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然被怒斥声吓到的韩母, 顿时停止了哭泣,在她近日忧思过度的脑袋,还未彻底清醒过来时, 腿脚却已情不自禁地跟随丈夫的步伐奔跑了起来。

  她边跑边担忧道,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让他们今晚根本不可能完成对方布置的任务!如此一来, 信儿该怎么办啊?

  夫妻二人怀着同样的悲愤和绝望, 两眼发直地奋力往前跑着,却不知究竟该跑去何处。

  他们虽知韩信也许仍在驿馆之中,却不敢贸然跑去找他。仅凭两个手无寸铁之人, 是绝计无法抢出信儿的,相反, 他们若前往驿馆,兴许会让全家都死在侍卫的刀剑之下...

  很快, 韩父就发现了一个不对劲之处——按赵人先前的说法, 就算他们不幸被宫门守卫发现, 只要立刻逃离王宫外围之地, 对方便会息事宁人折身回去, 绝不会舍下守门重任而来追捕他们。

  可现在,身后那人分明紧追不舍, 大有将他们抓起来拷问的势头!

  这一刻,他意识到, 错的, 那些赵人给他们留下的消息, 全是错的!

  此事, 倒是他们和赵人皆不知晓,自从秦国煤场开工后, 国中但凡有些闲暇的百姓,都会积极跑去煤场挣奖励——即便挖不够五十石,挣不到奖励,朝廷也会免费为工人提供大草棚住宿,每日还管两餐餐食,早够众人填饱肚子有落脚点了。

  咸阳城中,如今又何来需往王宫外围露宿的乞丐?

  很快,钟离眜飞身向前,从后方一把揪住韩父破破烂烂的衣领,将他反手扭压于地,大声喝道,“好哇,看你这贼子还往何处跑!趁我王设宴之际藏在宫外鬼鬼祟祟,定有不轨企图,还不快快从实招来!”

  韩父既然是打猎好手,自然也是有一把子力气在的,按说以一敌一,他本有逃脱之机,奈何他此刻挣扎片刻,对方一手扭住他双臂的手却纹丝不动,唉,对方臂力过人,他确确实实是逃不掉了。

  韩母见丈夫被抓,不由脚下一抖跟着停了下来,还想壮着胆子去拉扯好救出丈夫。

  韩父顿觉心神俱裂,拼尽全力用家乡话大吼一声,“袖,快跑!别回头!”

  他心知此番落到这秦人手中,已是凶多吉少——侍卫是吃朝廷饭拿俸禄的军爷,若真将他们当成露宿宫外的乞丐,想来压根不屑前来追捕他们,既来追了,此事必不会善了...

  到时待秦人一盘查,自己一家的行踪处处是漏洞,仅凭进咸阳城之时他们并未在守卫处登记,对方便能查出蛛丝马迹...

  韩母想到生死不知的孩子,终究含泪一咬牙,狠心再次往前方飞快跑去。

  钟离昧闻言却目光一闪,此人说的,竟是一口流利的淮阴话?

  他用泗水话问道,“汝等贼子是楚人?”

  楚人怎会跑来秦国王宫外鬼祟出没?

  泗水与淮阴相邻,语言也相差不大,韩父听着熟悉的乡音,亦在火光中诧异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看,却隐隐觉得眼前之人的眉眼似乎有些熟悉,不由脱口道,“你是...”

  这时,前方隐隐有月色的道路突然变得亮堂起来,随着一阵刀剑出鞘的铮鸣声,一队身披铠甲的侍卫迅速扑上前合拢,将韩母重新逼了回来。

  带头的中尉长借着火光上前打量着二人,若有所思道,“刘季所言不差,赵人果然在趁着宫宴,在谋划些见不得人的阴谋...”

  说着,他便将刘季抱孩子前去中尉衙署、想找钟离昧确认真伪一事,对着这群被他临时抓来赶往宫城查探的下属大致说了一下,说完,转身便让人将韩父夫妇收押带走。

  哪知话音刚落,就听见三道震惊的声音同时响起,

  “敢问长官,那孩子如今何在?他既然来自淮阴马头乡,想来确是我韩兄长之子!”

  “信儿...我信儿是无辜的!请军爷放了他,我...我会统统如实招来的!”

  “信儿去找钟离兄弟了?太好了!”

  钟离昧猛地放开扭着双臂韩父的手,不敢置信地举近火把,打量着眼前一脸沧桑、胡子拉渣形同乞丐的男子,用泗水话问道,“干将莫邪古邗国?”

  韩父扶着地慢慢起身,看着眉眼虽有些熟悉、身姿却与记忆中精瘦少年截然不同的秦卒,亦颤声用淮阴话道,“龙泉秋水韩钟离...钟离小兄弟,真的是你吗?你可记得,吾家在淮阴县马头乡河下里闾第三棵槐树下...”

  钟离昧早已热泪滚滚而下,上前一把重重抱住韩父,呜呜哽咽道,“韩丰阿兄,确实是我啊!记得,我都记得!当日,我分明派人往这地址送了书信,为何你...你等竟沦落到这般田地...是我对不住你们啊....”

  这两句没头没尾的话,乃是当年年少轻狂的他们分道扬镳之时,效仿燕赵游侠留下的接头暗号。

  钟离眜十三岁家道中落后,便只身前往楚国寿春谋生,但都城不易穷人居,他处处碰壁且不说,还因年纪小身量不足,时常被恶人欺辱。

  也是在那时,他遇到了前来寿春帮商队走货的韩丰,对方听闻他亦是邗国功臣之后,不但慷慨从本就不多的酬劳里,分出一半留给他生存,还托商队首领寻城中熟人为他寻了份杀猪的差事。

  七年过去了,他从未忘怀过这份天大的恩情,却不知二人再相见,竟是在这等荒诞场景之下。

  名为“袖”的韩母,怔怔看着这突如其来逆转的场面,一时有些摸不清眼前的形势。

  中尉长却看出其中必有隐情,便看向旁的中尉士卒道,“尔等继续在宫城外围巡视,切不可掉以轻心。行了,钟离眜,你押着这两人随我回衙署,将事情缘由从实说来!”

  虽是下属故人,如此诡异行踪之举,亦是要好生审问一番的。

  韩丰却想到一事,猛地大声道,“军爷且慢!那些赵人绑走我孩儿,乃是以他要挟我等,命我夫妇今夜蹲守于王宫之外,若有人抱孩童出来,即刻抱着往出城方向跑,自有马车来接应...”

  钟离昧等人闻言皆是神色骤变,中尉长面色阴沉思考一瞬,斩钉截铁道,“从王宫抱孩子出来?哼,如此说来,他们是借参宴之名,想掳走一位今夜出席宴的会大秦公子,竖子!来人,即刻回衙署将此事告知中尉令,尔等亦马上奔赴城门,哪怕一只蚊虫也不准放出城!钟离眜,速带这两人随我进宫求见蒙内史!”

  中尉士卒应下后,一个个义愤填膺地翻身上马,扬鞭朝城门奔驰而去,敢偷我王之子?该死!

  中尉长则带着钟离昧几人疾步朝王宫走去。

  石袖担忧地扯了扯丈夫的衣裳,“那,信儿他...”

  钟离眜忙劝道,“兄嫂勿要担忧,那刘季乃是驿馆官员,亦是吾之友人,贤侄在他手中定不会有甚闪失,稍后见了蒙大人,你等只管将知晓的实情一一说来便是。”

  来到宫门处,中尉长出示了腰牌,让守卫速去通传“有紧急情况要禀”,几人便站在宫墙外无声地等候着。

  约摸一炷香时间,蒙恬便大步流星走来,借着宫道上的壁油灯,他很快便注意到衣衫褴褛的韩丰夫妇。

  这样的人,按理说是绝不会跟咸阳城中尉长扯上关系的...

  思及此,他一把拉住俯身行拜的中尉长,沉声道,“尔等不必讲虚礼,有何紧急情况快快说来!”

  中尉长忙拉过韩丰夫妇,如此这般先简单解释一通后,便让他们将赵人的盘算和布置说了一遍。

  蒙恬听完脸色发青看向中尉长道,“此事可有物证?”

  中尉长一愣,他一听这事便急着前来禀告了,哪似蒙恬这等精通律法之人,凡事皆想得要再深几分,遂慌张道,“并无...”

  蒙恬又看向韩丰,冷声道,“汝等所言,可是句句为真?”

  他虽知,君王早对赵国使秦一事心生疑窦,但偷盗秦国公子一事非同小可,若赵国果真有这般丧心病狂之谋划,秦赵两国之局势将立刻剑拔弩张起来...但王上一心等着时机笼络李牧,眼下并不想动赵国。

  若到头来发现这是误会一场,秦国竟被几个乞丐流民挑拨得团团转,王上之声名,将严重受损...

  是以,蒙恬必须先确定,这信息是真的,而非赵人故弄玄虚设下的“以静制动”之计。

  韩丰正要发毒誓,钟离眜却抢先一步道,“蒙大人,小的愿以项上人头为韩兄长担保,若此事有一句为假,我愿...”

  蒙恬挥手道,“闭嘴!”他再次看向韩丰道,“你等所言,可是句句为真?”

  韩丰在对方的目光威势下,虽感到有些害怕,还是将妻子拉到身后站好后,强作镇定道,“小的若有半句虚言,这条命便任由大人处置!”

  这时,中尉长猛地一拍脑门,“蒙大人,下官想起来了,他们还有个被赵人押在驿馆的孩子,眼下已被刘季抱走,两边口风皆是对得上的...”,说着,又急忙将那孩子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蒙恬飞快思忖着:刘季前些日子刚派人去接全家来咸阳,一心盼着过好日子,自不会背叛王上;这中尉长乃关中老秦人良家子出身,想来亦不会与外人合谋;至于钟离眜那愣头青,对王上亦是一片忠心...而眼前最可疑的这对楚国男女,又有个孩子在刘季手中...

  思及此,他的声音便温和下来,“如此便好。中尉长,既然你已命人前去把手城门,此事一时倒也不急,你先带他们回衙署安置,待我禀过王上再作安排。”

  中尉长自然听出蒙恬这言外之意,这是担心二人逃跑,才让自己先带回衙署看管的,忙道,“下官遵命!”

  蒙恬心事重重回到一派热闹氛围的六英宫中,上殿附耳对君王细细说了此事。

  按他的想法,这着实有些不可思议,赵人莫非想偷走公子,来威胁王上退还城池?

  堂堂一国君王行此等卑鄙之事,赵王莫非想被天下人的唾液淹死?

  嬴政听着听着,幽邃的目光却渐渐冰冷起来,原来如此!

  赵嘉为何要抱个与小崽年岁相当的孩童进宫,又为何会莫名答应秦国提出的以精盐换良马之交易,想来全应在此处了——赵使以商贸之名出秦,意不在商贸,而在这场宫宴、在出席宫宴的秦国公子。

  而他们想偷梁换柱抱走的,亦并非随便一个秦国公子,而是他身旁的福星小崽!

  这一刻,嬴政终于想清楚那日自己莫名的心慌从何而来——敢打吾儿主意者,杀无赦!

  他伸手抱起张着小嘴打哈欠的明赫,温声道,“吾儿可是乏了?寡人让扶苏先带你回章台宫安置可好?”

  明赫努力睁大眼睛摇摇头,“不要,我要跟父王一起走!”

  赵嘉侧身与魏无知快速对视一眼,低头叮嘱了怀中孩童几句,很快,赵端就哭闹着从他身上跳下来,哭喊着“兄..兄...玩...”,麻溜从案桌下钻出,伸开手臂朝殿上跑去。

  嬴政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抱着明赫淡然看着对方,并未主动开口说什么。

  扶苏本就担心那孩子有什么问题,此番更担忧赵人想趁机陷害明赫,便猛地一起身正想下桌,却见蒙恬已警惕下殿而来,他高大的身躯,刚好有意无意拦住这孩子的去路。

  很快,赵嘉身后的随从已慌忙跑来抱起赵端,一脸歉意道,

  “请秦王恕罪,我家小公子的书童玩伴因身体不适,未能跟着进宫...眼下,小公子见贵国九公子与他年岁相当,这才闹着想找九公子玩耍...”

  蒙恬眼中骤然升起一缕寒光——他家小公子的书童玩伴?倒跟方才中尉长所说的那孩子之事对上了。

  如此说来,那两名楚人之言乃是真的?

  对这暗流涌动毫不知情的隗状,忙笑道,“他这一说,老夫倒想起来,方才王上与九公子进殿之前,我等正在说九公子与这赵国小公子的缘分一事呢,他们呀,乃是同年同月所生...”

  有大臣也急忙出声附和着,隐有劝君王让九公子陪那小孩玩耍一番之意,小孩子嘛,本就欢喜与小孩玩。

  明赫靠在父王肩头,扑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那孩子,倒也没主动开口要跟他玩。

  嬴政轻轻摸着小崽的短发,含笑的眸光下,隐藏着冰凉的利芒,能这般凑巧与吾儿同年同月而生,想来...这孩子不是生辰有假,便是身份有假吧?

  赵国既这般执着要与我秦国走一局,寡人倒也不妨顺手推舟“遂了”他们的心愿。

  这时,赵端又声嘶底里哭了起来,大喊着“兄..玩玩...”,很快又“挣脱”了魏无知的怀抱,再次朝殿上跑来。

  嬴政不由含笑贴了贴明赫的脸蛋,扬声问道,“既然赵国小公子这般盛情,小崽想不想跟他玩一会儿?”

  明赫自是最不忍让父王失望的,他甜甜道,“好!此处太吵了,我们去亭中捉流萤吧!”

  这般说着,他却察觉到父王不动声色以长袖遮掩,拉着自己的手心写了几个字,那是他日日描摹的秦篆——“吾儿莫怕,一切听蒙恬的”。

  明赫飞快猜到今夜恐怕有事要发生,心中竟有些兴奋起来,也拿小手在父王手心写了一个“好”。

  蒙恬却猛地回头看向君王,王上...这是何意?

  嬴政唤他上前,轻声吩咐了一番后,蒙恬即刻以“安排人准备捉萤虫工具”的名头,疾步带风向殿外走去。

  明赫所言正中赵嘉下怀,今夜要偷梁换柱,福星自然是离这殿中诸人越远越好,他忙拱手道,“多谢秦王体恤,哎呀,这稚子着实难带,稍不顺心便哭闹不止...”

  隗状抚须笑道,“呵呵,甚好!两名如此有缘的小公子,若能做对挚交好友,堪称人间美谈呐!”

  李斯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的一切,总觉得眼下这桩稚童寻伴之事,透着一股说不明的怪异...还有,蒙恬这表情又是何意?他似乎很抗拒九公子与那赵国公子玩耍?

  说实话,他此刻着实觉得隗状有些嘴碎,明知自家九公子是金尊玉贵的仙童下凡,非要撮合一个凡夫俗子跟他做朋友?

  笑话,对九公子这样的仙童而言,所谓人世间这等轻飘飘的缘分,又有何分量可言?真真越老越糊涂,这右丞相之位也该早些让出来了!

  这时,隐隐察觉到事情有蹊跷的扶苏,亦带着将闾几个起身,正色道,“父王,儿臣已吃好,我们带小九和赵国公子去亭中捉流萤,可好?”

  赵嘉神色刚刚一变,魏无知却已开口道,“哎呀呀,怎敢劳烦各位金尊玉贵的公子?小的与贵国宫人带两位小公子去亭中便可...”

  扶苏早已一改往日亲和之态,此刻周身竟透出君王常有的威势之态,他毫不客气地冷声道,“我带自家阿弟玩耍,如何称得上劳烦?再者,你赵国小公子想来也有自己的贴身随从,何至于要你巴巴的跟着?”

  他只是本能地厌烦这赵国随从——父王在殿上,座中亦有满堂公卿,这随从毫无尊卑礼仪,一再出来蹦跶,着实令人生厌,他可不想把明赫交到这种鲜廉寡耻之人手上。

  赵嘉闻言心中一跳,忙温声道,“还请长公子见谅,我等此趟走得仓促,并未为我儿带他惯用的奴仆...但我这随从行事向来妥帖,便让他随你们一道去吧,如此,两个孩子也能有些照应...”

  李斯骤然眯着眼睛看向对方,这秦宫之中万分安全,即便诸位公子前去亭中玩耍,亦不会有何危险之事,为何这赵嘉,执意要让他那身后随同前去?

  思及此,他端起玉尊开口道,“不过是两位小公子一道玩耍之事,又非前去龙潭虎穴,何至于这般惊弓之态?我秦国王宫之中奴仆侍卫何其多,莫非还怕有人偷走贵国小公子不成?赵公子既这般放心不下小公子,何不将他留于殿中?”

  将闾早不耐烦了,忙出声道,“就是!我们自己带阿弟去亭中捉,阿兄,快将小九抱来!”

  扶苏便上殿去接过小家伙,赵嘉无奈看了魏无知一眼,心知此刻,若再坚持让魏无知同去,恐怕将失去近在咫尺与福星“相处”之机。

  如此一来,他只得吩咐命数名赵国侍卫充扮的“小公子随从”,抱着赵端跟扶苏几人同去。

  魏无知冷冷瞥了扶苏一眼,以眼神暗示他重金收买的侍卫长——到时,他们先用缠于腰间的楚国韧藤,将秦王这些儿子与仆从一道勒死藏好,再快速将福星抱走。

  不长眼的小东西,敢跟本公子耍威风,去地底下耍吧!

  至于秦国会不会一怒之下,与赵国发起生死决战,让两国血流成河...呵呵,他正求之不得呢,赵国人莫非以为,他们能白白得到福星这便宜?

  随着孩子们离去后,殿中的众人又再次举尊畅谈起来。

  嬴政倒不担心孩子们的安危——因为,一出这殿门行至拐角处,赵国那些随从奴仆,便会被蒙恬召来埋伏的卫尉制服,而小崽也会跟随扶苏他们回宫。

  至于后面的事,自是交给乔装的秦国人去替他们完成——赵人费尽心思要行如此歹毒之计,洞察一切的他怎能不让他们坐实此事,而置身于身败名裂之地?

  约摸过去了半个多时辰,仍无人抱着赵端回来,随着赵嘉心情愈发的焦躁,殿中漏壶嘀嗒的滴水声,在他耳中仿佛越来越响亮,眼下,已是戌时了...

  终于,一个赵国随从抱着赵端进来,趁将睡着的孩子交到他手上时,小声道,“公子,人已送了出去,还请公子尽快脱身,他们已买通守卫出宫..”

  赵嘉笑吟吟接过赵端,转身将他交给魏无知,一颗心感到熨帖极了,这天大的好事,成了!

  按照计划,本是一名赵人借着“赵国小公子”哭闹之名,惊慌慌先将掉包的福星带出宫外,再交给乞丐混淆秦人追踪的视线,其余随从则等着他一道出宫。

  不过,既然能买通秦国守卫早早出去,倒也省了事。

  秦法虽严,但既然驿馆姓刘的官吏敢收魏无知的黄金,王宫守卫收些贿赂放行一大群“随从”,倒也并非不能之事。

  秦王威严,不过尔尔!

  他吩咐道,“稍后先找人备好车马...”,说着,又诧异看向对方脸庞,“你这脸上是怎的了?”

  赵国随从忙道,“小公子想摘花圃里的花,险些摔了进去,还好小的抢先一步接住了他...”

  魏无知却目光森森盯着对方的脸沉沉打量,那伤...

  这时,年轻的秦国君王顿下手中玉尊,面上有些疑惑道,“赵国小公子既已回来,我儿又在何处?”

  赵国随从忙跪地道,“禀秦王,贵国长公子带着大伙捉了许多流萤,他们眼下玩得正高兴,只因我家小公子早早困了,小的才先抱回来的。”

  李斯锋利地扫视着这随从,不对劲,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

  殊不知,起疑的还有魏无知,他总觉得那随从脸上的伤,可不像是摔出来的...

  这般想着,他便满腹狐疑掐了怀中的赵端一把,毫无动静?又加重力气掐了一把,依然毫无动静!

  他悄悄将手指伸到孩子鼻息间试探,有气,可这孩子根本不是睡着了!

  实则,蒙恬给这孩子喂了些安神药汁,虽不伤身体,却能让人沉睡一整晚。

  没想到却被魏无知试探出来了,他暗暗冷笑不已,狡诈的秦人呐,果然不好骗!

  很快,宾客尽欢的宴会进行到了尾声,那位风姿俊逸的秦王已有些醉醺醺地,在蒙恬的搀扶下起身,醉眼迷蒙笑道,“寡人今日招待不周,还请赵公子见谅,请早些...”

  赵嘉与大臣们纷纷起身,正准备说完最后的套话便散去之时,却听一道声音响起,

  “秦王且慢!小的差点忘了,临行前,我王叮嘱小的将这舆图献与秦王!”

  众人朝这声音看去,却是赵嘉身旁那随从,不由诧异万分。

  赵嘉亦低喝道,“你这是要做甚?”

  在他们的计划里,可没有这一环。

  秦王闻言大喜道,“哦?献舆图与寡人?赵王这是...要赠我秦国城池?”

  魏无知将赵端递到方才那随从手上,从怀中掏出一卷绢帛,走出来道,“正是如此!当日秦王派纲成君前往赵国讨城,我王因小人挑拨并未答应,事后后悔不已,此番正好让小的带上这舆图...我王欲将元城献与秦王,以结秦赵之好!”

  赵嘉冷冷盯着对方,还有这回事?他竟全然不知晓...看来这魏无知,亦并非如他自称的那般坦诚啊!

  李斯担忧地看了一眼醺醺然的君王,他从未见过王上喝醉,自然不知晓醉酒后的王上,可会与往日英明有所不同?

  他以鹰隼般的目光牢牢盯住对方,起身冷笑道,“若赵王真心要献城,又岂会不经由使臣赵公子之手,而让你这区区一个随从来献?”

  王绾立刻附声道,“正是如此,此事太过蹊跷...”

  魏无知却坦然笑道,“诸位想必知晓,我王与我赵国公子有些过节...而小的素日却是服侍王太后的,故而王上自然更信重小的...”

  这话说得语焉不详,却让人不得不顺着猜测下去——这随从本是赵国太后之亲信,此番实则是派来监视赵嘉的,如此一来,倒也说得通赵王为何要将舆图交给他,而不交给赵嘉这光明正大的使臣。

  怪不得这人并无寻常随从期期艾艾之态,还敢三番五次在殿中出声,原是如此。

  魏无知自然不担心赵嘉会揭穿他——至少到目前为止,赵嘉回国后想与宗室暗中联系,还得仰仗他的助力呢。

  嬴政露出一派酒令智昏之态,忙道,“好,元城与魏地离得极近,正好能让我秦人派上用场,汝快快将之献上来!”

  蒙恬忙命宫人来扶住君王,自己则下殿去取那舆图,哪知魏无知又道,“好教秦王知晓,我王千叮万嘱,让小的定要将这舆图亲手交到秦王手中,以示赵国之诚意...”

  此言一出,李斯立刻厉声道,“放肆!诸侯尊贵之身,岂是尔等能随意靠近的?老夫看你分明意图不轨...”

  说着,他又看向君王恳求道,“请王上下令,先将此居心叵测之人押下去...”

  嬴政却挥手道,“欸,赵王既如此诚心,爱卿岂能胡乱揣测他?送上来吧!”

  这下,连隗状亦觉得有些不妥,忙上前与蒙恬一道拦住魏无知,看向赵嘉道,“请公子命此人将舆图交与老夫吧!”

  赵嘉一脸无奈,苦笑道,“还请隗大人见谅,此事既是我王亲自给他下的命令,我亦无能为力,甚至,我亦是到此刻才知晓舆图一事的...”

  魏无知定定看着隗状道,“我王有令,若这舆图不能亲手交与秦王手中,便原样带回赵国...”

  话音未落,嬴政已迫不及待怒斥道,“尔等竟不想我大秦大地再多上一座城池吗?此番作态成何体统!”

  他又朝魏无知招手道,“呈来吧。”

  李斯只觉得这样的王上,让他十分陌生,陌生得...仿若面前站着一位昏聩之君。

  但他知道,王上绝非昏聩之君!莫非...

  这时,蒙恬与隗状已听令让开,魏无知高捧着手中绢帛,面带笑容一步步朝秦王走去。

  随着秦王的面容在他眼前愈发清晰起来,他的一颗心脏,也兴奋得噗通用力跳动起来——

  在这短短的数十步之间,他想到了被酒色掏空身子的祖父在临终前的殷殷憾恨;想到了大梁城中,被獒犬啃食得只剩森森白骨的魏王;想到了魏国覆灭那日,唐雎老者死不瞑目的双眼...

  而这一切,皆因秦国而起!就让这暴虐贪婪的秦王,来付出血的代价吧!

  谁能想到,他这一计接着一计,早就做好了偷福星一事败露的准备?

  今日这连环计,正适合在秦王喝醉之时施展,妙哉!

  即便事成后,他定然走不出这六英宫,但身为“赵国太后亲信”的他,亦能用他的死亡,为赵国带去一场秦人腥风血雨的报复...

  这般想着,他心中的兴奋之情激烈起来,面上的笑容也愈发诚挚了,恭敬地将绢帛置于案桌之上,轻声道,“我王还有一密事要告知秦王,事关楚国...还请秦王屏退左右。”

  嬴政急忙挥手让搀扶自己的宫人退下,主动凑上前好奇道,“不知赵王要告诉寡人何事?”

  魏无知恭声道,“请秦王边看这元城舆图,边听小的说来...”

  说着,他徐徐将绢帛展开来,蒙恬看着对方的动作,忽觉心跳如鼓,忙上前道,“王上...”

  就在嬴政抬首望向蒙恬的瞬息之间,魏无知飞快从舆图穷尽处取出一把匕首,直直朝嬴政左心窝扎去!

  群臣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怔愣当时,一时竟未反应过来,连赵嘉亦呆立当场,完全忘了要作些什么反应。

  殿中,唯有蒙恬目眦欲裂飞身朝魏无知扑去,而早察觉不对劲的李斯,亦第一时间举起手中玉尊朝魏无知掷去——

  然而,殿上君王与魏无知相隔不过数寸,电光石火之间,一切都太迟了!

  在一声撕心裂肺的凄厉哀嚎中,蒙恬红着眼怒吼着“王上!!”,纵身一跃将面朝君王的魏无知扑倒在地。

  而李斯疾驰的脚步,却随着这声哀嚎凝滞了一瞬,眼中涌起一阵狂喜,这哀嚎...并非王上的声音!

  大臣们在哀嚎声中如梦初醒反应过来,纷纷呼喊着朝殿上奔去,赵嘉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福星分明已经偷到了,魏无知那蠢货,却当堂刺杀秦君!

  如此一来,他还如何能从秦国脱身?跑?秦宫之中不知埋伏了多少弓弩刀剑,绝计是跑不出这咸阳宫的!

  这时,蒙恬欣喜的大声呼喊却传来,“诸位大人莫要惊慌,王上未曾受伤,被刺中的是那赵国贼子...”

  赵嘉被这一日之中的数重反转,弄得脑袋有些晕,方才,他明明看到匕首被魏无知拿在手中,怎会受伤之人不是秦王?

  大臣们层层围住的殿上,英姿卓绝的年轻秦王毫发无损地负手站在中央,他眼中醺醺然的醉意早已一散而去,正淡淡看向躺于地上的魏无知。

  一把魏无知精心准备的淬毒锋利匕首,正不偏不倚地插在他的心脏正中,而他嘴角的黑血,昭示着被淬入刀刃的毒液,正在飞快消耗着他的生命——这是他为算无遗策,特意为秦王准备的、只需一刀便可毙命的见血封喉之毒。

  而蒙恬的那一扑,不过是让毒液离他的心脏更近罢了。

  魏无知瞪大痛苦的双眼,原本清秀的面容,已扭曲成一副十分恐怖的模样,他不甘心地问道,“为何..你分明..已醉...”

  年轻秦王的声音清冷而决绝,“因为,你想的要时机,亦是寡人想要的时机。”

  魏无知自知一腔谋划尽付东流,却呵呵笑了起来,拼尽全力“好心提醒”道,“我赵王..定不会..放过你...”

  偷盗福星虽然失败了,刺杀秦王虽然失败了,但他刺杀秦王这举动,便足以为赵国带去灭顶之灾——秦国必会对赵国展开疯狂报复,但秦国不知道的是,赵国已与楚国暗中结盟,届时有李牧与项梁两名大将牵制,秦军将在旷日持久的僵持中,消耗士气与军粮...

  正在魏无知即将心满意足闭眼去极乐世界之际,嬴政却弯腰俯身笑道,“寡人忽然记起,年幼之时曾随父王见过信陵君几回,公子虽扮做奴仆,却掩不去与信陵君相似之眉眼,可惜信陵君光明磊落,却生出你这等不肖子孙...放心,你为魏国而刺杀寡人一事,我秦国是不会追究的...”

  早在对方站出来提出要带明赫等孩子前去亭中玩耍之时,他便已认出对方与信陵君相似之相貌,再想到赵国此番怪异之举,想必亦是对方的手笔,而对方乔装进这秦宫之中,想来必有所图,是以,他才处处留下破绽。

  魏无知愤怒张大嘴,瞪眼朝嬴政“啊啊啊”吼了半天,却半个字也吼不出来,他是赵王派来的,秦王怎能不找赵国报仇呢?

  不,不!他不是魏国人,他是赵国人!秦王快去打赵国啊,快去打啊....

  在无尽的愤恨和不甘中,魏无知睁大眼睛断了最后一口气。

  而赵嘉再也顾不得其他了,急忙挤上去跪拜道,“请秦王明鉴啊!此人确是魏国信陵君之孙,他虽以巧言说服我王此番与嘉同行,但他设计刺杀秦王一事,我赵国王室全然不知情啊!”

  嬴政挥退大臣,命人将魏无知的尸首拖去乱葬岗,看着神色诚恳的赵嘉,他似笑非笑道,“可据寡人所知,有另一事,你赵国王族却是全然知情的。”

  赵嘉心下一跳,正要再解释,这时,殿外却有卫尉急步上前,朗声禀道,“禀王上,巡城中尉方才在宫门外,抓到企图将我秦国九公子偷运出宫之贼人,据盘查,那些贼人,皆是此番与赵国公子同行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