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利窥看

  那天, 他们两兄弟大吵一架。

  具体为什么吵,吵什么内容,阿列克已经不记得。他脑海中只残留阿莱席德亚夺门而出钻入花海的背影。

  “阿莱席德亚。”他记得自己大声呼喊对方的名字,“阿莱席德亚。”

  他没有喊他哥哥。

  似乎故意是为了区别他们的脸,阿列克歇斯底里地奔跑向花海,夕阳缓慢下沉, 橙红色的余晖照耀在他们褐金色的卷发上。

  “你有本事就一辈子别回来。”阿列克大声呵斥道:“有本事永远做你的阿莱席德亚去,你一辈子都不要回来。”

  为什么会吵架呢?阿列克很努力去想, 可怎么都记不起来。哪怕眼前这张潦草标注日期的便签落在他手里,大脑都空落落想不起那天为什么他们会大吵一架,差点动起手来。

  不记得, 就是不记得了。

  可能是因为雄父的死, 可能是因为雌父的身亡,可能是阿莱席德亚又一次阻碍了他前进的道路, 也可能是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都不重要了。

  因为阿莱席德亚真的没有回来。

  他纵身跃入花海, 什么都没有带走。当阿列克精疲力尽倒从花海中爬起来, 回到他们的家,他数了鞋子,点了哥哥的衣服, 和往常一样将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那个时候并没有任何异常。

  阿莱席德亚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他以为哥哥会回来。

  “混蛋哥哥。”阿列克的眼泪不争气掉出来。那张便签纸便被啪嗒啪嗒声淹没,“混蛋、自恋狂、自大的王八蛋……混蛋混蛋混蛋。”他猛地将便签纸揉成一团。

  温九一拦住他。

  “阿列克。”温九一道:“别让自己后悔。”

  阿莱席德亚留给弟弟最后的温情, 一旦撕掉、丢掉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温九一知道珍视之物被摧毁的痛苦,他不希望阿列克有一天牵着自己的手苦诉苦年轻意气时犯下的错误。

  有些东西, 是回不来的。

  “留着当个记忆吧。”温九一道:“你也可以交出去, 军部、基因库或者军事法庭……把这个当做证据之一。”

  阿列克没有这个心思。

  二十多年过去了,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急需要和世人证明自己无辜的年轻雌虫。

  “不了。”阿列克的手缓缓松开, 揉皱的便签重新舒展开来。他将便签交给温九一,重新回到事情的最开始,“这些对你有帮助吗?”

  “很多。”温九一抱住阿列克的脑袋,擦拭对方的泪痕,“谢谢你,阿列克。”

  他们终于知晓,阿莱席德亚这个疯子走了怎么样一条危险却准确的道路。

  虫族,脊椎动物亚门卵生人科类。对于这个种群来说,他们好奇各自所属虫种地不同,却更好奇为什么他们都拥有「人」这一形态。

  他们不认为自己是星辰大海中,依靠双腿行走的灵长目;却也无法和以虫母为核心繁衍的虫群共同生存;作为虫族,有翅种、无翅种和节肢种互相不认同彼此,却又无法为各自相似共同的生物特征做解释。

  例如,雌虫都拥有的虫纹。

  例如,雄虫都拥有孵蛋的能力。

  虫族起源学便是为了虫族最初的模样。这是巨大而浩瀚的种族学工程,也是基因库建立之初便定下的长期重点项目之一。

  可时至今日,也没有人说清楚:

  虫族的起源是什么。

  漆黑的原野上流水声渐渐远去,当远处的巨人匍匐起身时,辽阔而孤寂的风裹挟着血腥味,穿过白森森的骨骸矮木,发出尖啸与狂吠。星空中的一切炙手可得,三颗燃烧的恒星被引力所控制,呈现三角状旋转着进入原野。

  黑洞承载了一切。

  他像庭院里的草皮,当主人不再需要时,就剥下更换一批全新的绿意盎然的进口草种。

  曾经的居住地,居然沦为装饰品。

  “呼——呼——”声音中伴随着细碎的响动。

  子宫膨胀到极致,成为一个圆润的球。肉色已经被伸展到极致,可以清楚看见压在子宫薄膜上的指纹和汗毛,黑紫色的血管不断延伸细小的支脉,从子宫口一点一点往下流淌。

  它深深地呼吸,又深深地吐气,“吁。”

  血管涓涓流动的声音渐渐远去,与嘈杂的心跳声混杂在一起。

  “卡利。”它发出呜咽与呼喊,喊着这个名字仿若雏鸟在黑暗中寻觅血缘,“卡利。”

  内在的无数小生命蠕动起来,他们踢腿、伸手、张开嘴,将牙齿贴在薄膜上,似乎下一秒就要破开子宫,狰狞地露出面目,呼喊着“卡利、卡利。”

  仿若他们生来便只会这么叫这个词汇。

  “我在这里。”漆黑中,恒星不断环绕着。偶然的一簇光照亮黑洞平原之外的世界——

  一张硕大而不平的脸庞。

  他没有嘴也没有双眼,是一块亘古的无面石人,却说出世界上最温柔的话,“孩子们,我在这里。”

  无数小生命的骨头被巨大的压缩碾碎,他们还未曾看见这个世界真正的面貌,便被后来的兄弟姊妹用更锋利的牙与爪撕裂。

  咯吱咯吱的声音碾过心跳,在一片无声的凶杀中,归于平静。

  唯有卡利,他的声音不从任何地方传出,却好像这个世界都是他的声音,“我在这里。孩子们。”

  温九一杀死了七号落在圣歌女神裙绡蝶家的所有碎肉。

  却忘记了他自己。

  圣歌女神裙绡蝶家。

  大家长拍桌而起,“你疯了吗?”他恼怒地坐下,“我还以为你是想明白了,要和阿列克好好过日子。现在说什么……要尝试再次被寄生,你是脑子不清楚了吧。”

  “抱歉。”温九一拎起调制好的毒药「夕阳」,牵着阿列克的手,“我是来通知你的。”

  想要一只活的寄生体,生化九一部门无疑是最佳的选择。

  不过,暴怒的大家长是听不进去了。

  阿列克心虚而娴熟地扒开窗户,“我就说,还是先跑路,事情解决了再和他解释比较明智。”

  大家长恨不得他们两个人一辈子待在圣歌女神家,每天啪啪啪生一堆孩子,给阿音字辈留下一大堆小圣歌女神裙绡蝶。

  温九一给他说,要去找寄生体做什么实验,在年长雌虫耳朵里都自动翻译成两个字:送死。

  “毕竟是长辈。”温九一温儒尔雅地拿出军刺,提着行李,“我尝试和他解释,再次被寄生和唤醒死去的寄生体,两者之间的区别……”一枚手榴弹从夫夫中间穿过,炸成烟花。

  阿列克吞咽下口水,抱着雄主跳下下窗户,翅膀张开快速飞行。

  “他根本听不懂你说的实验原理!”

  “我尝试和他解释。”温九一十分抱歉,“我没想到在你们家,毒理学、病理学和寄生体实践解刨居然是选修课。”

  “术业有专攻。每天家里一堆破事,外面一堆破事就够大家长忙活了。”阿列克跑路多次,已经摸清楚家族的套路。

  这次回家他提前准备好了设备,再也不用去港口辛辛苦苦找一个能开的航空器了!他扫掉做掩盖的树木和遮蔽物,打开舱门与温九一钻进去。

  两人系上安全带,丝毫不给圣歌女神家深空机甲升空的机会,上来压满火力,制霸天空的算盘打得大家长牙痒痒。

  “有本事你们就别回来。”

  阿列克已经麻木了。

  温九一开麦,“那不行。”雄虫认真地说道:“还是要和家里说一声。”

  阿列克微微感觉不妙,但已经晚了。雄虫一板一眼的发言随着语音传播到对讲系统里。

  “万一我们死了,家里至少知道我们死在哪里。”

  “这样才不会麻烦收尸队。”

  啊?这就是你非要去和大家长打招呼的原因吗?阿列克忽然顿住,然后下意识拉高航空器,二话不说直接润。

  懂唇语的他,看见大家长摔碎对讲机后,喊人把高射炮推过来。

  “死不死太不吉利了。”

  “是实话。”温九一老老实实道:“我有概率成为疯子、傻子。”

  概率还不小。

  “参考010带来的情报,卡利正在大规模合并之前的分体,如果我能够唤醒死去的左手,或者重新被寄生,大概率会直接来到卡利面前。”

  将军级寄生体卡利。

  “左手应该死了吧。”阿列克模糊有印象,“在你复活的时候,就没了吧。”

  “不好说。”温九一也不确定这一点,“我的躯体没有更换过。复活只是让我的身体恢复到某个时期,以及和你的血液共通。”

  具体是哪一个时期,温九一没有确定过。

  他从阿莱席德亚的活体实验记录上得到灵感,“可以尝试投喂一些寄生体碎片,让左手复活。寄生体之间互相吞噬也是常态。而且,不一定非要卡利这一脉的寄生体。我们可以找点其他支脉的寄生体。”

  “我不希望你出事。”阿列克想到温九一为了控制寄生体左手做出的种种事情,打了个寒颤,“希望根除掉了。”

  “嗯。”温九一安慰自己的雌君,“我是雌雄嵌合体。他们无法完全控制我的躯体,我可以保持完整的自我意识。”

  “那也……也太可怕了。”阿列克忍不住哽咽,“我不想再经历一遍。”

  温九一见他又要落泪,只好发誓自己再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阿列克听了三四遍才好歹收住眼泪,重新认真地听雄虫给自己将这次计划的可行性。

  他们并不知道。

  卡利正在看着他们。

  作者有话说:

  呜呼,终于要开始了吗?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