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之前,时薄琛最喜欢的,就是和母亲在一起。

  母亲是个很温柔的女性,总是会穿一条素色的白裙子,将乌黑的头发梳在一旁,编成一条简单漂亮麻花辫。

  而母亲最喜欢的,就是牵着还年幼的他一起去海边,赤脚踏在冰凉的海水里,踢得海水四溅,看着海水漫上脚背,一大一小在黄昏下笑得捂住肚子,打扰得快落山的太阳都抖了抖。

  如果海水突然涌上来,直冲上他的膝盖,母亲就会笑着将手穿进他的腋下,将他提起来。

  “薄琛,妈妈很爱你。”这是母亲每天都要说的话。

  所以时薄琛哪怕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母亲也从来没有提过,他都觉得这个家是完整的。

  没有任何人能干涉他们的笑容,能割裂他们在黄昏下紧紧倚靠在一起的,一大一小的身影。

  两个人的日子过得很清贫,甚至于每顿都只能吃邻居送过来的晾晒好的小鱼干,就着白米饭,简简单单地吃一顿。

  偶尔遇上高兴的事情,就加一道鸡翅或一道鱼。

  不过母亲的手艺不好,往往需要时薄琛踩上小板凳,把那些菜回炉重新加一遍调料。

  母亲经常觉得很不好意思,毕竟时薄琛正在长身体,有时候看到加了菜,时薄琛都会故意多吃米饭少吃菜,就为了给她多吃一点肉的时候,她更加觉得对不起儿子。

  “薄琛,对不起,跟着我受苦了。”母亲也经常这样对他说。

  二年级的时薄琛就摇摇头,抱住母亲的手,安慰着说:“不会。”

  那个时候的时薄琛,会向疼爱他的母亲撒娇,也会因为受了一点伤而嚎啕大哭。

  他只是一个备受妈妈疼爱之下长大的小孩儿,会转眼就忘掉一切烦恼,也会在黄昏之下笑着踩着海水玩,在沙滩上留下一连串的小脚印儿。

  可是好景不长,一切美好都在他八岁生日那天支离破碎。

  早上出门前,母亲笑着说要为他庆祝生日,要买一个大大的蛋糕,还要加一道他爱吃的可乐鸡翅。

  他笑着和母亲说再见,在学校里满怀期待地过完一整天,又蹦蹦跳跳地跑回来,笑着打开了家门。

  可是等着他的,并不是往日笑得温柔的母亲,而是一群不认识的男人。

  时薄琛懵懂地看着那些人,有些不知所措。

  直到被围在中间的那个看着严厉的男人走向他,对他说:“你是我儿子,她已经不要你了,把你给我们了。”

  那个男人发出不容置喙的命令:“跟我们走。”

  他才不信,那可是说爱他的母亲啊。

  他一直在家里等母亲等了一个月,可是没有等来温柔的母亲,只等来警察带来的一张冰冷的死亡通知书。

  他才彻底明白过来,或许,他已经等不到爱他的母亲了。

  男人不屑地看着他哭得泣不成声,对那些人下令把他塞进车里。等他再睁开那双哭得红肿的双眼时,他已经被带进了时家。

  他像一个木偶一样被丢进浴室,从头到尾洗了一遍,让他觉得自己像一只流浪的狗。之后又被摆弄着穿上摸都没有摸过的柔软衣服,又被教导一些晕晕乎乎的礼节,才被重新带到了男人面前。

  他傻傻地站在那儿,直到旁边那个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阿姨着急地喊他“少爷”,又低声催促他快点喊人的时候,他才茫然地抬起头。

  站在他面前,对他自称为父亲的男人不怒自威,看着他的眼神像是在巡视一个物品。

  后来时薄琛才知道,原来面前的这个人,真的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而自己,是一个流落在外的私生子,现在被接回来,只是因为时家的大少爷不成器,只能培养他继承家业。

  他想走,阿姨就罚他不准吃饭。他哭着要母亲,男人就毫不留情命令人一把把他摁在桌子上,冷声命令他不准哭闹。

  他泪眼婆娑地望着旁边的时家人,渴望能得到救助,让他摆脱打骂。

  可是时家被称为大少爷的那个少年,摆起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表情。而那个温柔劝他多吃点被称为夫人的女人,明明是在劝男人不要动手,却在不经意间,露出戏谑的神情。

  有了这次的开头,时家人开始明里暗里都对他摆出蔑视不屑的态度,就连做事的阿姨们,都故意少给他饭。

  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懵懵懂懂地知道,只有自己顺从了他们的意思,才能够躲避皮肉之苦。

  到后来,他又慢慢地明白了,只有顺从还不够,还要“笑”。

  最好是要“笑”得谦逊有礼,让他们觉得这样的他非常称心,有身为时家二少爷的资格。

  他开始学会摆出虚伪的笑容,哪怕面前的人瞧不起他给他脸色,他都能够做到没有任何波澜地露出笑容。

  灵魂开始脱离躯壳,停留在看不到尽头的黑夜里。

  虚伪的笑容把他侵蚀,他感受不到一点情绪的波澜起伏。

  活下去,仅仅只是为了活下去。

  他宛若笑着的行尸走肉,遵循时家的安排,一步步被他们控制接下来的路。

  他已经无动于衷。随着年龄的增长,那天望不尽的黑夜越来越漫长,漫长到他已经开始逐渐忘记母亲的脸,记不起她的笑容。

  他冷血到忘记了爱他的亲生母亲,以及母亲对他满满当当的拥抱。

  可他却不觉得有一点的愧疚。

  就这么一直长大,时家迎来了他们的三少爷,他也迎来了傀儡般的17岁。

  17岁,本该是少年肆意奔跑的盛夏,他被时家安排学习各种公司事务,为了让他能配上时家二少爷的身份,时家安排他参加世界小提琴演奏,命令他必须给时家长脸。

  他笑着接受了一切,平静地走向他的折磨。

  直到遇到了阳光之下的少年。

  那天非常热,热得蝉在叫,树叶在喧嚣。

  他参加完比赛从校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休息的时候了。

  学校是住宿学校,大部分学生都是住宿生,现在这个点,正是他们回宿舍午休的时候。

  所以当时薄琛背着小提琴走进校道的时候,四周一片静谧,只听得到风吹过林梢的声音。

  因为时家需要无时无刻监督他,他在学校没有宿舍,中午也不会像其他人一样有地方休息,只能待在教室里。

  但今天,他不想去教室里一个人待着。

  他拐了个弯,走进学校的另一条小道。

  那条小道的尽头是一座梅园,种着一大片梅花,只不过现在是盛夏,树上只有茂盛的叶子。

  听孙珂平时八卦说,那里是校园小情侣的秘密基地,只要夜幕一降临,就会有小情侣从晚自习里溜出来,趁着黑灯瞎火,你情我哝一节课。

  不过他们的逃课有时候也不会太顺利,因为教导主任会突击过来抓人。

  大概是因为阳光正烈,一路走过来,没有看见一对校园情侣。

  没有人的时候,梅园就成了时薄琛一个人的秘密基地。

  沿着那条小道,时薄琛暂时卸下了防备,慢悠悠地走。

  就在他即将走到小道尽头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少年。

  少年背对着他,看不清是谁。

  是谁不重要,反正在这所学校里,所有人都会带着那副虚伪的面目和他说话。

  夸赞他年少有为,夸赞他未来可期。可他知道,等他转过身离开时,那些人就会议论他只是时家的私生子,只是时家迫不得已接回来的工具。

  因为这个,孙珂还和那些人大打出手过。

  他觉得无所谓,始终笑着面对那些人。他的心情没有任何波澜起伏,哪怕是一点憎恶和喜悦都没有,他记不清周围任何人的脸。

  他只要完成自己的任务就好。

  所以看到少年站在那儿的时候,他几乎是下意识就露出用来应付人的笑容。

  少年似乎察觉到了脚步声,慢慢转过身来。

  时薄琛微微一怔,脸上虚伪的笑容有了一些松动。

  少年太美了,美得连身后绚烂的阳光都失了色。

  深蓝色的眸子在阳光底下宛若湛蓝的大海,比他看过的任何海都要美。

  少年投映在他身上的目光,澄澈得像林间的溪水,干净透亮,不含一丝杂质。

  那时自从他被接回时家后,从未见过的澄澈目光,没有功利也没有尔虞我诈。时薄琛的心被重物狠狠撞了一下,那是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心情。

  痒痒的,却把心脏塞得满满当当。

  而那张清秀到过分的脸上挂着澄澈的笑容,漂亮得让人心尖儿都在颤动。

  当和他对视上的那一刻,少年白皙的脸突然红了一大片,连带着耳根子都在太阳下粉红得可爱。

  他看到,对方无措地站在那儿,手忙脚乱,笑容显得呆呆的,很可爱。

  可爱……

  突然从脑海里蹿出来的词让时薄琛瞬间顿住,在那一瞬间,在外流浪了九年的灵魂,在这一刻重返躯壳。

  可他还没来得及做过多的反应,脸红的少年就已经捂住了自己的脸,落荒而逃,甚至在跑出去没多远,就被小道上的小石阶绊倒,狠狠地摔了一跤,膝盖蹭破了皮。

  但少年立刻手忙脚乱爬起来,看到没看自己的伤口一眼,直接跑得无影无踪。

  “……”时薄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没有见过那个少年,又或许,是自己平时根本就没有刻意去注意。

  时薄琛看着少年匆匆离去的背影,慢慢抬起手,捂住心脏。

  难言的,陌生的情绪,正不断地从这里涌出来。

  下午,时薄琛破天荒地没有留在课室里接受同班同学惯例的阿谀奉承,而是去了校医室。

  等走到门口,他却突然顿住脚步,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他竟然神使鬼差地去想要去关心一个陌生人的伤势,还想要拿药给他。

  这一点都不像他自己。

  时薄琛垂下眼睫,没有推门去校医室,而是沉默地站了一会后,转身打算离开这里,可背后的校医室里突然传出了议论声。

  “你们不觉得那个时薄琛很装吗?每天都在笑,对着任何人笑,搞得老师都只看他!”

  “你不懂,人家一个时家从外边接回来的私生子,当然要笑着讨好别人啊,不然怎么能留在时家当大少爷?”

  “我看如果没有时家,这个私生子早就不知道流浪到哪儿去了!”

  里面传来一阵哄笑:“哈哈哈舔着时家过日子吗!”

  时薄琛没有任何心情波澜。

  他不过站在那儿,听着里边的议论,没有怒意也没有颓唐,只是觉得这个声音很吵很无聊。

  嘴长在别人身上,他觉得自己没必要争一时口快。

  更何况,他们说的也绝大部分是真的。

  继续听下去也没有意思,来来回回不过是那几句话。

  时薄琛正打算离开的时候,混杂的议论声中被一道温和的少年声打破。

  “可是我觉得……就算没有时家,他也会很厉害呀。”

  时薄琛的心脏被重重一敲,他顿住了脚步,终于还是没有走开。

  “他是他自己,不是一个附属的物件。”那道温和的少年音说,“而且,你们这样议论别人,小心被别人听到了,被报复回去。”

  校医室里刚才还议论的声音顿时戛然而止。

  紧接着,传来掩饰尴尬的声音:“南观,你可别说出去啊,我们……保证不再说他什么了!”

  时薄琛倚靠在墙壁上,静静地听着,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少年的名字。

  南观。

  后来他才知道,谢南观就是他在梅园里遇到的少年。

  全名谢南观。

  在那之后,他开始不知不觉将目光放在南观的身上。两个人的班级相隔在走廊的两端,他就会借着去音乐室的名义,路过走廊末端的四班。

  他总是能一眼就看到少年坐在哪里。

  他发现,谢南观偶尔会和一个张扬的小子坐在一起,笑得温和。他也发现,谢南观喜欢撑着下巴,注视着窗外的走廊发呆,似乎是在寻找人的身影。

  偶尔,只是偶尔,谢南观会和路过的他对上视线。但稍纵即逝。

  他知道,少年一定不是在看他。像他这样一种人,怎么可能被那么干净的少年所注视呢。

  有时候四班会迟下课,他就偶尔能捕捉到谢南观被叫起来回答问题的身影。少年的身影很清瘦,纤瘦的腰部或许他轻易就能握住。

  少年磕磕巴巴地将题目解了出来,获得了热烈的掌声。少年白皙的脸被掌声弄得粉红一片,宛若梅花。

  故作经过的时薄琛看着少年无所适从的羞涩模样,突然笑了。

  笑到一半,时薄琛却突然顿住,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

  刚才,他竟然不由自主地真心笑了出来,因为这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