有些难以再说下去。

  “您已经做的很好了,只是人世间的事很难两全,人活着就总有遗憾。”她稳着情绪。

  也许是她音调太过平静,程寻苦笑了声,只当她年纪轻无法共情,不再与她相聊,将头深深埋进膝盖中。

  从医院离开前,她还是没忍住提醒程寻,公务员的报考年龄需要在35岁之前,看程夫人的样子,可能不太符合条件,还是将更多的时间留给陪伴孩子更好。

  选择辞职考公务员的原因不难猜。弥补、愧疚、亦或转移伤痛都有可能,但若是因做错了决定,失去和孩子最后相处的时间,却是得不偿失。

  然而程寻的答案却出乎意料,他摇了摇头,声音苦涩哽咽:“她今年也才33岁。”

  牧念河怔然。

  —

  在民宿休息了一天,次日她乘车前往程子邯一直生活的地方,路途中,不知怎的,程夫人的样子还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找到合同上的名字,打开搜索引擎。

  果然,搜索“赵绾知”这个名字,出来的照片是她去年刚获科学奖时拿着奖杯的样子。

  照片上的年轻女人优雅美丽,自信明亮,和在医院刷题考公务员的程夫人简直是两个人。

  牧念河叹了口气,关闭手机。

  她承认,她不喜欢程家夫妇这样的父母,但出于职业礼貌,她必须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能用个人的三观道德谴责客户。

  八岁的孩子多年不闻不问,丢给祖母一走了之,无论是为了自己世俗的成功还是祖国的科研事业,他们都不是称职的父母。眼下孩子病了,又做出这幅苦兮兮的样子,看的人心里有一种割裂感。

  同样是被丢弃过的人,她甚至不敢想,八岁的孩子会有多绝望孤单。

  可是当想起,程夫人刚过33岁就半头白发,她又气不起来了。

  为了孩子,半年里白了一半头发的母亲,怎么会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按照程寻给的地址,她去了程子邯一直生活的地方,也就是他奶奶家。

  老人家因为伤心过度去社区医院输液了,开门的是孩子的爷爷,看上去神色也恹恹的。

  牧念河没有过度打扰,在孩子的生活区简单参观,拍了几张照片后就走了。

  回到民宿前,她先找个打印店,将手机里面的照片和资料都打印了出来,为将来案例展示作准备。

  期间她上一单的客户也来催她要二稿,顺便问她石材有什么建议,她一直忙到晚上九点才着手写程子涵墓碑的设计方案。

  小孩子的心思最难猜了,八岁的孩子也很少有真实的梦想,大多是看到电视里的宣传或被周围人影响,闹嚷着说自己以后要做某某某,但其实大多都不是真的。

  于是牧念河从梦想想到理想,再想到心愿,最后还是觉得,应该落脚在——家,这个最基础的概念。

  有了方向牵引,她再次重新回头看孩子的生活环境照片和日记,发现孩子性格内敛,平时话也很少,写的日记和画的画几乎没有出现过“想念爸爸妈妈”的字眼和意向表达。

  但是孩子写到过这样一句话:想成为妈妈的工作。

  当时程寻拿给她时,解释是孩子话说的不通顺,正常理解似乎是:想成为妈妈一样的科学工作者。

  而当她此刻带着这样的视角看,孩子应该是希望母亲能够陪在自己身边,而不是希望母亲生活中只有工作。

  想通这一点,丝丝缕缕的痕迹顷刻勾连成一副完整的版图。

  原来家和陪伴,才是一个八岁的孩子最需要的。

  牧念河有了想法,直接打开电脑开始写设计方案。

  大概写到凌晨三点,她出了一个基础的模子。

  剩下的墓碑大小、材质,还要再和客户方沟通再做决定。如果要葬在公墓,尺寸和占地面积也是要考虑的,得符合政府规定的殡葬要求,如果程家有家族墓地,那就还需要去家族墓地实地观察。

  总之,这都是第二天的事情,今晚她可以休息了。

  但每次接到新单子,她晚上必然不会睡的太安稳,那些白日里被压下来的情绪,都会在梦里统一爆发。

  在梦里,她好像回到了年幼时被易岫扔去祖父母家的那一天。

  她当时八岁,短暂的被母亲接回家小住了一段时间,然后又送回到了祖父这里。那时她站在车外,手里抱着一盒蜡笔,呆呆看着母亲和牧守星一同上车,关上车门。

  她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车开走了,她才意识到母亲又要把她扔下,这才动了下脚。京北的雪那样大,她站在雪地里,往前走了两步,却始终没有跑过去追车。

  尽管她那时候只有八岁,但她心里清楚,母亲不会回头的。

  就算她哭着追车,易岫坐在车里心疼的落泪,也不会停下来接她回家。

  ...

  做了一夜混沌的梦,牧念河睡了不到四个小时就被程寻的电话叫醒,说孩子在急救。

  她顾不得别的,急匆匆赶去了医院,然而等她赶到的时候孩子已经走了。

  病危通知书是昨夜下的,抢救了很久,但终究无力回天。

  牧念河知道自己的话不和适宜,还是提醒:“程先生,赵女士,请节哀。剩下的事还得对接殡仪馆,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可以帮您联系。”

  程寻整个人都乱了,撑了这么多天,日夜颠倒,已经忘记了牧念河只是他请来设计墓碑的,安葬部分并不归她管。

  “抱歉,打扰您了。”程寻摇摇晃晃的起身,要给她鞠躬。

  牧念河连忙将人扶住。不论是出于人道主义,还是对孩子的心疼,今天她都会来的。

  “其实我昨天正在写设计方案,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突然。”她遗憾开口。

  “可以给我看看吗?”角落里,自见面以来就没开口说过话的赵绾知突然出声,她声音沙哑干瘪,喉间像含了一捧沙。

  牧念河怔了下,将包里的平板拿出来,打开文件后递给她。

  ...

  再回到民宿已经是下午两点。

  赵绾知看过方案和草图后终于嚎啕大哭,跪在急救室门口数度昏厥,醒来后依旧不停的喊着“对不起,对不起”。

  孩子离世那一刻都没有哭的母亲,在这一刻发泄出了半年以来的痛苦和深深的内疚。

  这就是人世的遗憾,永远没有两全的时候。

  那根一直紧绷的绳,终于断了。

  牧念河忍了许久的情绪即将破顶,眼眶也不由得红了,勉强将两位安顿给其他其他家属,找借口离开了医院。

  她推开民宿木门的时候,谢临东和奚焉一前一后迎了过来。

  谢临东察觉她情绪有点低落,兴奋的音量也降了下来,说有人找她,在后院廊下坐着。

  “找我?”牧念河有些没想到,兴致缺缺,“说是谁了吗?”

  “没有,是个很帅的男人。”奚焉接过话,看她的眼神里终于没了敌意。她就知道,姐姐这样的条件,是看不上谢临东这种家伙的。

  牧念河心里一转,想到了个人。

  又觉得不可能,他不是在京北么?

  但她还是去了后院廊下,远远的,看见一个人穿了件休闲风的棕色大衣,里面是简单的白色毛衣黑色西裤,在江南小院里,显得整个人都柔和了下来。

  “季严凛。”

  她轻轻喊一声,那人便回过头。

  男人眉骨依旧英挺,淡漠的眸子在看到她的瞬间沾染了两分笑意。

  看见他伸开手,牧念河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个发条被拨动了一样,双腿不受控制的向他走了过去。

  穿过长廊,她在他身前半步顿住。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仰着脸问他:“你好像只能等三天。”

  “什么?”季严凛扬眉,没明白她的意思,以为是自己没听清,低下头听她说话。

  然而牧念河却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她忽然向前迈了半步,抵住他的脚尖,将自己纳入到他的怀里。

  猝不及防的。

  季严凛双手在插在外套兜里,甚至没来得及伸出手揽住她。

  “你…”

  “你先别说话。”她声音有一点点湿,还有些撒娇。

  牧念河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自从上次机场之后,心里难受的时候最先想到的竟然是季严凛。

  他的怀抱无比的温暖,暖到好像能拱热她一直都湿漉漉的心。

  季严凛亦怔了片刻,顺了她的意思,伸出手,彻底将人抱实。

  察觉到牧念河的依赖和示弱,他抚上她的后颈,轻轻揉她的脑袋,声音低哑:

  “小牧同学,你犯规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