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郎简直要被气得半死。

  爸妈去世后留下的银钱本来就不多,堪堪让他们兄弟两人熬过这个冬天。

  他们家本就是普通的樵夫,能留给他们的钱有多少?

  现在余钱不剩多少,还得靠每日进山砍柴才能勉强维持生计。

  况且现在临近夏日,卖柴根本卖不出几个钱,他们兄弟俩收支持平,偶尔还要倒贴钱,根本攒不出过冬的钱。

  若是再这样下去,连过冬买棉服的钱都拿不出来。

  更别说再添上一个白吃干饭的人了!

  “她有没有地方去,关你什么事?”有一郎双手叉腰,完全不给外人面子,“你自己吃饭都顾不上,你能管的到她什么啊?!”

  “可是爸爸说过,要帮助有困难的人…….”

  面对火力全开的有一郎,无一郎声音又弱了弱。

  “帮助别人也要看你算老几!”有一郎一听他提爸爸就来气,“我们才几岁,家里还剩多少钱?你养的起一个干吃白饭的人吗?”

  真是搞不懂,一个二个自己都快活不下去的人,怎么还有这个闲心去管别人?

  提及银钱的事情,无一郎又鼓足勇气,“这个哥哥不用担心,我以后会每天更加努力地砍柴的!”

  有一郎:…….

  和你说的是这个事吗?

  这番天真无邪的话,直接把他气笑了:“现在砍柴能卖几个钱?你就是把这个山砍光了也养不起她!”

  有一郎这话倒不是平白无故埋汰椿理子。

  下山卖柴这个活计主要是他来干,一来二去也看过不少住在镇里的有钱人。

  面前这个女孩双手白嫩细腻,衣服布料和他们的天差地别,皮肤又白净,绝对不会干农活。

  这种女人他听说书人说过,定是被高门赶出去,找老实人敲骨吸髓来了。

  他那蠢弟弟!

  “有一郎阁下。”椿理子轻声开口,语气丝毫没有不悦,“我并不会白住在这里的。”

  按照以往,有人这般横眉怒对地下逐客令,椿理子自会告退。

  但是现在的情况不同以往。

  现在是大正三年,政府禁刀令施行不过十几年,对政令不满的武士派残党依旧聚集在东京府一带。

  一个独身女性平白无故出现鱼龙混杂的地界,无疑是羊入虎口。

  还不如跟这两个小孩留在深山里安全些。

  虽说条件艰苦了一些,但好在这里别无住户,不会被那些地痞流氓来去骚扰。

  况且,他们兄弟二人争执的原因也是因为钱,看口气倒也不是真容不下她。

  “您说一个数目,我会如数奉上。”

  “你能有什么钱?”有一郎抱着手,面露讥诮,“给我十银元,拿不出来就滚。”

  这话一出,站在前面的无一郎坐不住了。

  要知道十公斤的精米就只要三元,十元够他们活好几个月了!

  “哥哥,这个姐姐也很可怜的,亲人都不在了!她是实在没处可去才…….”

  讲理讲不过自己亲哥的无一郎,企图用感情牌感化人心。

  有一郎肩膀抽动,马上就要发作,椿理子立马摆手让他不必为自己讲话。

  唇瓣轻抿,她沉思片刻,点头应了:“可以。”

  “但是我现在身无分文,得需要过几天才能拿的出来。”

  此刻,有一郎站在台阶上,比他们高出一截,看椿理子的神情看得真切。

  神色凛然,语气认真,一番考虑后才答应了他的话。

  目前来看不像是个来招摇撞骗的。

  况且。

  昨天那么恶劣地对无一郎,他心里有愧。

  心里有预感,如果再像昨天撵走这个女的,无一郎会一辈子不理他。

  所以得从长计议,想办法让无一郎看清这个女的真面目后,再扫地出门。

  双手抱臂,有一郎居高临下瞅着椿理子,冷哼一声进了屋,“给你十天时间。”

  随后,门砰地一声关上。

  院子里只剩下无一郎和椿理子面面相觑。

  “十天会不会太难了……”无一郎面露难色,“要不我再和哥哥说说?”

  椿理子正欲张口。

  屋内再次响起暴躁的声音:“还不赶紧进来?!还要我来请你吗?”

  伸手挠了挠头,无一郎不敢再停留,连忙扯着椿理子的衣角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内。

  椿理子一眼便扫完整个室内。

  室内陈设如房子外观一样简陋,面积还不如她的衣帽间大。

  屋内别说家具,就连完好无损的器具都没有几件。

  不过室内收拾的整整齐齐,哪怕角落也没有一丝灰尘。

  现在已是中午,灶台咕噜咕噜冒着白烟,有一郎站在灶台前敲敲打打,准备饭食。

  无一郎拉着椿理子坐下,害怕她无聊,一边拖出吃饭的矮桌,一边告诉她关于山林里的传说。

  一说到山林里的故事,无一郎开始滔滔不绝起来,能从白桦树的妖精讲到山里的野熊。

  在说完守林人的故事后,无一郎面色突然变得凝重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瞅了一眼自家哥哥,将唇贴到椿理子的耳侧,轻声道:“最近听说山里有吃人的恶鬼出没,姐姐千万不要跟我们走散了哦,更不要一个人晚上跑出去。”

  “为什么不大声说?”

  也学着无一郎的样子,椿理子侧头,微弓着手掌轻掩自己的嘴巴。

  “因为哥哥不信神佛,最讨厌听到别人谈论鬼神啦。”

  无一郎更小声地回。

  就在这时,铿锵的敲击声打断窃窃私语,两双筷子拍在矮桌上面。

  盖着熏肉的糙米饭和酱汁萝卜一并端了上来。

  “快吃。”有一郎大大咧咧地把米饭塞给自家弟弟。

  少了一个人的份。

  椿理子愣在原地。

  虽说自家家规森严,祖母也一直将她视为链接其他华族的工具,但也是从小娇宠长大的。

  还未向这般,遇到连饭都吃不了的情况。

  对此,罪魁祸首不以为意地端起饭碗,眼皮都没抬一下:“你来的晚,没有你的饭,忍一下咯。”

  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一道温和诚恳的声音却打破沉默:“是我到来太过唐突了,叨扰二位了。”

  有一郎皱眉,抬眼望向坐在对面的椿理子。

  没有意想之中的怒容,对面的女孩面容依旧温和恬淡,眼中却带上些许的低落。

  有一郎握住筷子的手在空中一滞。

  这个剧本不对啊?按照话本子里说的,被这么一激怒,这虚与委蛇的女人早就暴露了原形啊!

  紧接着,椿理子一敛神情,正色道:“起初来这里时我还有所担心,但二位兄友弟恭,还肯收留我这孤家寡人,能碰到良善之人,实属幸运。”

  语毕,椿理子便到角落处跪坐,面向窗外,不再对着矮桌。

  即便这里没有教习管家,没有佣人时时刻刻向祖母通风报信,但她身形依旧挺直,宛若静坐苦行的禅修。

  甚至比以往还要端正。

  无一郎面上染上慌色,左看看自家哥哥,右看看已经开始闭眼静坐的椿理子。

  “我早上吃得很饱,现在不太想吃午饭,姐姐你来吧?”无一郎主动让出自己的那份饭。

  身形未动,椿理子淡声婉拒:“无需因为我而委屈自己,还请二位万事以自己为先。”

  从昨晚被祖母罚跪到现在,她确实是滴水未进。

  肚子确实很饿,胃部也感觉隐隐绞痛。

  但还不至于到向别人伏低做小的地步。

  “这……”无一郎一下被现在尴尬的情况难倒在原地。

  “你。”有一郎突然开口喊她。

  “为什么会无家可归?为什么会来这里?”

  从一开始,有一郎就未曾过问她是从哪来,又要去哪,就像看一个孤魂野鬼,只担心她会不会玷污自家的门楣。

  “遭遇不测,只剩我孤身一人。”

  回答完这句话,椿理子依旧没有睁眼,室内再一次陷入沉默。

  旋即,耳侧响起人走动窸窸窣窣的声音,以及…….锅灶重启的声音。

  椿理子睁眼,见到有一郎又站在了灶台前,开始生火煮饭。

  “看我干什么?”有一郎背后像是长了只眼睛,语气依旧很不客气,“还不赶紧过去吃饭。”

  见着椿理子没动,他又补了一句:“想饿死就出去,你别饿死在我家,我还要刨坑埋你。”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再不去就是无礼。

  椿理子愣愣的,确定有一郎没有在为难她后,才移到矮桌前坐下。

  “你叫什么?”有一郎又问。

  从见面开始,他都是一脸警惕和敌意,没想过问她名字的。

  应该说从一开始,就没想要认识她这个人。

  “琉桓椿理子。”

  之后,小屋内又陷入无言的沉默。

  短暂的午休过后,兄弟两个人又背上伐木工具去林子中砍柴。

  原本父母留下的钱就不够,他们两个小孩又是在长身体的时候,加之现在正因富商渐渐打破士族门阀的界限,山下地界正值鱼龙混杂的时期,他们讨生活越发困难。

  如果只有他们两个人还好……拼尽全力挣一挣是能凑出过冬的钱的。

  但是现在……

  有一郎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身后的小屋。

  他也是特地支开那个女人,打算好好地跟自己弟弟谈一谈,然后再把她送走。

  可看着眼前,比往日都要兴奋、面上不自觉地露出笑意的弟弟后,想说的话一直塞在咽喉中。

  这孩子在父母去世后,就没有再这么笑过了。

  所以,这股气一直憋到砍完柴回家,都没有说出来。

  也就在这时,无一郎的声音将他从混沌意识中抽回现实:“哥哥,晚上我们在屋子中间架一个帘子吧!”

  “为什么?”有一郎下意识的问。

  无一郎煞有其事地说:“那个姐姐是女孩子啊,肯定要支个帘子跟我们分开睡呀。”

  “你还真想把她留下来啊?”

  “哥哥不是答应了吗?”

  眼睛微微睁大,无一郎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哥哥。

  眉头皱得越来越深,有一郎语气不耐:“傻子都看得出来那是为了赶她走说的话啊!谁知道她那么厚脸皮留在这里啊!”

  “可是,那个姐姐真的没有地方可以去……而且她也说不会白住的……”

  面对哥哥的指责,无一郎又恢复以往垂头丧气,神情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狗。

  但这个表情无端让有一郎看得火大。

  “别人死活关我们什么事啊?!而且留她下来有什么用?你看她那个样子,连焖饭都不会吧——!”

  也就是在这时。

  他们走过转角,视野极限处正好能够看到自己家——

  远远地,便看到洗净的洁白被单晾晒在屋外如旗帜一般飘扬。

  堆积在院落还来不及清扫的落叶和草屑,也不知何时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紧接着再往前走几步,鼻腔中猛地炸开食物的香味,兄弟两人开始吞咽腺体不自觉分泌的唾液。

  但在下一秒,取代扑鼻的香味,注意力全然被另一处吸引——

  少女站在花圃旁边,和服腰带勾出窄瘦的腰肢,如白玉细腻的手握着木舀子向下浇水。

  那花圃是他们母亲生前闲暇时摆弄花草用的,他们时常也会帮忙浇水。

  自从去年母亲病逝、父亲身亡后,就再也没有心思摆弄这些花草了。

  任由花草枯萎、杂草丛生,如他们腐朽枯败的心境。

  可现在,杂草已经被全部清理,还坚强活着的花儿正昂着头,接纳闪着金光、由上洒下来的甘霖。

  有一郎的眼睛微微睁大,不可思议地看着重新迸发生机的木屋,但在视线的边缘露出了黑色人影的一角。

  他猛地摁下想要跑回去的无一郎,用手紧紧地捂住弟弟的嘴,兄弟二人悄无声息趴在灌木丛后。

  不到半分钟,布料扫过灌木丛的窸窣声和密集的脚步声从他们身边响起。

  一队穿着布衫,满脸凶相的成年男人拿着木棒朝着他们家的方向走去。

  有人大声抱怨:“那两个小鬼住的地方可真难找!”

  有一郎额上不自觉渗出几滴冷汗。

  他们知道这群人是谁。

  ——这群人是镇子里的混混,欺男霸女,后来当起了讨债人。

  镇子里欠钱的多半是走投无路的家庭,他们上门讨债,只要还不起钱,轻则打砸,重则杀人。

  更有甚者,见到欠债家中女眷貌美,居然就当场欺辱至死。

  同时这些人也是……间接让他们双亲离世的人。

  有一郎感觉心中有一只猛兽,它在尖锐的嚎叫着,逼迫他想起不愿意想起悲惨的画面。

  它伸出赤红色毛绒绒的手,提着有一郎的手臂放到丢在一旁的柴刀上。

  ——杀了他们。

  在他八岁一个人砍倒碗口粗的树木时,父亲曾经半开玩笑地向他提起,他们祖先是一名武艺精湛的剑士。

  说不定,他们继承了祖先骁勇的血脉,也有当剑士的天赋。

  说不定,他现在就能杀了这群人?

  有一郎猛地紧握柴刀,手背青筋尽数鼓起。

  “哥哥?”

  有一郎对上了自己弟弟淡绿色瞳孔。

  霎时间,在心中狂躁不安的风暴突然散去,有一郎松开握紧柴刀的手。

  受到屈辱又如何?只要他们两个人能活下去就行。

  只要他们两个人能平安活下去就行。

  有一郎抓起弟弟的手,起身准备向相反的方向走去:“我们走,先去山下避一避。”

  可无一郎依旧保持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淡绿色的瞳孔直勾勾地盯着那群人的背影,用着不解的语气发问:“为什么?他们要到我们家了,我们家会被毁掉的。”

  “而且姐姐还在我们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