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边在心里这么嘀咕着, 边皱着小鼻子吸气闻了又闻,心急如焚跟系统讨论道,“统子, 你快帮我回忆回忆,我们究竟在什么地方闻过这香味啊?”

  系统忙愧疚地解释道,“宿主, 对不起哦!我不是你们人类, 是没有嗅觉感官的,而且我刷的题里也没说过要怎么分辨气味,抱歉, 这回我帮不了你哦。”

  明赫忙安慰他没关系,不由得转瞬陷入思索之中。他敢打包票——自己来到古代后, 确确实实闻到过这种味道,而这个香味让他下意识觉得非常不安, 好像会带来什么危险…

  嬴政听着他的心声, 暗暗垂眸掩盖眼中幽光, 接着, 他趁呼吸交换之际, 不动声色深吸了一口气,细细感受一番, 很快放下心来:香料并无异常。

  上古之时,人们认为焚香不但可驱除肉体凡胎之污垢, 还能以香为礼祭拜神明, 借此得到神明的召见, 所以每逢祭祀必焚香。

  而到了战国时期, 贵族阶层则将焚香的范围,从祭祀扩大到了日常生活, 他们用本地所产之草木,诸如兰草、香茅、桂皮等香料,或投于炭炉中焚烧,或置于布袋中制成香囊,以达到吸纳异味、驱虫辟邪之功效。(1)

  眼下,秦国虽未达到后世大臣面见君王时,要“口含鸡舌香”以芬芬口气之境界,但各宫之中的姬嫔和国内富贵人家,也是喜爱日日焚香的。

  嬴政暗忖,自己历来不喜兰蕙椒桂之靡靡香味,除却宫人可用松香为他烘烤衣物外,章台宫各殿之中并未熏香。

  而扶苏因为从前跟母亲同住的缘故,素日也是闻惯熏香的,只是最近搬到东殿后,他担心明赫容易被呛到,便命人撤走了殿中各处香炉。

  许是因为生病的缘故,华阳太后宫中今日点的熏香还添了辛夷、生姜等物,气味难免格外浓郁了些,但他闻出来,此炉香料之中,占大头的仍是兰桂香茅之草,跟其他诸宫的熏香之味差别不大。

  莫非,是仙界之上并不时兴人间熏香之事,故而平日极少接触香料的小崽,才会对王室司空常见的香味格外好奇?

  想来,必是扶苏抱他四处玩耍之时,他曾在将闾或子宫母亲的宫中闻到过此味,这才有熟悉之感。

  而此时,扶苏听完明赫的心声,出于小孩好奇的天性,也悄悄跟着深深吸了一口气,心头却渐渐涌起一丝奇异之感,于是又深深吸了一口气…

  华阳太后见素来最讲究礼仪的扶苏,正在皱着鼻子接连做吸气之举,不免有些惊讶,急忙问道,“扶苏,你这是在做甚?”

  哪知扶苏又陶醉地深吸了几口殿中空气,口中喃喃道,“这味道…有些熟悉…我想起来了,是阿母生病前最喜的香料,它极淡极淡,又带着一丝丝甜意,如美梦一般...可曾祖母宫中怎会也有?”

  嬴政眼眸微闪,不动声色看向扶苏,试探道,“扶苏,可寡人似乎记得,旁的夫人宫中,也是用的此款熏香,你怎知是你母亲喜爱之香?”

  扶苏从属于母亲气味的缅怀中回过神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语气中带着难掩的失落,“父王,您…莫非已将赠香一事忘了?阿母先前与我说过的,云夫人她们宫中之熏香,虽同样有兰桂椒芝之草料,却并未加入此款甜香,因为,这是郑国今岁送来的贡物,是您专程为她一人留下的...”

  嬴政心中一凛,正待要开口,却听华阳太后“咦”了一声。

  她斟酌着开口道,“扶苏,你再想想看,可是将此事记错了?…不过,若你母亲用的香料确跟本宫的一样,想必是她弄混了。本宫这些日子用的香料,皆是离夫人派人送来的…再则,若其果真是贡物,以你父王的孝心,断不会假他人之手赠与本宫...”

  扶苏毕竟只是个孩子,眼下,他根本没听进华阳太后说的后半句,满脑子都是“原来,父王并没有送给曾祖母,而是送给离夫人了,阿母当日不知情,却是那般欢喜…”

  还没等他捕捉到自己心中那丝微不可察的酸涩,便听嬴政淡声道,“扶苏,寡人并未赠过香料给任何人,今岁郑国藩地送来的贡品之中,也并无香料,你母亲究竟是从何处得来此香?”

  扶苏听完这话,顿时有些搞不清眼前究竟是何状况,他一脸迷惘抬头看着父亲,眼中满是不解道,“自然也是离夫人送来的。她还让阿母不要声张,以免后宫夫人们对父王的偏宠有所不满..所以,阿母那些时日万分欢喜,却又无人可说,只能悄悄告诉我了…”

  华阳太后闻言,眼中顿时凝上一层怒意,“好哇,本宫倒不知晓,她竟是这般挑拨离间之人!”

  嬴政侧身打量着袅袅飘飘烟的香炉,若有所思道,“蒙恬,带人将此物端去熄灭,再让医士来查看香料可有不妥之处。”

  “喏!”,蒙恬应声后,急忙召来侍卫搬运香炉出殿。

  扶苏茫然抬起头看向父王,华阳太后也有些疑惑不解,扶着宫人的手臂起身道,“政儿,你这是..”

  嬴政面色变得凝重起来,“祖母,此事疑点颇多,此香料,总要命医士检查一番才可放心。”

  华阳太后听完一愣,“你是说,离姬她...”

  嬴政重新抱着明赫坐下,微微蹙眉道,“一时之间,吾还未理清头绪,不过,往后她再差人送东西来,您只管退回去。”

  华阳太后轻轻点头,思索着这话中之意,二人又坐着聊了半晌家常话,华阳宫中豢养的几位医士轮番上场查看香料,最后来回禀称,炉中皆是宫中惯用的香料,并未发现有不妥之处,嬴政等人这才放下心来。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宫人端着以晶莹玉碗盛放的黑色汤药走来,恭声道,“太后,到时辰了,您该服药了。”

  说着,她小心翼翼将木盘里已扇得只剩温热的汤药呈上来,华阳太后点点头,亲自伸手接了过来,用匕舀着边吹边喝,姿态优雅。

  接着,又有宫人端上一碗黄澄澄的黍米蜜水粥,华阳太后对扶苏笑道,“扶苏,这黍米加了蜜水,蒸煮后十分香甜软口,极易消食,你来试试。”

  说着,命人为扶苏端水来净手,扶苏从善如流接过,放在身侧高桌上慢慢吃起来,他边吃边抬眼看明赫,暗暗可惜,可惜阿弟不能食这个,哎,当小婴儿好可怜,阿弟请快些长大罢...

  明赫苦思半晌无果,又打了几个喷嚏,此刻正苦恼地在嬴政怀中扭来扭去,嬴政只好重新起身,抱着他慢慢踱步安抚,柔声问道,“明赫可是有些饿了?”

  华阳太后放下玉匕,抬首笑着看向明赫,打趣道,“小九,可是本宫喝药,让你眼热了?傻孩子,药汁可不是好物。婴孩脏腑娇嫩,也吃不得这黍米粥。”

  她扭头吩咐道,“去,给九公子热碗羊乳羹来。”

  “喏。”

  嬴政亦看着明赫笑道,“多谢祖母,明赫倒是极爱食用羊乳...”

  哪知话音未落,只见明赫猛然扭头看向华阳太后手中的药汤,急促的心声随之响起,“我知道了,是赵国人送我来秦国的路上!我记得,有好几回喝了他们端来的ru汁后没多久,都会闻到这种淡淡的甜香袭来,然后我就会很快睡着,直到后来越来越困乏,慢慢陷入昏迷状态…对,好像最后还发热了…如果不是扶苏救了我、又遇上始皇大大愿意收留我,我恐怕早没了...”

  嬴政抱着他的手微微一顿,一时心念急转,又结合先前探子传回的“赵国灾星”之事,迅速得出两个结论——明赫确实来自赵国王族!这香味果然有问题!

  扶苏闻言,手中的玉匕却哐当一声掉进碗里,双手止不住地轻轻抖动起来,原来..明赫当时不是发热,而是中了毒!怪不得,怪不得他当时的状况,跟阿母病重时那般相似...

  华阳太后忙放下药碗,关切问道,“扶苏,你这是怎的了?可是黍米未炖透?”

  说着,她忙唤宫人来查看扶苏碗中的黍米。

  扶苏早已被这真相吓得魂出天外,慢慢摇了摇头,嬴政担忧看了一眼他,抱着明赫上前牵起他冰凉的手,对华阳太后解释道,“无妨,想来他今日穿得少,恐是有些冷了,吾这便带他回宫。对了祖母,您宫中可还有此香料?吾亦甚喜此味,想讨些回宫,祖母若不介意,便全赠与吾罢。”

  华阳太后心头有些狐疑,依政儿的性子,应是不大会喜爱香甜之味,不过,他难得开口向她讨东西…许是讨去赠与喜爱的佳人亦未可知…若真如此,这孩子总算于情感一事开窍了...

  心头千思百转不过一瞬之间,她已飞快笑眯眯点头道,“无妨,本宫这便让人取来。”说着便吩咐宫人去取。

  明赫急得一直拿小手扯嬴政的衣襟,心中焦急得不行,“大大,不能要这个香料啊,它肯定有问题,也许是有毒的,最好把它全扔了...”

  嬴政低头贴了贴他的小脸蛋,你且放心吧,乖崽子。

  坐到回宫的马车上,扶苏的情绪也很低落,他蜷缩着身子紧紧挨着嬴政身边,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我阿母根本不是因病而亡!她一定是被离夫人害死的...

  回到章台宫用过暮食后,嬴政便让扶苏抱明赫回去休息,将襁褓递给扶苏之时,他状似无意地在扶苏手背上轻轻敲了三下。

  待孩子失魂落魄的背影消失在殿门,他便起身沉声道,“蒙恬,立刻加派人手前往宜春行宫,将胡亥母子严加看管,无寡人之令,不许任何人接近他们!”

  蒙恬心中一凛,暗暗揣测王上如今这般,想来是要严惩离夫人以香料哄骗楚夫人和华阳太后之事,忙应下疾步出殿而去。

  嬴政负手立于殿中,他棱角分明的俊朗脸庞,在此刻显得格外冷峻。

  冬日的夜色很快像一张黑幕笼罩着整个大地,扶苏好不容易捱到将明赫哄睡,连忙悄声下床更衣,待吩咐宫人好生照看明赫后,他便迈着碎步朝章台宫奔去。

  他猜测父王敲的那三下,是让自己夜深人静之时去找他,今日之事,父王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为他的阿母讨回公道!

  他边跑边抬袖擦泪,想着母亲往日的温柔,想着她临终前殷殷的叮嘱和不舍的眼神,心中悲愤交织,越跑泪越多。

  阿母,身为大秦的长公子,孩儿自然不能哭,可现在,我只是一个想念您的小孩子…

  ...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有人同样在迎着寒风赶路,一辆马车正朝着咸阳方向驶来。

  驾车的惊夫举着半路找农人买来的火把,一手执着两根缰绳,正在骂骂咧咧个不停,“该死的昏君,竟敢这般对待公子,真真可恶至极!活该教刺鬼把他抓去...”

  刚骂完这句,一阵北风猛地刮来,险些将火把扑灭,惊夫悚然一惊,这才一个激灵意识到,此刻非白日,不可对鬼神不敬!

  他急忙紧了紧新买的夹袄,催马稍稍加快赶路的速度,口中念念有词,“刺鬼大人在上,小人方才绝非有意冒犯您,实在是那韩王太可恶,对不住对不住,请大人勿要误会...”

  车厢内窗户打开,韩非抱着一块牌位,呆呆坐在软垫之上,任由北风呼啸着吹进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从迷惘中清醒过来。

  原来,他此番急匆匆赶回韩国,却连新郑的城门都进不去!

  守城的士卒虽敬重他同情他,却也不敢私自放他进城,只是悄悄告诉他,韩王前些日子发布诏令,称韩非是不忠不孝之徒,不但命人收走了他的田宅仆从,还将他从宗族谱牒之上除了名。

  韩非如何肯信这番说辞?便带着惊夫在城门结结巴巴吵了半日,以希望有人将自己归韩一事告知韩王,好进宫当面解释清楚。

  哪知,两人一直等到第二日清晨,迎来的却是姬槐骑着高头大马,趾高气昂丢来一卷诏书:这封盖着韩王印玺的诏书,字字句句,皆与守城士卒之言一字不差!

  和诏书一同扔到地上的,还有他母亲的牌位!

  姬槐笑着告诉他,既然韩国再无“韩非”这位王叔,那宗祠的偏殿之中,自然也不可能再容纳“韩非之母”的牌位,又说韩王已命人将他母亲陪葬于先王皇陵的尸骸挖出来,让他统统带走。

  说着,姬槐又拿出一个布袋,将遗骸躯骨抖落一地,笑道,“韩非,莫要辜负我王这一片仁善之心呐!”

  此事,将韩非的怒火点燃到了极点,他冲上去捡起母亲的遗骸和牌位,失控怒斥道,“尔…尔等无耻…小人……”

  姬槐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行了,一个话都讲不利索的低贱庶民,还有何资格跟我威风?以为你韩非如今还是王叔么?抱歉,韩国宗室从此再无此人!还不速速滚出韩国!”

  正因如此,韩非才带着惊夫怒气冲冲离开了新郑城。

  这时代的人,极少有不信鬼神祭祀之事的,加之韩非七岁丧父,与母亲一路相依为命在嫡兄的冷眼下扶持走来,对生母的身后事难免更十分在意。

  想着这里,韩非将牌位抱得更紧了些,红着双眼意识混沌地喃喃道,“母亲啊,是…韩非…不孝,让您九泉之下…亦不得…安息!孩儿…不争气,未能尽…尽孝于…亡母...”

  一阵更刺骨的北风卷着道旁的枯草吹来,呼呼的风声,让这凄清的夜晚更添了几分悲怆。

  不知过了多久,韩非垂首以宽袖轻轻擦拭着牌位,眼中有厉色一闪而过,片刻后,他抬起头来,面庞之间犹如掺了冰渣,看起来,竟比车外的北风还要更寒上几分。

  他在心中一字一句,许下锥心刺骨的诺言,

  “我韩非此生有眼无珠,以致识人不明,以拳拳之心视狼心狗肺之徒为至亲,白白蹉跎大半生之光阴…到头来,全然是对韩国王族错付了真心!母亲,孩儿不孝,但您勿要担忧,韩国虽容不下我母子二人,可天地之大,世间自有贤明之君,愿为您提供一个埋骨之地…”

  我不过一枚逐乱世之波而身不由己之棋子,可忍竖子弃我如敝履之不平,可忍一腔抱负不得伸展之郁郁,亦可忍于异国被奸臣戏耍之憋屈,但尔曹贼子——

  竟敢毁吾母之遗骸令她泉下不得安息,又毁吾之身名府宅令我无家可归,将我母子二人赶尽杀绝以成游荡之孤魂野鬼,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争之世,我韩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