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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非常, 非常老套的故事,而且也有很长的年头了。

  它老到……亲眼见证过的人早已作古,老到变成野史上短短的几行文字, 老到……可能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了。

  哪怕是我,对他的事也是道听途说。

  但是……真的曾经有人惊艳过一个时代,这些人的才华, 是不会被短短的几行字所湮灭的。

  就像是悬铃木的种子,被微风吹落,有些落在地上, 会发芽、抽枝、长叶, 然后孤木成林, 也有的会飘落在人的衣领里, 然后被抖落下来。

  而站在树下的人却不以为意, 抖了抖衣服上的树种子, 继续目不转睛的看着前面, 看着那位画师作画的背影。

  这位20岁出头的青年画师, 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上午, 帮凑热闹的百姓们免费画人像了。

  若是在平时,这种“免费活动”, 总是会引起人的争抢, 会大声嚷嚷推推搡搡,然而这次却不一样……他们安安静静的,没有人说话,大家都是围成一个大圈儿, 给画师留出一定的空间,安静的看着他作画。

  不知道怎么回事,看到他,所有人都不自觉的安静下来,下意识的给他让出了空间……这样一尘不染的人,不应该离尘世太近。

  画师垂着头,白色的衣襟铺在地上,和地上的纸张融为一体……在他的周围晾晒着一张张墨迹未干透的人像,画上男女老少比比皆是,虽然相貌神色各异,摆在一起却丝毫没有违和感,皆是透着人生百味慢慢的烟火气。

  他蘸墨、持笔、手腕悬在离白纸恰到好处的高度,一滴墨落下,在宣纸上渲染一片,而紧接着笔尖也随之落下,寥寥几笔,坐在他对面老妇的面部轮廓已经跃然于纸上,似乎勾勒出了她半辈子操劳后留下的风霜。

  世间有三物,乃是天、地、人,天在宇宙之上,地在尘土之下,人则拿起了画笔,于是,世界上有了万物。

  吴道子苍老的手扶住帽檐,和周围所有的人一样,看着他的画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

  他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的作画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不止画了面、画了皮,也同样画了骨,画了心。

  这样的人物,不出3年必成大器,而如果现在不毁了他……那么,将来只会慢慢被他毁掉。

  吴道子慢慢攥起拳头,枯干的眼皮低垂着,阅历让他喜怒不行于色,哪怕是……决定一个无辜的生命是否应该消失。

  蓦地,一个弱弱的声音打破了平静,不仅打断了吴道子的思绪,也让皇甫轸住了笔。

  “……皇甫先生,可否打断一下?”小厮突然的一句,打断了整个意境,硬生生将这位画师重新拽回了人间。

  他转过身,将笔重新放下,然后双手接过小厮弯腰递过来的信笺。

  信笺上是素雅的簪花小楷,画师仅仅是看了一眼名字,眼神里就带上了一丝欢喜。

  这一丝笑,就如同那冬日冰雪消融,露出那预示春日将近的艳色,惊艳了那漫山遍野。

  “诸位,抱歉。”他的声线如同古琴上的最低音,被撩动时发出了悠长的回音,他攥着手中的信件,刚想要说什么,立刻就被围观的百姓们用善意的哄笑声打断。

  “是家中女眷的信件吧。”大妈小心翼翼捏着自己还没干透的话,一边打趣着这个有些无措的后生,他们看着皇甫轸面红耳赤,不停的对着周围的人作揖,之前的疏离感消失殆尽,就像隔壁读书读傻了似的木讷书生。

  而事实好像也的确是这样,皇甫轸拿着信,匆匆忙忙回到客栈房间内,脸上还带着没退下去的红色,他凑到窗边看了一眼,确认跟他来的小厮没有进屋后,这才小心翼翼的拆开了信笺。

  他憋了一口气,一目十行的看完之后,脸颊上的红色不仅没有消退,反而愈来愈深。

  皇甫轸看到最后,舒了一口气,没有影响的躺在了卧铺上,然后把信笺蒙在脸上。

  他的未婚妻要来看他了。

  真好,他想,等她过来之后,就可以带她看看洛阳是什么样子了,带她看这里的铺子里有卖什么好吃的、脂粉是多细腻,带她看街头杂耍的艺人……什么都想给她看,都想让她知道。

  想到这里,皇甫轸猛的坐了起来,这个风雅而稳重的画师,终于露出了几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毛躁。

  拉开抽屉,里面摆放了一支玉钗,他在琳琅满目的饰品中,一眼就相中了它,这只镶嵌了金丝的青色玉釵,顶部用银雕刻的白鹳让皇甫轸第一眼注意到了它,可是让他最心动的,确实那通透的青色玉质。

  虽然不是最名贵的,但是那通体冰凉的纯青色,就如同脉络分明的绿叶在烈日阳光下透亮的青碧,那抹青色艳的痛痛快快,漂漂亮亮,让他一瞬间就想到了他的未婚妻。

  那个名字里带着一抹青的小姑娘。

  他坐在桌前,匆匆写下几行字,然后将那玉釵夹进去,想了想,将手伸出窗外,折了一支翠绿的杨柳枝,也一同夹了进去,紧接着细心的放在匣子里,便携这它出了屋,直奔客栈的柜台。

  “呦,皇甫大人,您有啥事儿吩咐小的做?”坐在柜台前的小二瞬间坐直,然后恭敬的站起来。

  这位画师自从住进了这家店,楼下的茶馆就开始天天爆满,无数人都慕名而来,想要见一见这位不同凡响年少有为的画师。

  皇甫轸还礼,“请再收拾一间空屋子,最好在我房间的旁边。”紧接着,他掏出匣子,“还是原来的地址,麻烦您再跑一趟了。”说罢,他正想掏出银钱,却立刻被小二制止了。

  “怎么能要您的钱呢。”小二满脸笑容,“待大人您之后功成名就,还记得我们这小店,帮我们题一副字、留下一副墨宝,我们可就是走了大运了。”说完,小二连忙接过皇甫轸手中的匣子,二话不说连忙跑去驿站了。

  皇甫轸看着空空如也的手中,释然一笑,他身边的小厮凑过来问了一句,“天色不早了,您准备用餐吗?”

  天色不早了?

  皇甫轸微微侧头,恰巧一抹斜阳撒下余晖,在他瘦削却柔和的面上留下温柔的橘黄色,他眯了眯眼睛,思虑却飘了很远……此时此刻,她是否也站在同样的阳光下,与他望向同一个方向呢?

  想到这里,皇甫轸眯了眯眼睛,然后转身,白色的长袍划了一个优美的弧度,“走,不吃了。”

  他突然……想做点什么。

  看着年轻画师挺拔的背影逐渐消失,角落里,一个老人抬起了浑浊的眸子,对着旁边一身短打的汉子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一口喝光了杯中的酒,然后站起来,也跟着走了出去。

  …………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皇甫轸画《洛神赋图》,被评为三分在形,三分在意,三分在神,可谓是最拿手之作,他跪坐在庙宇的白墙之下,取出那支跟随他时间最长的笔,毫不犹豫的,开始作画起来。

  他画《洛神赋图》,从来不画面部,虽然外人都猜测是神明之貌不可亵渎,也有人说是怕发生“画龙点睛”这种事,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真正的原因。

  是他的水平还没到火候。

  然而,他突然想要试上一次,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一次或许能够画好这位神明的倾世美貌。

  ……

  当吴道子迈着缓慢的步伐,终于赶到了庙宇的大门口,抬眼望去,他请来“解决一切”的汉子,正满目惊愕的看着里面,像是看到了神迹降临一般,呆愣在门外。

  怎么回事?

  吴道子颤颤巍巍的推开汉子,往正门内望去,然后看清了皇甫轸安静作画时挺拔的背影,和墙上的那副……注定会名流千古的画作。

  豆大的汗珠从他头上滑下,打湿这个老人后背的衣服,而他浑然不觉,用浑浊的眼睛看着画师挺拔的背影,恍然……仿佛看到了30多年前的自己。

  不,不要说是那时的自己,就是现在的自己……可能也达不到他的水平。

  吴道子颤颤巍巍的抬起头,看着这幅仿佛会发光的壁画。

  从洛水中诞生的女神露出了她的真面目,她诞生在世间却如此的格格不入,她立于天地之间,乘着风款款而来,薄如蝉翼的衣衫被风吹皱,与飘带和云雾一同缭绕。

  银河北斗转移,日月交替盈亏,皆落于她眸中;潮涨潮汐,沧海桑田,万物众生繁衍不息,尽俯仰她足下。

  被人代代传颂的神明啊……终于拨开层层的面纱,透过这人间的画,来看了这盛世繁华一眼。

  这样啊。

  吴道子缓慢的闭上了眼睛,完全没有了攀比的心思。这已经是没有悬念的事情了。

  皇甫轸沾取白色颜料,点蘸在洛神手中展翅欲飞的白鹳身上,留下了最后一笔。

  顷刻之间,天地色变,缥缈的文气呈紫气东来之势,氤氲于庙宇之上的天空不断盘旋,宣告着一副宗师之作以摧枯拉朽的姿态横空出世。

  没错,宗师之作,代表着可以开宗立派,流芳百年的宗师之作!

  皇甫轸站在他的作品前,站立了许久,最后满足的叹息了一声,刚准备收拾起地上的颜料,却突然感觉颈边一凉,他愕然回头,发现颈边是泛着寒光的宝剑。

  “这是……”

  皇甫轸还没有说完,他身后的汉子却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收人钱财,替人办事天经地义。”

  “不过……”汉子顿了一下,抬头看着墙上似乎泛着神光的画作,“我后悔了。”

  “我虽然是一介粗人,但是也不希望你这种有大才的人,断送在我手里。”汉子的一番话,让在门外偷听的吴道子眦目欲裂,却让皇甫轸松了一口气。

  他不能死在这里,他的未婚妻还在等着他呢。

  “在下愿出幕后之人双倍的钱财,拱手送上。”皇甫轸不卑不亢,似乎心中毫无怯意。

  背后,那汉子听皇甫轸这么一说,也颇有些满意,他准备把宝剑收回刀鞘,而皇甫轸也感觉颈间的寒意消失,正待他默默松了口气时,门外的一声怒吼让他瞳孔猛缩!

  “你怎得如此不讲信用!”

  门口的老人双目赤红,嚷着就扑过来,汉子一晃身躲开,却不料吴道子的目标根本不是他,而是他剑下之人……

  几滴殷红飞溅到壁画之上,染红了这洛水中诞生女神的裙角,像是大片大片的彼岸花,肆意的绽放在天水碧的衣裙上,不断的晕染开来。

  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

  老人难以置信的跪倒在地,茫然无措的看着染了血红色的双手,而那汉子却冷笑一声。

  “你莫要再给我银钱了,人是你杀的,和我无关。”

  而吴道子……却迟迟没有回复,只是表情疯癫,口中喃喃自语:

  “他看到是我了,他看到是我了……他,看到是我了……!”

  地上慢慢变凉的尸体依旧睁大了眼睛,面上是惊讶和迷惑,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想到……为什么面对他时一副和蔼慈祥的画圣,会选择杀了他。

  “他知道是我杀了他……他会来报仇的。”吴道子喃喃自语,“他一定会来找我报仇的。”

  他回过头,看着这幅洛神赋图,面目狰狞的看着画中的女神。

  “你也看到了是吧?你也看到了……是我杀的人,对吧?”

  汉子摇摇头嗤笑了一声,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他最烦这种所谓的“文人”,下死手一个比一个狠,但是事后又立起道德牌坊,胆子也一个比一个小。

  背后,吴道子谩骂着,拎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准备好的墙灰毫不留情的泼在画上,然后,颤颤巍巍的从已经毫无声息的年轻画师手中,取出了那支笔……

  “都给我下地狱去吧……!”

  庙宇之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瓢泼大雨,而苍穹之上的文气却依旧呈龙形盘旋着,并没有因为画作被毁而湮灭,反而……还有越演越烈之意!

  那汉子坐在门口的门槛上,百无聊赖的看着天际混沌的雷云,不知坐了多长时间,竟是有些痴了。

  直到……大殿内再次传来声响。

  他回过头,看到吴道子从地狱中缓缓走出……没错,是地狱。

  “钱,还是照旧。”老人恢复到了原来的模样,完全没有了几个时辰之前的疯疯癫癫,“接下来的人,还请继续处理一下吧。”

  说罢,老人就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踉踉跄跄的走了出去,尸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翼而飞,只留下……

  身后一眼望不到底的《地狱变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