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城的天似乎总是要比平芜的要凉上一些的, 至少坐在车上打开窗户的温慕寒是这么想的。
窗外的树影一闪而过,像是许多电影里用来转场的过渡。
每隔几米就会有一棵树被点亮,还原它原本的颜色, 至于那些淹在夜色里的, 擦肩而过的变成模糊的光影。
城市的灯光亮得刺眼, 它们都从模糊的光圈变成具象的光点。
风打在脸上是柔和的,带着雨后特有的感觉。
季青棠的车速开的不快,这个时间点路上没什么车, 一路都很顺畅。
“很久没见你了, 最近还好吗?”
他转着方向盘,问着自己。
温慕寒窝在后座,头已经是面对着窗外, 有些犯懒, 连他说的话都不愿意多思考,只是点了点下巴。
季青棠从后视镜里看到这一幕,无声地笑了。
他和温慕寒, 似乎是第一次这么单独相处,没有旁人的打扰。
这幅画面,他想了很久,父亲带着女儿出去吃饭逛街,简单又温馨。
可是温慕寒在走神, 从知道一切,在从平芜来到这里的每一秒都好像是飘的, 她的行为和意识似乎不受自己控制。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想, 但感觉脑袋被很多东西给塞满了,她想去找寻自己在想什么, 可是怎么都找不到。
陷进了一个死胡同。
到茶馆的时候,周围的商铺已经关得差不多了。
温慕寒下车的时候,左手臂不小心撞到了门框,她倒吸一口凉气,大脑驱使着自己将自己的右手往门框上一撞。
看着两个伤口,温慕寒轻叹一口气。
对称了。
进了茶馆,人不是很多。
季青棠似乎经常来,点了一壶茶。
在他将茶杯递到她面前的时候,温慕寒掏出口袋里的照片,仔仔细细地将那微弱的褶皱给抚平推到季青棠面前。
是他们三个大学时期的合影。
季青棠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女孩的表情,平静得过分。
温慕寒眼睑垂下,长长的睫毛遮盖住她眼底的情绪,里面波澜不惊,翻不出任何水花。
“您和我母亲认识,是吗?”
季青棠想解释,不希望她误会什么,却只能点头。
“我们是同学和朋友。”
一切对话的可能都在来之前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她来这里只不过是为了再确认一次,不想知道他们三个人之间太多的过往流程,毕竟结果已经发生了。
温慕寒抬起眸,眼底雾气散去。
“您原来的名字是叫季寒吗?”
季青棠喉咙像是卡了什么东西,什么也说不出来。
沉默是最好的答案。
水雾在升腾,而后慢慢飘散。
茶叶在漂浮,而后缓缓沉底。
“好,我知道了。”
温慕寒笑了笑,眼神却淡漠,她站起身,朝季青棠微微鞠躬。
他盯着眼前女孩的脸,眼神逐渐沉了下去。
现在的她和他几个月前见到她一样,生疏,礼貌,带着疏离,只不过如今还夹杂着几分拒绝。
季青棠喉间发颤,急切地想说些什么,他怕再不说眼前的人就会以一种决绝的厌恶的神情看他,垂在桌上的手发抖着抬起,抓着半空中莫须有的东西。
可温慕寒却打断了他,将要快要支撑起的脊骨敲得粉碎,无法再支撑自己站起来。
“谢谢您季导,很感谢您选择我这本小说,只不过我希望我们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合作。”
说罢,她拿起自己的包就要离开。
擦身而过的时候,温慕寒听到他轻颤着嗓音喊了一句“点点”。
温慕寒自嘲一声,看着头顶。
原来那个时候,他喊的就是点点啊。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手中握着的手机震动几下,是私立医院发来的亲子鉴定。
知道一切的时候,她就让邓圆圆采集了季青棠办公司里遗落的头发作为样本送到了鉴定中心。
结果显而易见,沈佩雯没有说谎。
她和季青棠的确是父女。
此刻,温慕寒只觉得好笑。
明明嘴角的弧度是上扬的,可眼里好像在流泪。
一切都是假的啊。
晚间的风更亮丽,带着湿冷的潮雾,将她包裹着,化为无形的绳将她捆绑得死死的。
温慕寒被风吹的轻咳几声,走到门口。
这时候,季青棠出声了,他站起身,望着她的背影,后背佝着:“点点,你知不知道我——”
话还没说完,温慕寒偏过脸,眼神落在地面的某一处,声音淡得他心惊。
“您不会是我的父亲。”
就算温书庭不是。
至此,最后一根骨头也被敲碎,再也没了支撑的点,季青棠浑身无力地瘫坐在了椅子上,此刻尽显老态。
灯光,飞驰而过的车流全部倒映在玻璃上,映出他落寞的身影。
雨又下了起来,是小雨。
温慕寒抬起头,看着没有一颗星星的黑夜,任雨滴跳跃进自己的眼睛里,泛凉的感觉在眼底化开,缓解了眼睛的干涩。
雨滴啪嗒啪嗒往下砸,耳边只剩下雨的白噪音,虚无了旁的杂音。
淋了有一会儿的雨,她低头看见了不远处的人影。
眼睫上坠着水珠,重得连眼皮都难以掀开来,雨幕将眼前的一切都给模糊化处理,只剩下眼前的谢逍。
男人依旧是一身黑,飞行皮夹克配工装裤,手里撑着一把黑伞,
他望着自己,隔着雨幕,那双好看的眸子裹挟着晦暗不明的情绪,像蜘蛛网包围猎物一般将她牢牢锁住。
温慕寒只穿了件短袖,下过雨之后空气里更潮冷了,胳膊上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隐藏在心底的情绪在此刻如流水般倾泻出来,她蓦地鼻尖一酸,眼眶开始泛红。
见状,谢逍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认命般迈着步子走到她面前,边走边将身上的外套脱下来套在她身上。
温热的熟悉的冷杉味将温慕寒包裹住,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她吸了下鼻子,泪珠砸了下来,她扑进谢逍怀里。
瘦了,又瘦了,她身上的骨头硌得他疼,谢逍心头一阵酸涩。
温慕寒,为什么你总是不好好照顾自己。
“谢逍。”
温慕寒埋在他胸口,声音有了哽意。
“嗯,我在。”
谢逍手放在她蝴蝶骨处,轻拍她的背,握着伞柄的手用力到发白。
“乖,”他轻声安抚着她,“我们先去车上。”
温慕寒胡乱地点头。
谢逍垂眸看着她被雨打湿的鞋子和裤管,将伞递给她:“拿着。”
温慕寒接了过来。
“鞋都湿了,脱了。”
她听话地脱下鞋子,踩在他的脚背上。
下一秒,突然悬空的失重感像是在过山车。
谢逍一手拎起她的鞋子,一手搂住她的腿弯将她抱起来。
温慕寒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子,贴近他怀里。
“摔不了。”
谢逍勾了勾唇,漫不经心地开腔。
“……”
外面的雨慢慢停了,车窗被洗得干干净净。
有一辆车驶过,轧过马路上的减速带。
车前被打落的树叶给铺满,缝隙中的灯光漏了进来。
谢逍打开车内的阅读灯,拿起旁边的保温杯,往杯盖里倒了点热水递给温慕寒。
“先喝点热水吧。”
温慕寒垂眸接过,低头抿了一口。
谢逍也不着急问,只是看着她,她下巴更加尖了,身子更加赢弱了。
全身都好像绷紧了一般,稍微一动就会撕扯着疼。
有枝头挂不住的遗留的雨滴砸在车顶,留下细碎的声响。
温慕寒垂下眼睫,双目涣散地盯着地面,下巴搁着膝盖上,声音很淡:“谢逍,你说她给我取‘点点’这个名字,是不是因为我是多余的啊。”
无论是哪个名字,都不是她爱她的证明。
她自然指的是万君姝。
有一把刀在谢逍心上划了一口,冒出血来,他想说不是的。
她接着说,声音依然是轻轻的。
“季导是我爸,可我却把这一切的错都归在了他(温书庭)身上,原来我一直都恨错了人啊。”
她真的不知道到底什么才是对的了。
万君姝爱她,可是她的存在只是为了怀恋另一个男人。
温书庭和她没有血缘关系,却在暗地里帮了她那么多。
而季青棠,却在她前二十年生命力里从未出现过。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鼻头酸得尖刻。
从她那些破碎的话语里拼凑出来大概的故事,他听明白了。
也知道,那把刀磨锋利了,划得谢逍满是伤口,血止都止不住,他去牵她的手,冰冷得吓人。
“温慕寒。”
温慕寒侧过脸,抬眸,那双眼里没有一丝光亮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笑了笑,那笑完全是大脑驱使着的。
脑袋一直在走神,将她传送在那些斑驳岁月的每一个细枝末节里,可能是几个月前,也可能是十几年前。
谢逍心间疼得厉害,将她搂入怀里。
他喉结上下滚动着,哑着嗓子说:“不是这样的,宝宝。”
窗外是雨水流进排水井盖的声音。
“你不是多余的一点,于我而言,你是我暗色生活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被困在满是迷雾的森林里,是她,带他穿过这片森林,见到苏塞克斯的日落。
越过漫长风雪,瞥见冰岛的春天。
“温慕寒,”谢逍将她抱到腿上,手擦过她泛红的眼角,语气认真又散着点心疼,“你走了之后我又去了趟冰岛。”
“我看过漫天的霜雪在飘洒,而我的心却是滚烫的,我看过汹涌浪花翻起的日出,变幻莫测的极光,瀑布激起的细小水雾。”
“你曾说那里极夜的时候没有日夜的更替,就仿佛世间事停止的,没有办法做到永夜长眠,也没有办法让光普照,所以生活在那里的人们大多都是抑郁的。”
“可是并没有,他们依然生活的很开心,他们怀揣着的是对生活的希望,所以温慕寒,我们和他们一样都是在黑夜与白天的夹缝中生存,我希望你开心一点。”
“有了你,我没那么追求高处了,我只想你好好的在我身边,我们简简单单地过生活,这样,就很好。”
“对不起啊,谢逍。”
温慕寒头抵着他的锁骨,声音哽咽。
“别说对不起了。”
似乎再见面,她一直在说对不起。
“试着说我爱你。”
“嗯。”
“来,说一句我听听。”他又回到了那副漫不经心,勾蛊着人的模样。
雨彻底停了,窗外是被洗涤过的安静。
过了一会儿,谢逍叹了口气,没打算温慕寒真说出口。
结果下一秒,她的话清晰地落在他耳朵里。
“我爱你,谢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