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是被地灵压制住的穆王府,另一面则是被所谓的共工庙取缔的靖安侯府,无论哪一处都透着说不出的诡异。时煊想了一路,直到踏进屋门看见端坐在里面的鹤发道人,心头才隐隐有了答案。

  “雪名真人?”周令殊的语气充满惊讶,他看着眼前的老道长,用不确定的目光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

  老道长冲他颔首,礼貌地回答道:“贫道道号应知,雪名真人是我师尊,百年前修成正果,早已不在此间了,道友竟知晓家师名讳,的确是有缘人。”

  “应知道长,”时煊开口问道:“该不会是尊师让您在此地建庙,让人供奉所谓的天神共工的吧?”

  “您怎么知道的?”应知的表情中掠过一丝惊讶,不过他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冲着时煊轻轻一点头:“先师得道前将我叫到跟前,给了我一处地址,让我在他死后将他的尸骨带到此处掩埋,再在上头修建寺庙,给画像中的人打造石像,他说这是上古天神共工。”

  得了恩师指令的应知匆匆收殓了雪名真人的尸骨,带着人赶到宣平,找到了曾经的靖安侯府旧址。却发现这里是一片荒芜,院子已经废弃很久了,杂草丛生,方圆百里之内无论哪一户人家都比它要强。

  “百年前,此处流传着许多骇人听闻的故事,天一黑,根本无人敢靠近。”应知回忆道:“我将师父的骨骸在此处埋下的,照着他的话去做了,请进共工神像的当天宣平下了一天一夜的暴雨。”

  雨水冲刷着整座庙宇,仿佛要将什么见不得光的污秽尽数清洗干净,让它再也无法在阴暗角落里悄然滋生。自那以后,此处便大变样了,宣平本地人的记忆仿佛也被雨水清洗过一般,谁也不记得此处曾是荒无人烟的“凶宅”。

  而是香火鼎盛、灵验无比的共工神庙。

  “可那神像不是共工。”

  告别应知道长时已是暮色四合,信徒早已归家,众人离开共工庙朝着住处走,一直到走出一段距离以后,岑泽霖才开口说道。

  姚沛舟应了一声:“看面相的确不是。”

  平时话最多的棠遇霜倒是陷入了沉默,他的反常很快引起了时煊的注意,后者回头看着他,问道:“霜哥,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雪名真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棠遇霜回头看向不远处的共工庙,它被郁郁葱葱的树林遮住了原本的样子,只能依稀看见一个轮廓,以及牌匾上苍劲有力的题字。

  “这题字——”周令殊微微眯起眼眸,认真辨认了好一阵,随后用异常坚定地语气说道:“这是雪名真人的手笔。”

  时煊回头看向他:“你确定?”

  “当年我的长子出生,曾让真人给他请过一道平安符。其中有一句‘望满天神佛庇佑此子,诸邪不侵,顺遂平安,百无禁忌’,这个神字的运笔和形态,与牌匾上的神字几乎完全一样。”周令殊说道。

  “这你都记得?”棠遇霜用难以置信地目光打量他,疑惑道:“你不是睡了一千年吗?记性这么好?”

  “因为怀蔚...就是我的长子,夭折了。”周令殊说到这里时,眼眸里藏着几分隐晦的情感,像是伤感又像是愤恨,可以看出他那位万众瞩目下降世的长子有多得他喜爱。

  即使时过境迁,过了足足千年,这份情绪也不曾褪去。

  棠遇霜张了张嘴,一句安慰的话打了个转又缩回去了。毕竟过了这么多年,现在说句节哀未免太诡异,更何况即使不夭折,按照人族的平均寿命来算这人也该作古了。

  还没等他们回过神,姚沛舟已经一阵风似的折回去了,共工庙紧闭的大门被他一把掀翻,哐当一声重重地砸在了地上,激起了尘土飞扬。

  打扫的小道士吓得扫帚应声落地,一脸惨白地看着就差把“来者不善”这四个大字贴在脸上的姚沛舟,哆嗦了半天也没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他推开那扇门,却发现原本应该在里面的应知不知所踪。摆放好的茶具被收拾得一干二净,整个屋子里毫无生气,就好像根本不曾有人进来过。

  那打扫的小道士跟了他一路,把手里的扫帚当作武器护在胸前,战战兢兢地看向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小声说道:“您...您找谁啊?”

  “这屋子里的人呢?”姚沛舟冷冷地看着他,凌厉的眼神吓得对方又是一个哆嗦。

  小道士缩了缩脖子,回答道:“这......这里是空的啊,没人。”

  “我再问你一遍,人呢?”姚沛舟慢慢逼近了他,把人逼到了墙角,眸光冰冷,仿佛一把把锋利的尖刀,他一字一顿道:“应知,或者说雪名真人,现在去哪儿了?”

  听见这两个名字,小道士惊得瞪圆了眼睛,手里用来防身的扫帚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后背渗出了冷汗,他说:“应知师尊三年前就仙逝了,您...您怎么......”

  “真有意思啊。”跟在后面抵达的时煊正好听见这一句话,意味深长地眯起眼,评价道:“师父用了徒弟的名字说自个儿已经死了有一百年了,结果呢,徒弟才是真的死了好些年,怎么?人族这些求仙问道的,自个儿名字都见不得光么?”

  小道士看见这群不速之客,只觉得腿一阵发软,本能地感觉到无论哪一个都不好惹。他想跑,却发现自己根本无路可逃,还没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便感觉到眼前一黑,随后便晕了过去。

  “哟,姚二,你把人吓昏了。”棠遇霜像是发现新大陆一般喊道。

  姚沛舟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低头看着倒在地上的小道士。后者身上萦绕着一团淡淡的光,随后又逐渐睁开了眼,待到他再次醒来时整个人都和先前不一样了。

  那双眼不再怯懦畏惧,唯唯诺诺的感觉也消失了,目光平静而温和,正直直地注视着眼前众人。

  “雪名真人,”周令殊率先开口道。

  小道士微微一颔首:“这是今天第二次被陛下认出来了。”

  “刚才果然是你。”周令殊表情释然,仿佛透过这小道士的皮囊看见了那位风采不凡、出尘脱俗的道长,当年若非他相助,恐怕整个前周都将毁于一旦。

  “我以为陛下还会睡得再久一点,看来是我低估了太阳烛照的实力。”雪名真人轻轻叹了一口气,目光从周令殊转移到了一旁站着的棠遇霜身上,在后者疑惑的目光中开口问道:“看来你是忘得一干二净了,小英招。”

  “你......”

  棠遇霜一时间愣住了,这世上这样称呼他的人为数不多,即使是他曾经的主人、创世神伏羲也没有这样叫过他。他往后退了几步,定定地注视着眼前之人,努力让自己接受这个绝不可能的现实:

  “你是共工?”

  万年前,天地万物尚处于萌芽阶段,一派欣欣向荣。火神祝融与水神共工不和已久,终于引发了一场大战。天地为之失色,江河湖海与滔天野火缠斗不休,方圆百里草木枯竭,生灵涂炭。

  共工失败,而后怒触不周山,天柱塌陷,洪水泛滥成灾,若非有女娲倾力修补,恐怕也就没有这后世万代了。

  失势的共工撞倒不周山后,肉体损毁元气大伤,但神识仍旧还在,游离于世间寻找合适的肉身寄托,方才得以存活。

  “当年若非一时冲动,又怎会犯下如此弥天大错。”雪名真人说起这段往事时,表情平静而自然,历经世间种种,他也许早就已经释然了。随后,他看着姚沛舟说道:

  “大战时,太阳烛照损毁,我那反叛的属臣相柳趁机盗走了太阴幽荧的剑身,得知此事时为时已晚。入世以后,我遍寻九州,收集散落于各地的烛照残片,眼看着就要齐了,不曾想太阴幽荧再度现世。”

  那是江闻意以血肉之躯为太阴幽荧重塑剑灵之时,也正是前周政权动荡之际。凶剑现世,天降灾祸。

  上古神兵如今存于世间的仅有凌庭柯所执长剑“鬼神泣”,以及姚沛舟的长枪“荧惑”,但都无法与那两把剑比拟,更别提压制住重塑剑灵的太阴幽荧了。

  “我便以雪名真人的身份来到了庆王身边,用了点小伎俩让他以为我是在他身边随侍已久的幕僚。”雪名真人继续说道:“寻常人族的血肉之躯根本承受不住整个太阳烛照的神力,一旦进入体内,恐有暴毙的风险。因此我只将其中一块放进了庆王的体内,剩余的,我找了个更加安全的地方——”

  他说到此处,转头看向了一旁站着的棠遇霜,意思再明显不过。

  “你的意思是,目前剩余的太阳烛照都在棠遇霜的身体里?”岑泽霖大概明白了,恍然大悟般点点头:“所以,那把太阴幽荧是因为有与它相克的太阳烛照在,感受到了威压,才不敢轻举妄动。”

  “太阴幽荧?”雪名真人的表情变了变:“它...现在在哪儿?”

  “这里!”

  随着一声应答,一把通体雪白的长剑嗖地一声横在了众人面前。姚沛舟回头去看,只见檀斯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在所有人微讶的目光中不紧不慢地踏进了屋子,而后解释道:“凌老板说,你们需要它。”

  嗡——

  长剑发出一声轰鸣,姚沛舟感觉到被自己收在随身锦囊里的前周国玺晃动了一阵,就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封印在国玺里的周令徽情绪明显有了波动,足以证明如今那个不肯现形的剑灵应该就是江闻意了。

  “你是......”雪名真人抬头看向檀斯年,眸光一闪,表情有几分错愕。

  檀斯年微微颔首:“阔别多年,您还好吗?”

  “你都长这么大了。”雪名真人的声音充满感叹意味,哪怕此时他被困在这年幼的小道士身体里,但也从他的眼眸中看出那久经沉浮的沧桑。

  “承蒙您记挂了。”檀斯年表现很平静,他一向如此,谁也看不出他说话时究竟是悲是喜。

  “闲话少叙。”姚沛舟忍不住打断了他们,目光落在蠢蠢欲动的太阴幽荧之上:“这把剑如今该如何处理,剑灵不肯现形,我们便无从下手。”

  太阴幽荧的剑身要远比太阴烛照更加牢固,即使当年四圣合力将它压制,也只能损毁其剑灵,无法破其剑身;而如今,凌庭柯大部分的精力都用在了镇压特案处地牢的凶兽身上,江珣灵力尽失,成了个文弱的病秧子。

  光是姚沛舟跟叶听澜根本不足以成事,无法让藏在其中的剑灵现出真身。

  “你身上不是有现成的法子吗?”雪名真人指了指他隐隐发光的口袋里,众人的目光即刻汇集到了那里。只听雪名真人继续说道:“那是他的执念,他久久不肯放下的因,困于国玺中的那位想必也是如此。”

  锦囊被打开,色泽莹润的国玺迸发出强烈刺眼的光,与太阴幽荧呼应。没过多久,周令徽在强光下逐渐显了形,他的身体要比第一次出现时要透明了一些。

  他脸色惨白,面无表情地看着姚沛舟,努力压制着对于这人的本能畏惧,咬紧牙关开口道:“帮你们?想都别想!”

  “那你可能要看着江闻意灰飞烟灭了,穆王殿下。”时煊开口说道。

  听到这个名字,周令徽整个身体都紧绷起来,眼神里充满了杀意:“你说什么?”

  “江闻意的魂魄困在太阴幽荧里,这把剑是凶剑,现世必降天灾,所以我们一定会毁了它。”时煊说话的同时回头看了姚沛舟一眼,眼神里夹杂着几分戏谑:“咱们这位监兵神君别的本事没有,破坏力一等一,殿下要是不想江闻意的魂魄随着剑身一同碎成粉末,最好还是配合一下。”

  “你敢!”周令徽脸色阴沉,几乎要用目光将时煊撕成碎片。

  “这可不是我敢不敢——”时煊冲他轻轻一摇头,而后道:“是殿下舍不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