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大亮,正午的阳光透过如意菱花式的窗柩透进来,经茜纱帐过滤后,只剩下极浅极浅的红,像极了混沌初开的剪影。

  华幼安抬头瞧着那抹红,红色很淡,烟雾一般笼罩下来,她沐浴在红/晕之下,身体一点一点恢复知觉。

  她与表兄的第一次显然不是什么好体验,纵然男人在这种事情上无师自通,但失去理智的男人明显没什么技巧可言,仿佛饿极了的兽,只想将面前的猎物拆吃入腹。

  而她是他的猎物。

  是他唯一的解药。

  身体像被巨石滚过一般,五脏六腑仿佛全部移位,只剩下难以启齿的痛提醒着她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又是何等的疯狂,何等的至死方休。

  华幼安闭了闭眼。

  身边是男人平稳的呼吸。

  她侧目瞧去,保养得极好的贵公子皮囊也是比女人更好看的,英挺的鼻,斜插入鬓的眉,潋滟桃花此刻正闭着,万般春/色便被他的眼睑藏了起来。

  这委实是一张让人不得不惊叹的脸,是女娲大神的炫技之作,纵然永远梳得一丝不苟的长发散在了肩头,也不曾破坏他相貌的昳丽俊雅,反而让他的矜贵气质里添了一分琉璃易碎的破碎美。

  往日的表兄总是让人仰望,让人敬畏,而此时的表兄却是百转千回的我见犹怜。

  高高在上的隽逸仙人被人拉下云层,眉眼间是欢愉后的情/色,这种画面委实好看,也委实合她的心意,可惜,他不是她的少年。

  华幼安扶着床板起身,垂眸看着早已不是少年的青年,“素月,烧水。”

  ——她后悔了。

  她不想与他在一起了。

  身上疼得厉害,华幼安在素月与汐月的搀扶下才完成了梳洗,昨夜的事情的确荒唐,连一贯活泼的汐月都难得沉默,华幼安便安静梳洗,安静吃了早饭,安静扶着素月的手来到庭院。

  或许是逃避,又或许是其他原因,总之她现在不想回房间,更不想面对萧辞玄。

  秋老虎比夏日更要热,华幼安畏冷又畏热,穿了一身薄纱裙便来到了庭院。

  这是明道宫的后院,种满了松柏与竹林,绿色成荫遮着烈日炎炎,偶尔还有清风四起,为燥热的天气添上一分清爽。

  华幼安仍未缓过劲,整个人懒懒的,躲在楠竹亭里发呆。

  她想起幼年的表兄,想起仗剑而来的少年,那是她的少年,那一刻独属于她一人的。

  现在的表兄呢?

  兰陵萧氏的荣耀,大虞天子唯一的血脉,他背负着太多太多的责任,他早已不是当年的少年。

  错的人是她。

  她固执地爱着当年的少年。

  固执地把现在心无情爱的男人当成她的惊鸿一瞥。

  纷纷扰扰的情绪涌上心头,一手托腮便成了两只手捧脸,清风拂面而过,她的眼里进了风,雾气终于化成水,珍珠串儿似的从她眼角滑落。

  ——她对自己的了解竟不如表兄。

  表兄说她会后悔,她的的确确后了悔,她找错了人,要错了东西。

  君生我年幼,我生君不再。

  让她一眼万年的少年早就没了啊。

  华幼安伏在石桌上,终于哭出了声。

  她郁结于心两世的人,竟是她镜花水月的一场沉迷。

  她其实并不是一个热衷权势的人,弄权弑君,不过是因为表兄死得蹊跷,她想为表兄讨回一个公道罢了。

  她的表兄死了,为何那些人还能身居高位翻云覆雨?为什么他们还活着?活得那么开心?

  这如何能够?

  他们必须死。

  所以她杀了一个又一个的人,最后把自己也杀了,弄权非她愿,她想要的从来只是表兄,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她的确符合书中对她的描述——恋爱脑。

  然而讽刺的是,她根本不爱表兄。

  华幼安笑了一下,慢慢抬起头。

  雾气朦胧中,她看到裴丹临走了过来。

  “幼安,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裴丹临一脸不虞来向华幼安告别,走得近了,才发觉她在哭,折扇敲在掌心不由得顿了一下,声音一下子轻了,“你,你怎么了?”

  “你,你别哭啊。”

  裴丹临甚少见华幼安哭得这般伤心,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折扇被他随手抛在石桌上,下意识把自己的帕子递了过去,“你表兄肯定是喜欢你的,他,他就是性格内敛,不知道怎么跟你说罢了——”

  裴丹临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到少女嘴角破了皮,像是被什么狠狠咬过一般,可怜兮兮泛着红肿,而纤细白净的脖颈处此时有着青紫,触目惊心般一直延伸到胸前那一抹雪痕。

  烈日炎炎,少女畏热,衣服自然穿得轻薄,薄如蝉翼的轻纱根本遮不住肩头锁骨处的痕迹,张牙舞爪似的闯进他的视线。

  ——那是激烈的男女欢愉之后才会有的痕迹。

  裴丹临手里的帕子落了地,轻柔的安抚声音陡然拔高,“华幼安!你......你们?!!”

  “不错,如你所想的那般,我给表兄下了药。”

  华幼安抬手拭去自己眼角的泪,与裴丹临的震惊到近乎扭曲相比,她显得格外平静,平地起惊雷的话被她说得毫无波澜,仿佛在说簪花饰品一般稀松如常,“我把表兄睡了。”

  裴丹临如坠冰窟。

  “你要回京畿?”

  华幼安看了眼如遭雷击的裴丹临,淡淡出声,“也对,你阿姐快要生了,你是她嫡亲弟弟,自然是要在京畿守着她的——”

  然而她的话尚未说完,便被裴丹临打断,“华幼安,你没有心!”

  锦衣少年如被激怒的小兽,精致的狐狸眼此时泛了红,死死盯着华幼安唇上被人咬过的红肿,“陆沧蓝为你出生入死,傅书新为你斩草除根除去朱家,我为你几次与家族决裂,你便是这般回报我们的?!”

  “你怎能与你的表兄......”

  后面的话对于一个自幼受世家教育长大的少年显然有些难以启齿,少年声音一顿,有些口不择言,“你始乱终弃!伤风败俗!”

  “我本就不是从一而终的良家女子。”

  华幼安微挑眉,“你们与我相识之日便知我生性恶毒,更知我心里只有我表兄,可你们还是想要与我在一起,试图改变我,驯养我,要我从水性杨花变成心里只有你们。”

  “是你们执意救风尘,与我有何干系?”

  裴丹临愣在原地。

  华幼安讥讽一笑,“早知我本性,又何必恼羞成怒?”

  “裴丹临,裴国舅,让你失望了,我本就是无可救药之人。”

  裴丹临与华幼安相识数年,还是第一次见华幼安这般牙尖嘴利,以往的华幼安虽然也骄纵任性,但她的骄纵任性带着这个年纪的少女独有的娇气温柔,轻嗔薄怒更显风流,让人不仅不生气,还只会觉得她娇怯病弱的她使起小性子也是十足可爱可怜的。

  然而今日的她与旧日完全不同,面上没了温柔笑意,藏着秋波的眸子一片冷意,如长满刺儿的小刺猬,见谁便要把身上尖锐的刺扎向谁。

  无差别的攻击。

  像是处于暴怒边缘。

  只因世家贵女的修养让她不会如市井泼妇一样撒泼打滚,才会这般得理不让人,以至于说出的话字字锥心。

  裴丹临静了一瞬。

  他看了又看苍白少女唇上的红肿,以及脖颈处的青紫,忽而有些明白她此时的暴躁烦闷——昨夜的事情,似乎并非她的本意。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裴丹临便被自己吓了一跳——这怎么可能?!

  萧辞玄是一等一的君子,饶是他因华幼安的事情不喜萧辞玄,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那是人间难得一见的人物,气质光华举止风雅,任何男人见了都要自惭形秽,华幼安心心念着他,委实让人生不出怨怼——莫说是华幼安了,若他身为女子,他也会对这样的男子念念不忘。

  似这样的男子,怎会强迫华幼安?

  必是哪里出了差错。

  裴丹临百思不得其解。

  “华幼安,你,你与萧世子如此,那,萧世子很快便会向华家提亲吧?”

  裴丹临声音酸楚,试探出声:“恭喜你,你也算得偿所愿了。”

  “他提亲是他的事,我为什么要嫁给他?”

  华幼安淡淡道。

  裴丹临:“???”

  裴丹临:“!!!”

  “你不嫁他???”

  裴丹临脱口而出,“你不是一直喜欢他吗?”

  “而今不喜欢了。”

  华幼安垂眸平静道。

  裴丹临眼皮狂跳,“怎、怎么就不喜欢了?”

  “就是不喜欢了。”

  华幼安揉了揉脸,恸哭后的眼睛酸涩得很,她有些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只依稀看到裴丹临身体微微前倾面对她而坐,眉眼英锐,却带着小心与试探。

  ——那是少年尚不知如何掩饰的爱慕与欢喜,满眼的心疼,却也满眼的委屈,想要把她捧在掌心,却清楚知道自己并没有资格。

  华幼安揉脸动作顿住了。

  当年的表兄,似乎也是这般,唯一不同的是表兄是她的表兄,他对她的好无需遮掩,他可以仗剑向她而来,也可以单手解下外衫裹在她身上,她爱极了那个神明一般庇佑着自己的少年,更爱极了少年热烈的情绪宣泄。

  ——只要他在,她便不会受任何伤害。

  那是少年敢于天公试比高的意气风发。

  可她爱的究竟是少年的表兄,还是少年张扬热烈的喜欢?

  她爱的是人?

  还是爱的是一种特质?

  “可......总有个理由吧?”

  华幼安回答过于模糊,裴丹临有些焦急,指尖不自觉抓紧了衣袖,尚显青涩的举止是少年人独有的热切直白,“是不是他昨夜轻薄了你?”

  “若若真如此,这其中必然有误会,萧世子不是那种人。”

  “我虽不喜他,但他品行高洁举止风华,绝非贪花好色之徒,更非趁人之危之辈。”

  华幼安眯起了眼。

  少年的声音仍在继续,“幼安,我虽巴不得你早些对他死心,但这般拙劣的误会——”

  “裴丹临。”

  华幼安突然开口打断少年的话。

  “啊?”

  自己的话被打断,裴丹临有些意外,下意识问道:“怎么了?”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华幼安看着裴丹临青涩眉眼,凝眉缓缓出声。

  裴丹临奇怪看了眼华幼安,“什么忙?”

  华幼安站了起来,俯身挑起裴丹临的下巴,这个姿势过于轻挑也过于暧昧,裴丹临有些不适,侧脸剁了一下。

  “别动。”

  华幼安双手捧着裴丹临的脸,指腹描绘着少年人的眉眼,“我想知道,能叫我一年万年的,究竟是什么。”

  裴丹临:“?”

  温热的吻落在他唇上。

  裴丹临瞳孔骤然收缩。

  萧辞玄从房间走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楠竹亭内少年少女相拥而吻,楠竹亭外凉风习习,绿色成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