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远之和自己的老师宋鸿儒, 以及几位老先生敲定了并州恩科重启一事后,就恭敬告辞离去。

  宋鸿儒站在东林书院的牌坊门口,神色有些复杂的看着唐远之离去的背影。

  “宋兄啊。此子如今不过二十啊……”胖乎乎的老者轻叹开口。

  “嗯, 十年前他来到白鹿山书院的时候, 我就知道, 他的前途不可限量。”宋鸿儒低声说着。

  “他眼中所见是我们所看不见的天下。他是执棋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若是有朝一日……”胖乎乎的老者低声开口, 带着几分忧虑。

  宋鸿儒瞥了眼胖乎乎的老者,淡淡开口,“那你就不必担心这个了,他有一兄长, 金家的三郎, 嗯,我的关门弟子, 佑安若是行错偏差, 金家三郎会第一个出来揍扁他的!”

  胖乎乎的老者眨了一下眼睛,有些不解, “额,是,是吗?”

  六年前吧,佑安因着推丁法一事,想要鼓动潍城农户们出来闹事, 到时候死几个农户来搅局……可这方法被金竹严厉的禁止了,金竹还生气的责罚了佑安跪了祠堂!听闻整整三天都不跟佑安说话, 佑安那时候慌得不得了,最后还是金家的大娘子说了情, 佑安又不知怎的跪祠堂跪得发烧了,金竹才和佑安说话和好了……

  金竹消失的这四年,佑安每年都要来潍城的金家祖祠祭拜,会来看看他,和他说话,那时候,他非常担忧,虽然佑安谦恭有礼,平静淡然得很,但实则,那双眼睛却是越来越是暗沉,了无生机,又凉薄冰冷,似乎压制着什么一样,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他直觉,若是金竹再不出现,佑安一定会做出让人无法预料的可怕的事情出来!

  时隔四年,金竹终于出现了,这是金竹出现后,他再见佑安,佑安依然谦恭,平静,可眼睛里的凉薄冰冷却是淡去了,眉眼间也有着浅浅的生机勃勃,似乎拥有了这个二十出头的年龄该有的淡淡的朝气……

  他心里,是松了好大一口气的。

  宋鸿儒背负双手,转身朝亭子里走去,“放心吧,不必担心这个,你眼下应担心的是,时间紧迫,你能否在十天内出好卷子!”

  胖乎乎的老者想想也是,就追着宋鸿儒走了过去,“宋兄,宋兄,我有一想法,每人出自己所长的题目,然后打乱题序?”

  宋鸿儒应着,走到亭子里,其他几位老先生正围着册子讨论不停,还很激动的跟他说想见见五年前就已经给出了科举改革的金家三郎……

  宋鸿儒呵呵应着,心头嘿嘿愤然,那混小子他自己也四年多没见了!可恶!都不来拜见他这个老师的嘛?还有佑安那小子也是!居然都不肯告诉他那混小子现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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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并州,府衙后院。

  “主子!苏州急报,唐迅云的外室留下一个夷族文字的小册子!”阿六匆匆走到唐远之身侧,低声禀报。

  唐远之正在拆着黑啾啾的信,闻言,漫不经心的点头,解开信,信非常短:

  佑安……唐迅云那个笨蛋啊啊啊,怎么办!那夷族的小册子是最好的证据,可是这样子,不就是坐实了唐家真的和夷族有勾结吗?

  文末画了一个急哭了的表情。

  唐远之忍不住一笑,手指轻轻的抚了抚那急哭的表情,并州的事情差不多了,也许他该去苏州看看灿灿?顺便拜见一下祖父?

  虽然他写信给了大姐姐,大姐姐也连夜赶去了苏州照看灿灿的起居,可到底还是不放心……

  “唐震呢?”唐远之一边漫不经心的问着,一边慢慢的收起信,放入怀里,然后摊开信笺,执笔开始写回信。

  “回主子的话,唐震唐大人正在外头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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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州,唐家。

  后院中,老嬷嬷匆匆转入回廊,警惕的四下看了看,才悄悄的走上小径,绕过了花园,转了两条回廊后,才急急的走入唐家主宅中最偏僻的,供奉祖先牌位的院落。

  院落里,正在和金大宇下棋的唐琛云忽然抬头看向大门外头,放下手里的棋子,“有人来了。”

  正在一旁看棋局的唐敬奉瞅了眼大门,“是一个老嬷嬷?”

  “那应是我嫂子身边的老嬷嬷了。”金夫人站起身,慢步走向了大门。

  正在一旁看书的唐明之忙合上书,想站起来跟过去,他已经两个多月没有见到娘亲了,也不知道娘亲现在怎样,娘亲身边的老嬷嬷只有他张嬷嬷,他想问问张嬷嬷,娘亲现在怎样……但犹豫着是否合适。

  金夫人侧头看他一眼,笑了笑,抬手示意唐明之坐下,“在这里等候吧。有些事,现在也不便让你知道。耐心些。”

  唐明之听了,只好拱手,恭敬应下。

  待金夫人走远,唐琛云看向唐明之,微微点头,倒是个不错的。这唐迅云就跟那赵霖一样,舍了珍珠捡了芝麻。

  “三郎身体如何?让他莫要操劳了,这唐家的事情也就这样。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佑安不在意的事情,你也让他莫要在意。”唐敬奉低声说着。

  ——如今他也是想明白了,佑安现在已经不在意当年的事!若是当年赵霖杀妻毒子的事揭了出来,佑安也是冷漠旁观的。

  ——佑安现在……大概只有如何报仇的念头吧。

  “父亲……佑安不在意,但,三郎非常在意,他很生气。”唐琛云低声说着,带着几分欣慰和心疼。

  ——佑安的不在意,也是因为当初被赵霖这个生父伤得太深,亲眼看着母亲惨死在生父手里,自己又被下毒贩卖外族……怎么可能不在意,所谓的不在意,也不过是把赵家,赵霖当做了死人一般。

  所以不管赵霖做什么,在佑安看来,那都是必死之人的死前蹦跶罢了。

  所以……三郎说,佑安不在意,那他替他在意,三郎……是心疼佑安呀。

  幸好,幸好,还有三郎在。

  唐敬奉也想到了这点,低声长叹一声,抬眼看向唐明之,唐明之比之佑安要好太多。至少唐明之的母亲还活着,而在他们母子受难之时,又有人伸出援手……

  大门处,金夫人看着匆匆快步走到她跟前的老嬷嬷,身后的侍女上前一步轻轻的搀扶跪下要做礼的老嬷嬷。

  “时间紧迫,嬷嬷不必多礼,可是大夫人已经找到了?”

  “是,就是来跟夫人说一声,我家夫人已经找到了。今晚,今晚,一定会有动作的。”老嬷嬷有些紧张,紧紧的揪着手,声音颤抖着,“可是,可是夫人……这样,这样一来……”

  “置之死地而后生。”金夫人慢慢的说着,看着老嬷嬷,“烦请嬷嬷回去后,将这句话说给大夫人听。”

  老嬷嬷忙应下,踌躇了一会儿,又踹踹不安的小声问着,“夫人……我家二郎君可好?”

  “很好。不必担心。”金夫人笑着点头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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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揽月馆的小楼阁楼里。

  金竹单手托腮,皱眉看着桌案上的信笺,等到了傍晚时分,黑啾啾终于送信来了。

  信里那些啰里啰嗦的话就不说了,关于唐家粮铺里搜出夷族册子的事,那个小混蛋,只说了一句话——公事公办!

  啧!他当然知道公事公办啦,可是这样一来……哎,佑安是真不在乎啊。

  但若是以朝堂天下来论,哪怕唐迅云不知情,可是放纵外室敛财,又隐瞒真实的粮收,将每年收成提了两层高价卖给了边境的驻军,此番作为,就该下狱了。

  所以,公事公办也是对的。但这样一来,就遂了金陵那些恨不得佑安死的氏族们的心愿了。

  他们一定会用这件事来攻讦佑安的!

  哪怕苏州唐家早已和奉老这一支分宗了!

  所以,还是必须查出来,当初引领夷族奸细进入苏州的,勾引唐迅云的,埋藏下来的到底是哪个氏族!

  “阿九!”金竹放下手,高声喊道。

  守门的林叔忙喊了阿九进来。

  金竹翻着条陈,等阿九进来后,直接开口说道,“两天,我只能给你两天时间,你一定要把夷族奸细的事查个清楚明白!当初是谁引着夷族奸细进入苏州,这些年来是谁负责暗地里传递消息,还有唐迅云藏起来的粮食都在哪里!”

  阿九先是一愣,随即恭敬跪地拱手,重重点头应下,“定不负主子期望!”

  待阿九离开,金竹看向林叔和花无眠,“都准备好了吗?”

  “是!”林叔应着,一边低声说着,“主子放心,州令大人已经答应了。”

  “主子,李洵那边说都已经准备好了。”

  金竹微微点头,将批阅好的条陈放回匣子,一边说着,“这几日我都没有时间看自在局的消息,无眠,明天开始,你把自在局的奏报和消息整理一下,我明天晚上要看。”

  “是。”

  这时候,外头传来金宝兰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三郎,时候不早了,你怎的还没有休息?”

  金竹摸了摸鼻子,他最近都是忙到三更才躺下的。

  金宝兰干脆推开房门,站在厢房门口,也没有看书案,只是盯着金竹,带着几分疼惜,“好了,事情明日也可以处理,快点睡了!”

  金竹笑嘻嘻的忙应下,但是,金宝兰直至确定了金竹躺到床榻上了,才离开,又唤来林叔和花无眠细细的嘱咐了一番。

  金竹无奈的看着厢房门关上,叹了口气,他现在是好了很多啊。今晚他不能睡的,今晚可是有非常好看的戏码在唐家上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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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夜深人静,唐家,也是一片诡异的静默。

  前堂书房,烛火暗淡,伺候的仆从侍女都远远的站在走廊角落,瑟缩着,似乎害怕什么一样。

  直至一个瘦弱的女人缓步走来,身后只跟着一老嬷嬷,瘦弱的女人一身紫色的长裙,长发挽成发髻,只插着一根珠钗。

  女人缓步走来后,淡淡的扫了眼缩在角落里无声跪下的仆从侍女,开口慢慢的说着,“都退下吧。”

  仆从有些纠结,侍女却是跪下伏首做礼,低声开口,“夫人,老爷让我们在这里等候夫人到来。”

  仆从有些震惊,转头瞪向侍女,老爷是这么吩咐过!可,可老爷说过,绝对不可以让夫人知道的!今晚的书房里可是有——

  但侍女依然伏首做礼,低声开口,“夫人请回吧。”

  瘦肉的白衣女人似乎有些意外,看着侍女好一会儿,才柔声一笑,轻轻开口,“多谢你了。”

  说完这句话,女人就转身,继续朝书房慢步走去,走到书房跟前,站在书房跟前好一会儿,才慢慢的打开了书房的房门。

  书房里烛火几乎暗淡无关,一室昏暗。

  但女人却似乎不受光线的阻碍,慢慢的直直的走向了书案,在书案上拿起了一个盒子,轻轻打开。

  就在女人打开盒子的瞬间——

  书房的光线亮了!

  一人阴森森的开口,“果然,你来拿这个东西了!”

  女人一脸平静的合上盒子,看向从书房后头转出来的男人——唐迅云,以及唐迅云身后的两个面容凶狠的男人。

  “我当然是要来拿的。”女人淡淡的开口,将盒子放下,目光平静的看向唐迅云,“没有这个东西,我儿就要死在你手上了!”

  唐迅云冷笑一声,眯眼盯着女人,语气阴冷透着狠辣,“本来想给你们母子留个全尸,但既然你一心要找死,要置我们唐家于死地,那我就成全你!今天晚上,你和你的儿子,还有那些个爱管闲事的,都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