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潇一大早起来,莫成意已经为他打好了擦脸的水和漱口的清茶。

  虽然萧明潇每次都有点费解在外面过夜莫成意是怎么还能像在门内一样准备齐全的,这漱口的瓷杯他和在门内使的一模一样。最大的可能是莫成意把这玩意背来背去的,但萧明潇认为真是那样的话,实在匪夷所思。

  感觉还有几分欲说还休的变态。

  但除此之外不做他想,萧明潇也不敢多问莫成意几句,生怕莫成意如数家珍自己随身还携带了点属于他的什么别的物件,就等着有用的时候取来。

  总之,他洗漱完后和莫成意从房中出来,恰好碰见同时出厢房的檀香。

  檀香这几日恹恹的,自从被他支出去与小孩交友后就这幅模样,对他这个师父想来也有怨言。想到这里,萧明潇又心梗一下。

  檀香对着他二人从同一个房中出来多看两眼,清秀的小脸上一双眼睛明暗不定,随即撇开视线,搞得萧明潇更不自在了,好像他和莫成意有什么似的。

  不远处有个大声吼叫的人吸引了他的注意。

  “是谁杀的人?有种杀人有种出来承认啊!在佛祖面前行凶作恶,不害臊的吗?这么造孽不怕死后下地狱啊!”

  死人了?萧明潇一怔,问道:“这是死了谁?”

  “不清楚。”莫成意淡淡道。

  前面一群人熙熙攘攘凑在一起,南边西边都聚集了不少人,宁羲和与姚文兴二人怒容满面,见萧明潇从厢房中出来,无故齐齐朝他这瞧了眼。

  看他们那样子,死的人应当从华山和武当两派出,但瞪他做什么?萧明潇发现这些人神经兮兮的,他又没杀他们的徒弟。

  晨起虽然出了这样的变故,古怪的是主持比试的少林寺却没有停下比试去追查杀人元凶,还要继续剩下的比试,这让萧明潇感觉不符常理之外还有几分不可理喻。

  檀香的比试前轮了好几个不认识的人,他们三人便在擂台前边的游廊附近候着。

  莫成意要他坐游廊那歇会儿,萧明潇哪有那么好的心态能坐?他打发莫成意自己去坐,拉了檀香和他一起站。

  是天朗气清的冬日午后,凉爽却不寒冷。

  萧明潇紧张地用左手去捏右手衣袖,发出来的冷汗浸湿了那块厚重的衣料。他今日心里没底,他撑着面子虚张声势又穿得有点花枝招展的意思。

  金玉线绑在腰间,莫成意上回省下饭钱给他买的海棠外衬也披上了。

  白皙的皮子上唯有眼尾和唇下点痣有颜色,萧明潇延颈秀项,墨丝柔发如线韧,整个人美得不可方物,窄腰掐得思春少年能见之销魂。

  快轮到檀香之时,萧明潇比檀香还紧张,先凑到檀香旁边嘘寒问暖。

  莫成意对他俩的谈话置若罔闻,只是在萧明潇从他身边走到檀香身旁的时候若有似无地撇了眼檀香。檀香接住了他的眼神,反倒刻意握住了萧明潇的手腕,嘴上安慰道:“没事师父,反正死不了,我不是有你吗?”

  莫成意这才纡尊降贵地回首静静地注视了一会儿檀香,目光牵连到了他碰过萧明潇的那只手。

  至于萧明潇则是被搞得一头雾水,不知究竟是谁在安慰谁,而且檀香这一碰他,他下意识将手迅速抽了回来。

  两人之间默契地泛起了尴尬。

  萧明潇最讨厌疼,其次是讨厌有人惹他生气,再次是讨厌尴尬,于是往旁边走了两步与檀香拉开距离,隔着这段距离继续安慰檀香。

  檀香:“……师父将我流放去带一群懵懂又烦人的小屁孩,现在还没原谅我吗?”

  檀香青涩的小脸上幽怨万分,看得出对于师父的表现当真是非常无语了。

  然而萧明潇幼时被父亲训的多,装作没听见没看见的功夫打小就练成了。他对檀香的抱怨左耳朵进右耳多出,持续发话叮嘱他:“我待会在台下,要是你实在打不过就跑,或者躲到我身后来,我保护你。”

  檀香没说什么,他对着萧明潇的脸看了一会儿,好长时间才撇开脸不太自在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许久才轮到檀香,余晖已逝,几位老僧点了游廊的油灯,又在擂台边上了火把。

  萧明潇宛若送小孩上学堂,踩着夜色忐忑地将檀香带到武台边上,差一点就和旁边掌事的老僧说什么“多多关照”之类的话了。

  这掌事的老僧却不和善,恨恨地剐他一眼,高声道:“峨眉派檀香对武当派许少更。”

  檀香站上了武台,对面却无人应答。

  老僧又喊:“峨眉派檀香对华山派流正。”

  依旧无人应答。

  萧明潇心感不妙,突然想起今日所说死于昨夜的那些人,脸色灰白不定。

  真有那么巧吗?死的偏偏是和檀香比试的人?

  那老僧冷笑一声又喊:“峨眉派檀香对华山派曹安济。”

  这回连在台上的檀香都皱起眉头,往前扫了眼莫成意。

  莫成意墨色束身衣坐在游廊的红木杆上,双臂环手于胸,绸裤下双腿修长有力,马尾高绾下垂,他泰然自若地坐在台下与檀香对视,好像真的事不关己。

  “峨眉派檀香对武当派洪金池。”老僧喊完这句,还是没有人上来。

  今早死的正是这四人,在场其他人不由窃窃私语起来,萧明潇宛如凌空被人掴了响亮的一掌,脸又青又红,咬唇说不出一句话来。

  任他没听也要知道旁人要猜忌什么了,可他真没动手,他不至于!

  “峨眉派檀香对少林寺青蝉子。”

  僧人话音才落,从台后大殿檐后翻出来小山般的庞然巨物。

  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位身长九尺的男儿,头剃的青圆,浑身都是硬块的飙肉。

  他面容狰狞,双目猩红地瞠着檀香,还未互相行礼便一记扫堂腿踹向檀香。

  见着本该死在自己手下的青蝉子如今还安然无恙地站在擂台上,莫成意表情松动,长眸间浮现出几分意外。

  青蝉子狠命使出少林的看家功夫嵩山铁拳,拳到之处金光锐闪,直摩擦得气流都发热。

  檀香疾朝后闪,不知究竟青蝉子哪拳才是根本,只好都躲,后手翻空的姿势看起来和峨眉没有半毛钱关系,居然使出的是别家功夫。

  就在这时,青蝉子一个前逼近,双手交错,白光刹那,是要使“六神通法”。

  六神通法的白光过境可令叫人盲瞎一阵,无法应对后面的招数。

  以檀香的水准能躲了前头几招已是为难了他,萧明潇心惊肉跳,哪还有空在意檀香的古怪,只在心中默念着这少僧是要对檀香痛下杀手,取他徒弟性命!

  慧典法师说话不算数也罢,骗他也罢,怎么偏要拿别人的命开玩笑?

  “住手,你们少林寺欺人太甚。”萧明潇再也按捺不住,双眸被光刺激得流泪也无暇他顾,纵身一跃上台替檀香接下那拳。

  说时迟那时快,其余门派掌门不知怎么互相对视一眼,那姚文兴窝出几个口型,他们心照不宣的微妙交流自然没躲过莫成意的眼。

  那口型是说:就是现在!

  莫成意的眉眼霎时与心脏同频,二者均是猛地震颤。他胸口慌闷,视线锁在那一抹净白的高挑身影上,提声吼道:“潇潇别去!”

  起身欲带萧明潇离开这危险之地,面前却出现了一群拦路虎。

  方才稀稀拉拉在他四周围观比试的僧人似乎料到他的反应,竟然迅速半弓了身,全部面朝他摩拳擦掌。三五人之间不时旋身挪位,棕色海清的衣裾翻飞衔结,在空气中打出清脆的响声。

  这是少林的金刚阵,素以刚强难破闻名。入阵之人八面受敌,很轻易会落入独木难支的境地。

  原来他们并非随意找了个位子站,而是早已列阵在莫成意左右,只待此时将他缠绕在台前。

  他们不需要对付莫成意,只需多缠他几秒便足够。

  莫成意这一嗓子再喊破喉咙也没用。

  萧明潇救人心切,才拧住青蝉子的胳膊,转瞬便被刘秦褚两指缝隙中撒出的失神散蒙去了眼神。他这时间还有空操心别人,推了一把檀香,厉声道:“你快下去。”

  青蝉子掐着他的脖颈有意将他按在台上,萧明潇虽不可视物,仍能以耳力听声辨位。他朝后退步,轻灵地闪开了他的手。

  可青蝉子要的便是他朝后一退!

  姚文兴在前,慧典法师在后,二人如天罗地网般将萧明潇困于一隅。

  宁羲和凌空抖腕,十年前便已令人闻风丧胆的银天缚自天际朝下,在萧明潇手腕脚腕均狠抽一鞭。

  银天缚霎时破过衣裳,那鞭子如有生命力一般拍开了萧明潇的皮肉,将他手脚的筋脉生生凿了出来!

  几线的鲜血同时从伤口跳窜出来。

  “慧典法师所言不虚,你萧明潇确实是个疼徒弟的,稍微激你一下,你真就不要命的把自己双手奉上了。”

  宁羲和足着地,银天缚后敛,咋舌道,“疼惜徒弟把自己疼成这样,也算是天下独一份。可是为徒弟身伤,算不上什么英雄好汉,幸好我不懂你,否则我也会落得这般田地。”

  “你们…串通……好的。”萧明潇从喉中闻见血腥味,膝盖以下毫无知觉。

  “是又如何?你之前用脚踹烂了我徒弟的剑,我现今也要还你一脚。”宁羲和凭脚尖一踢,萧明潇登时无力跪地。

  萧明潇四肢上下鲜血横流,双目放空六神无主。

  断了筋骨的手没法支撑他膝盖跪地时还能扶地,他只得疼痛地抽搐着手脚,侧身倾倒在地,长发被几乎是瞬间疼出来的汗濡湿。

  他什么也瞧不见,可从他从来没挨过这样的疼,钻心似的,难闻的血腥味肆虐满身。

  他最怕疼,可他也怕丢脸。事到如今,骄矜如萧明潇还是要面子,他输了旁人感到屈辱之余还自以为伤得不重。

  为了避免发出痛吟,萧明潇死死咬唇,将唇瓣咬出血和凹陷的痕迹还不松口。

  直到洁白无瑕的衣袍上下同时开始濡血,昨日好生喜欢的海棠外衬被他的鲜血所浸染,开出大片深血色的海棠,萧明潇终于被疼痛逼迫无奈,忍不住抽泣出声。

  如缎长发压在他惨白的脸庞下,秀美的一截下巴因为撞地而磕的青紫留淤,他倒在地上,宛如残花败柳。

  莫成意破了金刚阵,数十位僧人因被他强行破阵内脏受损。此时他也顾不上伤了他师父那几人,跃上台将萧明潇搀扶在自己怀中,哆嗦着唇喊道:“师父?师父…潇潇……萧明潇!”

  萧明潇瞳孔涣散,在他怀中努力万分抬头还是看不清莫成意的样子,他想摸摸莫成意的头,最好再刺他几句——“你急什么?”“你不是说没什么好忧虑的吗,况且我这点小伤马上就好。”“这伤只是看着严重,我见过伤的比这严重多了去了,人家现如今都好好的呢。”“再急就是咒我了!”

  说些诸如这类不痛不痒的调笑话最好。

  他抬了手,用了力,可他做不到。

  莫成意心有灵犀地握住了他那只未能抬起的手,试图用手心的温热融化萧明潇因失血过多而染上的夜间冰冷。他眉心隆起,瞧着萧明潇还在流血的四处伤口,心窝生生被挖肉那样的疼。

  要找大夫救潇潇!这里应该有大夫的,每场比试都配有大夫。

  冷静,冷静。

  莫成意吊着一口咽不下去的气,环顾四周终于找见了大夫,他红着眼望过去,低三下四地央求道:“大夫,求你救我师父!”

  凄厉的嗓音中有低沉的沙哑,更带有几分抑制得不太好的泣音。

  这时候看不出来他有什么往昔清高沉着的架子了。

  那大夫医者仁心,尽管场面混乱,闻言还是一马当先攀上高台,倒了些金疮药在萧明潇的伤口,之后为他包扎起来,又掐萧明潇人中,又往他口中倒了些不知是什么的药散。

  适才伤了萧明潇的四位掌门也很蹊跷地没有拦这大夫救人,为首的慧典法师眼看着檀香上了台子,这也只有三人围着萧明潇转,而自己身后不算旁人已有四人,心中大悦。

  他袈裟溅血,佛珠亦然,那副志得意满的神态与平日表现出的宅心仁厚大相径庭。

  慧典法师俯视他们几人,温言道:“萧掌门,我们等待这日良久,你是邪教余孽的事实人尽皆知。”

  “昨夜死的人是你门内人所杀,虽说无法得知究竟是谁杀了人,总归与你和你门内弟子二人脱不了干系。你峨眉派这般手段,想来与邪教也别无二致,最有可能的是,你们本就受了邪教的蛊惑,成了邪教中人。”

  慧典法师微含了笑意看着萧明潇和他溃烂的伤口。

  那些腥红的骨肉与白皙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像萧明潇这般娇生惯养的人既受不了疼痛,也受不来羞辱。

  可谁在乎?成王败寇。

  没有他爹,萧明潇生在一个平凡的富庶人家兴许还不用受这样的磋磨。要怪,萧明潇也只能怪自己投胎投得不好,怎么偏偏投胎到萧家。

  “不过你筋脉尽断,功力尽失,已是废人一个。”慧典法师莞尔,“未杀你,已是对你最大的慈悲为怀。”

  萧明潇逐渐听不清他的后文,目光涣散,几欲昏倒。

  他在莫成意怀中满嘴的血味,先前听到慧典说他是邪教余孽便想笑,想讥讽这臭和尚异想天开,可当慧典法师说他筋脉尽断功力尽失时他几乎失声。

  筋脉是内力游走在身的支架,也是人活动的根本。倘若断了手脚筋脉,别说浑身的武功,那自然是肩不能提手不能抗,脚也走不动路,只能做躺在床上的废人一个。

  萧明潇念及此,方寸大乱,十根手指在莫成意的衣襟上铆足了劲也只能摩挲而不能抓住近在咫尺的那寸衣料。

  他那筋骨还袒露在外,眼下已是不容置疑的结局,可他胸口心窝酸疼彻骨,还是想要大叫驳斥。

  萧明潇在莫成意怀中艰难地摇头,血味浓郁的口中妄图说出清楚的“不是”二字。

  他怎么可能变成一个废人?就因为那几根筋骨?他习武二十年,摧毁他辛苦得来的一切有那么容易?

  身旁的大夫此时低声道:“慧典法师所言是真,萧师父往后不能再习武了。”

  那一瞬间,天崩地裂。

  即便萧明潇没张开嘴,腹中源源不断的血还是顺着他的唇缝满溢出来,泪水从眼角滑落。

  眼下他应该恨,恨那几个明明可以将他杀了的人故意留他一命侮辱于他,恨自己良善愚昧,恨自己当初没有转身就走,反而听信了卑鄙小人的诳言。

  可萧明潇没来得及恨,他只是对抱着他的莫成意仰起了脸,盲着眼流泪。

  他眸中倒映的火把的金灿与泪水交缠,有如水漫金山,其余一切皆被洪流卷碎,而后这洪流溢出,成了他委屈的泪水。

  微弱的呜咽从他胸腔鸣出,萧明潇蠕动着干涸的嘴唇,肋骨所迫,他疼得说不出话。

  他只是想问莫成意,他今年才二十六岁,那些人怎么可以对他那么狠?

  他才二十六岁,人生的路还有很长,可他断了手脚的筋骨,连站都站不起来,今后路该怎么走?

  他还想问莫成意,那些他没来得及参透的武功心法,是不是从此都要与他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