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赞小说>古代言情>蒙尘珠【完结】>第68章 无动于衷

  晞园虽风景旖旎,是个适合游玩暂住的好地方,但毕竟在他人檐下,还有许多商人同住,总是不自在。

  锦画更想趁着这来之不易的一个月与赵景行好好领略山河风光。

  只有他俩,没有旁人。

  所以两人只在晞园住了两三日就告别众人,自行游玩去了。

  像他们这样腰缠万贯的豪贾富商出门都免不了带上一堆仆婢伶童伺候着衣食住行的,赵景行除外,他一向身体力行。

  离开前马老板要指派几个勤快聪敏的婢女随行伺候,人都带到马车前了,一字排开,齐齐躬身软软糯糯地道了一句:“问赵老板安。”

  赵景行哪肯带上她们,推脱来推脱去了好半天,马老板才算作罢。

  于是一驾马车,一个驾马的伙夫,轻车简从,就这么出发了。

  下山的路上,锦画想来想去,总觉得有些吃味。

  忍不住酸溜溜道:“赵老板当真潇洒。”

  “啊?”赵景行一头雾水两眼茫然。

  怎么了?自己怎么了?怎么不叫哥哥改叫赵老板了?

  锦画撇嘴冷冷一笑:“你没瞧见那些姑娘的神情么,眼珠子就差贴在你身上了。”

  “也对,赵老板年轻多金又英俊潇洒,那些姑娘恨不得扑上来把你吃了。只怕你招招手,她们就上赶着要做你的三四五六七八房妾室。”

  一股酸味弥漫在车厢中,赵景行动了动鼻子,哭笑不得:“傻子。”

  “大早上地在这醋我呢?你闻,这车里酸溜溜的。”赵景行心里欢喜,忍不住揽过人香了几口。

  “我要真好女色,这个年纪早就成家了,哪里还轮得到她们做我三四五六七八房妾室?”

  赵景行这些年来奔赴五湖四海忙着生意,根本就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这些风花雪月的儿女情长,没有甚么事情比赚钱来得快乐。

  更何况,他心底住着一个炙热明亮的光明圣子,当他看见那个在高高鼓台上迎着日光起舞的惊鸿身影,手臂上长长红纱落在他手上之时,这辈子就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可以闯进他的心里。

  只可惜,当年把他弄丢了。

  锦画往车厢壁挪了挪身子,哼哼道:“不近女色你也近了男色,谁知道你是不是藏着三四五六七八个妖艳娈童,我还不知道排不排得上号呢。”

  赵景行把人拽进怀里锁着,埋在他后颈深吸了口气,还是熟悉的味道。

  笑得有些促狭:“曼曼不愿相信,哥哥把心剖给你看。”

  系好的衣裳又被作乱的手弄散了。

  拍掉那只在身上摸摸弄弄的手,嗔一声:“少来!在车上呢。”

  马车摇摇晃晃下了山,车里两人纠缠来纠缠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当年的往事,赵景行剥葡萄给他吃,冰湃过的,凉丝丝、甜津津。

  又伸手接他嘴里吐出来的葡萄籽,积满了小小一堆,再扔出马车外头去。

  锦画吃得欢天喜地,往昔高傲疏离的神色一丝也不见了。

  周边逐渐喧闹,锦画挑帘查看,山下往来游人如织,市井鲜活气扑面而来,一直被锁在南馆高高院墙之内的锦画,从来都没有见过这副热闹的模样。

  满街奔跑嬉闹玩耍的垂髫小童;此起彼伏吆喝叫卖的商贩;挽着菜篮子买菜的妇人。难得见到的热闹场景令锦画心驰神往,赵景行便半道弃了马车。

  正要牵着他下车步行,好好领略市井风光,忽地瞥见他的模样,觉得不对劲,想了想便从车厢中翻淘出一张红绿色团花纹样,四边坠着流苏的纱巾。

  捏着相邻的两角披在头上,剩余的布料松松垮垮绕了脖子一圈,垂到身后去。

  这是波斯男女常见的装扮,衬着与众不同的黑肤色与一汪湛蓝眼眸,美艳极了。

  中原人有束发的习惯,锦画披散着一头长发出去教人瞧见了,赵景行担心他会引来街上好事之人的鄙夷,因此而伤了他的心。

  赵景行看他披着头纱的美艳模样,心底一片爱意化成了水,爱怜地说:“中原自古有束发的规矩,原想替你束发的,可怎么都觉着中原男子的发式顶在你头上太古怪了些,想来还是这幅纱巾最是衬你。”

  自入南馆,锦画已经很久没有围过头纱这种东西了。

  异域风情十足的长纱巾将一头长发遮盖,这样便不会有人看出他是个卖笑追欢的娼妓了。

  锦画垂眸,轻轻道一句好,被赵景行牵着前后下了车。

  众人的目光追随而来,大多停留在锦画身上,他那奇异的装扮与与众不同的肤色实在是太夺目了,有的人甚至停步驻足,看得锦画十二万分不自在。

  生怕被别人发现自己是个娼妓,不由得拢了拢纱巾,尽可能多的把自己的脸埋起来。

  赵景行拍拍他的肩,安慰道:“大家只是觉得你好看,想多看几眼,不必害怕。”

  这么说着,便有几个小童围上来拦在两人身前,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盯着锦画看,一脸皮厚的男孩哇的一声:“你好黑啊!”

  “他的眼睛是蓝色的!”

  锦画吓了一跳,错愕半晌不知怎么回答,赵景行在一边笑得像只狐狸,道:“这名大哥哥是从很远很远的西边来的,不是咱们中原的人,他听不懂你在说甚么。”

  一句话,直接利索地替锦画挡掉难题。

  男孩并无恶意,露出衷心夸赞的眼神,对赵景行说:“他好好看啊!你告诉他,欢迎他来我们这儿做客!”

  锦画听了,感动得不行不行的,偏还要装作一副听不懂的样子。赵景行欣然点头,假模假势地用波斯话重复了一遍,锦画顺坡下驴,露出个好看的笑容,说了一句波斯话:“谢谢。”

  赵景行给孩子们传达意思,孩子们还提议,希望能抱抱他。

  在他们这个年纪,以为世界就只有自己生活范围这么点大,偶然碰见与身边人长得都不一样的人,好奇心能克服一切。不上前抱一下,也许这辈子都是一桩憾事。

  等到赵景行翻译一遍,锦画蹲下了身,依次拥抱了这几个天真烂漫的孩子。

  孩子们兴奋得手舞足蹈,锦画心中也是真的高兴。

  孩子的喜恶不带任何欲念,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

  有一个小女孩问:“很远很远是多远呀?那里的人都这么黑吗?”

  赵景行也蹲下身,笑着点点头:“是啊,那里到处都是一望无际的沙漠,很热很热。生活在那里的人,皮肤都很黑,鼻子也很挺。”

  另一个小男孩也问:“沙漠就是有很多很多沙子的地方吗?我只听先生讲课的时候说过耶,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去看看!”

  孩子们纷纷流露出羡慕的眼神,在他们的世界里,天地就只有头顶这么大点的地方,不知外面的天地是如何波澜壮阔。

  “有志气!”赵景行爽朗地笑,夸赞道:“大丈夫就当朝碧海而暮苍梧,睹青天而攀白日。既有此志,便该好好读书吃饭长大,人生一世,不该困于樊笼之内,四海盛大灿烂,路就在你们脚下。”

  孩子们点头如捣蒜,礼貌地与两人告别,蹦蹦跳跳地跑远了。

  一席话不知道他们听进去了多少,前路未卜然未来可期,今日一言来日或被谁奉为圭臬也未可知。

  两人站起身来继续逛,锦画被人夸得心花怒放,盈盈的笑意挂在脸上久久未散。

  这么些年,没少有人夸他,事实上几乎所有见过他的人都会臣服于他的美色之下,但那夸赞不过是拿他当玩物的评头论足,他又怎会听不出来。

  也许只有在孩子的眼里,他才是个堂堂正正的人。

  两人肩并着肩,漫无目的地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迎着日光,连清冷凛冽的多罗香也添了几丝温暖的味道。

  世上人的命运大抵都是弯弯绕绕,迂回曲折,还往往生出许多条岔子,让人不得不选择。一如这条宽敞的大街,也总有阳光照不到的阴暗小巷。

  锦画两人正路过一条小巷的入口,忽地听到一声暴喝。循声望去,只见巷口连滚带爬滚出来一个灰扑扑的东西,那东西竟是活的,瑟缩在土灰色的巨大麻袋里。

  那麻袋从中间被草草扯开了,形成巨大的一张披风,盖在身上,将整个身体严严实实裹在里头。好似自己是个见不得光的怪物,生怕让人看见一点点真面目似的。

  怪物听到了四周嘈杂的人声,瑟瑟地将身子蜷成一团,拉了拉麻袋,将自己裹成一个小土包,然后在里头瑟瑟发抖。

  随后跳出来一个凶神恶煞的系着围裙的中年男人,他双手沾着花白的面粉,手里抄着根粗壮的擀面杖,边跑边骂:“他/妈的狗杂种,老子今天打死你个狗娘养的贱东西!给你爷爷把包子交出来!”

  巨大的一声暴吼,人群闻声从四面八方聚过来,发现了地上会动的小土包,都觉得很惊奇。看体型大约是个人,但为甚么要这样给自己裹得像个掉在地上粘了灰的粽子呢?

  小土包再不挪半步,一声也不吭,直到暴怒的男人一脚踹过来,小土包才滚了两圈,里头发出一声凄惨的哀嚎。

  四面八方围成圈的人齐齐倒抽口气,有人喊道:“嚯啊——真的是人!”

  暴怒的男人三两步冲上来嚷嚷:“盖着个破麻袋不敢见人呐?赶快给大家伙儿看看你这狗贼的嘴脸!还有脸躲?”

  一只大手冷不丁飞上来,兜头拽下了土灰色的麻袋。

  几只包子滚落在地,染上了尘埃。

  瘦弱的人形暴露在阳光下,也暴露在众人的视线里,惊恐地看了看四周,随即尖叫着抱成一团。四周人群包括那凶神恶煞的男人见到了他的第一眼也大叫出声,纷纷往后退了三四步。

  花柳病。

  “是花柳病,花柳病啊!这个会传染的!大家快离他远点!”人群中,不知谁喊出了这句话,人群陡然又乍嚷着往后退了七八步。

  只有锦画,怔怔地站在原地,一瞬间,犹如被泼了盆冷水,连浑身的血液都结冰了。

  眼前这个像怪物一样的瘦弱少年,裸露在外的皮肤布满暗红的疱疹,严重的地方已经溃烂流脓,一张脸亦被疱疹占据,面目全非。

  身上的衣服又脏又臭,散发着泔水馊了的味道。

  众人都被熏得纷纷捂鼻。

  少年杂乱的头发枯得像稻草,乱糟糟地糊在脸上身上,尾端参差不齐,显然是被人拿火烧成这个样子的。

  “妈的!”原先凶神恶煞抄着擀面杖的男人登时像碰了活鬼一般,跳着冲回包子铺洗手。

  他那样瘦弱,一张脸虽被疱疹占据面目全非,但锦画看得出来,他原先是个美人胚子。

  一瞬间他就知道,他和他一样,

  是个娼妓啊。

  娼妓日日伺候不同的男人,才会染上这种病的。

  锦画不退返进,一步一步,离他越来越近。

  “曼曼!回来!”赵景行见他往前走,一颗心都纠在一起,拨开人群上前就把锦画往后拽:“曼曼,听话——回来。”

  锦画仿若未闻,奋力挣开他了。

  走到生病的少年面前,锦画看了一眼散落在地上的包子,蹲下身柔声说:“你是不是很饿,饿得难受,所以才偷包子的,是不是?”

  少年瞳孔巨震,瑟瑟地看着他,撑着手臂往后退,锦画耐心道:“你别怕,我不是来欺负你的。”

  锦画方才逛大街时正好买了一袋肉包子,还剩了几个吃不下,这回正好拿出来:“我这里有干净的,给你吃,还是热的。你别怕我。”说着说着,还一脚将掉在地上的肉包子踢远,“这个脏了,不能吃。”

  洁白柔软的肉包子在眼前人手中捧着,饿得几乎肠胃痉挛的少年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一把抓过往嘴里塞,他实在太饿,太饿了。

  他跪在地上,像饿疯的狗,一边吃一边流泪。偶有肉屑掉在地上,也囫囵和灰尘一起抓起来往嘴里塞。

  这个场景太熟悉,锦画前几日也经历过。

  都是一样的,

  他们都是一样的……

  两个人四只眼,滚烫的泪珠潸然而下。

  然而一个包子还没吞到肚子里去,人群中挤进来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盯着少年看了半天,忽然惊讶地嚷嚷:“诶对对对!我果然没认错!他就是花馆里头卖屁股的小倌儿哩!哎哟,你们不知道啊,他的价还不低哩!听说是个红牌!”

  人群传来此起彼伏的鄙夷唾弃声,咒骂与嘲笑声涌来,在一句句“活该”声中,少年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是专注着吞咽自己的东西。

  见言语起不到甚么作用,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众人已经开始收集四周的烂菜叶碎石头准备发动攻击,可中间毕竟还有一个人,一时不知该如何下手。

  “那谁啊!你装甚么好人呐?卖屁股的贱货有甚么好同情的,你闪不闪开啊?”一妇人朝锦画叫骂。

  “不闪开就一块儿扔呗,护着男妓的我看也不是甚么正经人。”

  一听有人这么说,众人觉得很有道理,便无所顾忌地朝两人扔石头。

  无差别攻击的碎石打在人身上很痛很痛。

  “曼曼!”赵景行无法再眼睁睁看着锦画被人连累,冲到锦画身边将人强行拉开,“够了,曼曼!跟哥哥走!”

  “哥……”锦画挣扎不过,被赵景行扯进怀里,他几近哀求,“我们救救他好不好?”

  湛蓝色的眼含着一汪热泪,像被水泡着的蓝宝石,十分脆弱。

  赵景行没有回答,把人钳在臂弯,强行带离风暴之间。

  情急之下,踩到了少年捡地上包子的手,硌着碎石,痛入了骨髓,少年忍不住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叫。

  软乎圆润的包子也被踩成一滩泥,肉馅喷了一地。

  锦画漠然看着眼前一切,只觉心在坍塌、陷落。

  眼见来拯救自己的活神仙马上就要被人带走,少年几乎下意识地飞扑到锦画脚边,伤痕累累的手紧紧抓住锦画的一方衣角,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他哭着哀求:“别……别丢下我——救救我罢……”

  锦画一颗心都要碎了,可他被赵景行强行钳着,半点也挣脱不得。

  “哥,救救他。”

  “哥……求你了……”到了最后,几乎是哀求。

  少年肮脏的手将锦画的衣角攥得紧紧的,赵景行一脚将他踢开,少年闷哼一声,内脏震荡的剧痛逼他松开了手。

  赵景行毫不留情,带着锦画冲出围攻的人群,是是非非逐渐远去,那些刺耳的唾骂愈发遥远,耳边只余嗡鸣声。

  赵景行带着人闯进了最近的一家客栈,抛了锭银子要了间上房,火急火燎地将锦画拉进去,甩在了床上。

  “胡闹够了罢!”怒火克制不住,赵景行低吼,“大街上这样闹,不嫌丢人吗?!”

  锦画错愕地看着赵景行,良久,惨然一笑,平静道:“哪里丢人了?”

  “你真是……”话到了嘴边,又隐隐觉得不能说出口,赵景行深吸口气,微微平复了心绪,“不争这些了。忘记这件事罢,曼曼。哥哥带你出来玩,只想看你开开心心的。”

  这事来得突然,赵景行也没想到会半路杀出来一个得了花柳病的人彻底打乱他俩的兴致。

  锦画默然不语,望着窗外,不知在想甚么。赵景行放软了语气,道:“好了,哥哥给你道歉,方才语气确实不太好,可你也确实是一点常识也没有,那花柳病传染性极强,一旦染上就无药可救,你还巴巴地贴上去!叫你也不应,想急死人么?”

  锦画并无反驳,所有情绪最终只付与一抹无奈的浅笑:“哥哥说得对。”他走到赵景行面前,张开双臂想抱紧他。

  谁能料到呢,赵景行退后了一步。

  就这么一步,犹如天堑。只一步之遥,锦画知道自己这辈子或许永远都踏不过去了。

  “你,”锦画浅浅的笑容僵在嘴角,眼中最后一丝温柔消失不见,只余一片冷冽,“甚么意思?”

  作者有话说:

  老赵啊。。。唉,好自为之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