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辆库利南开进昏暗的隧道之中。

  不知是忽然进入一个昏暗的环境之中无法适应,又或是被宁缃缃那些话所惊骇,她忽然觉得前方隔着玻璃的前车灯,变得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当年救自己的人并非是记忆中的人,而是她素未谋面过的宁缃缃的生母?

  这可能吗?

  为什么从前没有人告诉过自己呢?

  为什么上辈子那十年,宁缃缃从来没有说过,现在却要因为这件事情而和她分开呢?

  还是说,她和自己一样是忽然得知的呢?

  在种种事情的堆叠之下,霍星语心如擂鼓,她努力抑制着声音里的颤抖,开口问出自己脑海里猜测的另一种可能:

  “你告诉我,?是不是林娴去找过你了?”

  她问出心中的疑惑,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电话那头的人沉默着。

  在这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四周静得可怕,

  霍星语不喜欢这种沉默。

  这种沉默像是一股无形的力量要逼迫着她同意些什么事似的。

  她压抑着自己胸腔中翻滚的情绪,继续说着,企图要把这段关系拉回正轨:“宁缃缃,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认了,既然她去找过你,你不再确定一下她说的是真是假么?我已经在努力了,我……”

  霍星语的声音顿滞着,无法再继续说下去。

  被对方没有回应的沉默,把所有的言语都埂在她的喉间,生生地涌出一股害怕来。

  她觉得自己好像站在翻滚着巨浪的岸边,努力地在沙子上要留下痕迹,刻写出一个好的,属于宁缃缃的结局,但巨浪翻涌之下,她所有的希望都要被海水轻轻抹去。

  她说:“我已经在努力了,我可以放弃很多东西,但是宁缃缃,我不想放弃你。”

  她不会说谎,不会说动人的情话,不会安慰人,嘴里更少有些什么“好听话”。

  多数时候,是骨子带着傲慢,叫她昂着头垂眼看人,让她喜怒不形于色,不能表达,不能暴露自己的偏爱。

  可是在这一刻,霍星语觉得从自己喉咙里震出的一字一句,已经将过往的自己碾了个粉碎。

  在宁缃缃面前,她只是一个普通人。

  虽然她仍旧是不会说些什么动人情话,也难以措辞一些什么让人听起来觉得舍不得她的言语。

  单单一句“舍不得”,就已经把她心剜出来,摆在宁缃缃面前了。

  可是她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沉默……

  在这电话中有着无尽的沉默。

  在这一场静默的对话中,霍星语甚至不知道对方还有没有在听。

  库利南全速奔跑在这条长得好像没有尽头的隧道之中,身后是油门踩到120km/h也甩不开的空洞黑暗。

  她面无表情地攥着方向盘,那双锐利的眼直直地望着前方,四周无数的细碎灯光,红的指示牌、橘色的变道灯、强烈的白炽灯晃动着她的视线。

  库利南的身旁不断有巨大的泥头车奔猛而过。

  在寂静的车内,手机上正在通话的时间一秒一秒地往上涨着,良久,她才听见宁缃缃的声音响起。

  “我知道,可是怎么办呢霍星语?”

  “给我时间,我会想办……”

  “每次你给我发消息,看到属于你的那个未读的小红点亮起来,我就会想到我妈妈,你的脸只要浮现在我脑海里,我就会忍不住想,当时她被卷进车轮的时候在想什么?

  会不会想我,会不会也想和我说点什么?

  霍星语,我去到医院的时候她已经在手术室里了,再出来的时候也只能靠着那些仪器维持生命,我再也没有机会和她说点什么了。”

  宁缃缃的声音,清晰地从扩音器里传出来,一字一句地烙在她的脑海里,烧得她指尖都泛麻。

  她说不出任何回应的话,脸上的神情凝固着。

  这条通往医院的路,已经没有必要再开了,但霍星语的手还是僵硬地握着方向盘,脚下的油门丝毫未曾松开一点半分,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她只听见宁缃缃的声音,还在持续不断地一下一下刮在她的心头。

  “你要想什么办法?霍星语,我觉得我已经没有再面对你的可能了,和你在一起,太对不起妈妈了。”

  “因为你,这么多年以来,我都过着没有妈妈的日子,你知道是什么样的吗,霍四小姐,寄人篱下的日子真的很累。”

  “在我觉得你恶心之前,在我开始想“为什么当年被卷进车轮不是你”之前,你走吧,彻底的消失在我人生里,最好我们永远都不要再见面了,你不是喜欢女人吗,以你的能耐,往你身上扑的也不少吧?我们到这里就可以了。”

  到这里就可以了吗?

  霍星语薄薄的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回应,来反驳她说的话。

  她想说,到这里不够,还远远不够,

  她不要别人,只想要宁缃缃一个人。

  可是她怎么能说出口呢?

  这些话全都堵在她的胸腔里,像是误吞的一根鱼刺,刮得她胸腔里满是血痕。

  她眼前的世界像是被一层水雾笼罩住,前方的车灯在黑暗中,被这些水雾朦胧出迷幻的光芒。

  好一会儿,霍星语听到了电话挂断的那一声机械鸣叫。

  结束了……

  在海滩上努力刻写的那个人,在巨浪翻滚涌来之后,也被卷入了海里,那些她努力留下的痕迹,也一并被冲刷走了,一切就要回到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那一个原点。

  她捏着方向盘,茫然地沿着公路飞驰前进,

  不知道这个隧道的出口何时能抵达。

  不知道要开往哪里,还能往哪里去。

  就在茫然之际,她忽然听见一阵剧烈的鸣笛响彻这个隧道。

  这个声音是急速奔来的,短时间内越来越大声,震得她耳朵都发疼。

  霍星语心中一沉,紧握着方向盘,侧头看向自己右侧的后视镜。

  只见一辆载满货物的巨型重卡像是在甬道里打滑,从本该行进的车道上偏离,车头扭成一个歪曲的姿势,猛地向自己冲过来。

  这辆卡车的远光灯,将库利南昏暗的车厢照得如昼般辉煌明亮,直投入霍星语的眼里,晃出一片灼眼的白。

  她抓着方向盘猛往左打,库利南极强的制动性随着主人的指令猛向左旋。

  但在这个漫长的隧道里已是避无可避。

  霍星语从来没有觉得她人生中短短的几秒有多漫长。

  但在这一个重卡将她的车狠狠撞向甬道厚重的壁垒时,她觉得所有的时间都停滞了。

  这个时间长到,她足以看清撞上来的货车司机脸上惊恐慌乱的表情。

  她脑海里由想到在这场车祸中最好的应急方式,到实施,再到无能为力地眼睁睁看着这辆车冲到自己面前,一切过程都如此清晰。

  玻璃爆裂、车身被墙壁与重卡冲撞发生的巨响,到一切停滞的寂静的过程,或许还不到五秒。

  霍星语被挤压在一片废墟之中动弹不得,耳边嗡乱的响声之中,她听见库利南的自动警报被触发,被碾得变形的车持续地传来人工客服的声音。

  “您好?车内有人吗?”

  “系统显示您的车辆发生事故,需要帮您拨打救援电话吗?”

  “您好?”

  在变形的车身中,传来一声又一声夹杂着剧烈电流的急促询问。

  霍星语徒劳地张着嘴,她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她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回答不了任何的提问。

  她被破碎的库利南牢牢扎在车里。

  在这一瞬间是没有疼痛的,也没有任何感觉。

  就好像自己被嵌进了废墟之中,却没有受伤一样。

  霍星语恍惚着,只觉得眼前的所有画面都颠旋倒转,晃动得厉害,耳边的询问声也越来越模糊。

  原本被架在方向盘边上的手机,随着挤压倾倒,掉在了她前方。

  她的指尖动了动,想要按亮手机,去点开解锁。

  手机亮起,可屏幕上的那几个数字锁却一直解不开,屏幕的亮光被一滴一滴浓稠的液体所覆盖,被沾湿之后的电子屏幕划不动了。

  她努力睁眼,在这一片昏暗的甬道中,和眼前晃动的模糊世界里,看清楚了糊住那亮光的,是血。

  是自己的血。

  屏幕上那点亮光,被她流出的,越来越多的血所覆盖着,冒出诡艳的红。

  霍星语想,自己的身体不知是哪个地方被这一场冲撞所割裂,血液正在不断地向外奔涌。

  这些血沾在她身上,只让她感觉到无尽的温暖湿润。

  她没有任何的疼痛,无法判断自己伤在哪里,伤情又如何。

  只能被钉在这个变形的狭小空间里,看着眼前越来越模糊的混沌,

  前方是一亮一暗,交替闪动的车灯。

  她只觉得疲惫,不知是从哪里涌出的疲累,让她想要闭上眼,短暂地休息一下。

  一下就好了。

  想着,在她合上眼的那一刻,被冲撞震得一片空白的平静脑海中,忽然又想起了宁缃缃那个又呆又笨的女人。

  在那栋小别墅里,自己亲吻她时,她往后缩的羞怯。

  片场里那些状若无意的目光交汇。

  从出租车上救下她时的惊惧。

  陪她去电玩城时,她脸上的得意洋洋。

  霍星语所有关于她的回忆,好像由近及远地在脑海里滚动着。

  那天在车上被她发现她偷偷在论坛搜索自己信息时,宁缃缃的那一脸理直气壮。

  故意等着她,故意说顺路载她脸上的愕然。

  还有……

  还有什么呢?

  还有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个夜里,自己穿着一身病号服,慢慢地拖着脚步,

  一步一步走到普通病房的门口。

  她站在门口往里看,

  在那个病房里,她只看到了一个浑身插满了管子的女人,和蜷缩在女人身边的,那个小小的,不断啜泣着的宁缃缃。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出门了,没来得及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