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赞小说>古代言情>明月下凉州>第八十九章

长安,某处重兵把守的地牢当中,一人靠在墙根边上,仰头枕着石砖,正闭目养神。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开来,胡子多日不曾修剪,青色的胡茬爬满下半张脸,一头长发一缕缕地抱在一处,从头顶随意披散开,大半垂到肩上,还有几缕粘在两颊,脖颈已经发灰,仔细看时还有一道道颜色稍浅的缝隙,不知已积了多少层皴,只消拿手轻轻一搓,就要滚出一大条泥卷。

一束光从最上面的狭缝间照进来,投在囚室一角,无数细小的灰尘静静漂浮着,随着这一道狭窄的光束,一点点向上转去。

不知过了多久,光转到了那人脸上,他眉头皱皱,睁开了眼,向着窗外瞧了一瞧。阳光正照进他眼睛里,映出布满血丝的眼白,和一双棕色的眸子,他不由得眯了眯眼,稍稍避开。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狄震。

这一年多来,狄罕病重,狄震总摄夏国一应国事,虽然名为储君,其实已是半个国主。如今他兵败被俘,雍人即便不以对亡国之君的礼仪相待,哪怕稍降规格,也当差几个仆从服侍。

不料雍人不仅未曾派来仆从,反而还将他下狱,多日来不闻不问,显然并不想他好过。囚室只最上面开了个小口,每日过午之后,日头一矮,屋中便漆黑一片。屋中几无陈设,甚至连张床都没有,只有一捧干草,勉强能垫上一垫,隔去地上湿气。

狄震却并不领情,避开干草,岔开两腿,箕坐在地。他身上这套衣服始终不曾换过,还是被俘时身着的那套,脏污处已结了块,将衣服板得发硬,血迹已变成暗紫色,不时散发出一阵让人难以忍受的气味,他早已习惯,只做不觉。

当日在金城城外,他身上连中三箭,虽然都不曾射中要害,箭镞却也在皮肉中埋入甚深。后来雍人倒是派军医给他瞧了瞧伤,可军医哪肯尽心?只替他接好断骨,拔出箭来,草草处理了伤口,拿布一扎便算完事,连药草都未敷上,更不必提为他尽心剃去腐肉。

伤口不经处理,过不两日便开始化脓,幸好正值隆冬,好歹没有传出什么腐味。刚开始他还能勉强行走,但随即伤口溃烂,脚一沾地,便传来一阵钻心的痛。他心知若是就这么拖下去,恐怕两条腿都要不保,于是呼喊雍人为他诊治。不料看守的兵士见他尚有力气,看来受伤还不致命,竟对他置之不理。

狄震知道这是雍人在故意整治于他,说不定还是刘瞻授意那日影十一在雍军十数万大军之中俘虏了刘瞻,让其颜面扫地,只差一步就能放脱自己。只可惜最后功败垂成,没能遂意,不过也不失为得意之笔。雍人越是报复于他,便越说明刘瞻气急败坏,他思及此,这些许疼痛,便也不怎么放在心上了。

可仅凭着心中得意,毕竟养不好身上伤口。他见两腿肿得愈发厉害,左手也渐渐不能屈伸,只得设法自救,同看守的士兵费了半日口舌,只讨来一把钝刀。几个士兵守在一旁,紧盯着他,唯恐他自尽似的,可要他们帮忙,他们却又不肯,狄震心中一哂,不屑言语,想自己剔去腐肉,却犯了难。

他左手中箭,右手又被张皎折断,均吃不住力,思来想去,没有其他办法,最后只得拿牙咬住刀柄,弯腰低头,自己剔向手臂的肉。

刀刃割入肉中的一瞬,从左臂就传来一阵剧痛,疼得他一个激灵,险些将刀吐出。可随后他微微偏头,牙上用劲,将刀刃推入更深。这刀钝得厉害,往往要来回磨上几下,才能割断皮肉,这阵剧痛便被抻得极长,一刀一刀,全没个头。他因着离伤口凑得很近,耳中甚至能听见刀刃在肉中滑动的“噬噬”声,又湿又滑,让人听着便背上寒毛直竖。

不过寸余长的口子,他足足剔了近一个时辰,头上汗珠一颗接一颗地冒出头、抱在一起一道道地滚下来,将他前襟打湿。他因张嘴含刀,口水也不受控制地流下来,一会儿便要落下一股,同样洒在前襟上,他却好像并未察觉,只埋头剔着伤口,口鼻中不住呼出白气,粗重的呼吸声在囚室当中清晰可闻。

一旁的雍人士兵瞪眼瞧着,大气也不敢喘。他们先前同夏人死战,彼此间结了血仇,对狄震自也深为痛恨,不许他叫军医,又给了他把钝刀,原本是要瞧他的笑话,可见他衔刀割肉,血流满臂,却始终一声不吭,不由得对他心生敬意,待他割去臂上腐肉后,不待他开口相求,便主动接过刀,替他处理腿上伤口,只是碍于军令,不曾为他敷药包扎。

后来雍军拔营,狄震自然也随同南下,被拿槛车装着,连站起也不能,每经一城,都要遍示当地百姓。初时狄震心中愤恚,不肯将面目示人,便散开头发,遮住头脸,不让旁人看见。可随后他便觉此举扭捏,正合雍人羞辱之意,反而坦荡起来,在车中昂首端坐,两眼不住扫视众人,蓬头垢面,却仍具几分威严,好像他仍是一国之主,只是眼下这国只在这槛车的三尺见方之地,已比不上从前的千里草场了。

边城百姓,原本对他就十分畏惧,见他囚车经过,大多数人只默不作声地瞧着,即便想要说话,也只小声议论,并不教他听见,见他如此神态,更加不敢仰视,更有甚者,竟然对他跪了下去,被雍人士兵给一哄,才畏畏缩缩站起。有胆子大的,站在路旁,朝他怒目而视,烂菜叶、臭鸡蛋的扔过来,口中不住大骂,但口音太重,狄震也不知他们骂了些什么。

畏他恨他,狄震瞧在眼里,俱都不放在心上。想他一生当中,从未有如此受制于人、全无自主的时候,此去长安,还不知雍帝将如何处置自己。他一路上都有几分忐忑,可到了长安之后,反而不再担心,抱定主意,无论雍帝作何打算,他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横竖只有一颗脑袋,既然技不如人、为人所制,那让人割去便是,也没有什么可说。

他像往常一样,百无聊赖地思索着,忽然,只听门边铁索哗啦啦地传来一阵响动,于是转动两眼,瞧了过去,见了来人,当即了然,撑着墙壁站起身来。

雍帝见到狄震时,狄震已换了一身衣服,头发却并未拢起,皆披在身后,身上脏污也不曾擦上一擦,不免显得灰头土脸,大是狼狈。雍帝一瞧,便即心中明白,定是下面的人怕狄震穿着太过邋遢,惹自己不快,这才给他换了新衣,却又故意不擦他脸上脏污,好教自己瞧了开心,当下微微一笑,也不道破。

关于狄震的生死,他心中已有决断。

先前他问过刘瞻之意,刘瞻并不直言,只提及何武旧事。何武曾为魏王,昔日雍帝兵锋东指,第一个灭的便是魏国,大军攻破洛阳,将何武俘回国中。后来雍国宗室叛乱,何武也牵扯其中,只是他行事小心,不曾让雍帝抓到什么把柄,反而还借机向雍帝大表忠心。

雍帝并不相信,反而心中嫌恶,只是顾忌如秦恭这般的魏国降臣,当时并未发作,可数年之后,仍翻出当年的旧账,指其参与当年的宗室叛乱一事,将其囚于别院,又数年后将其处死。当时刘瞻年纪还不很大,只是成年后才有所耳闻,如今特意翻出此人来,便是意在提醒他早除祸患,如何武故事。

其实不需旁人提醒,雍帝自己便十分清楚,狄震有枭雄之姿,绝非何武之辈所能及,若留下他来,恐怕夜长梦多,听刘瞻提及何武之事,当下便动了杀心,只是面上不显,只说召狄震来见。

见了他后,雍帝面带笑意,问候道:“一别经年,朕心中对大太子甚是想念。昔日太子风姿卓绝,技惊四座,让朕好生挂念,不想今日再见,朕瞧太子已和当日大不相同了。”

狄震听他谈及自己初来长安之事,蓦地想起当日猎场之上,雍帝射落大雁,对自己说的那句“北雁南飞”之语,不由得悚然一惊,暗道:这老头当年随口一句,没想到竟成了谶语!

“昔日座上宾,今日阶下囚,”他将骤然兴起的亡国之恨强压下去,淡淡道:“自是不可同日而语。陛下要杀要剐,不妨痛快些,不必遮遮掩掩,还不如我那几个婆娘说话干脆。”

“大胆!”庭上传来几声怒喝,便有武士要上前来,雍帝却摆一摆手,不甚在意,“若是太子不曾违盟,今日也仍是我大雍的座上宾,何至两国刀兵相向,血流成河?”

狄震冷哼一声,“此话现在也不必再说。”

这几月来,他心中未必没有生出过几分悔意,只是当着雍帝与满朝雍人的面,绝不肯低一低头,定要将话说得斩钉截铁,好歹占了嘴上便宜。

雍帝忽然将脸一沉,方才的笑意眨眼间消失无踪,他这一板脸,腾腾的威势便浪头般卷过来,唬得人心头乱跳,“你夏国狼子野心,屡屡犯边,朕以睦邻友好,容忍再三,还同你等订立了盟约,约为兄弟之国。你狄夏却言而无信、得寸进尺,还未转年便再入寇,大举劫掠,使我边民一日数惊,不敢安枕。朕不得已而用刀兵,吊民伐罪,兵锋所指,无所不克,元恶狄罕,已于金城授首,你今遭擒,还有甚么话说?”

狄震已自知必死,反而挺直了背,面露轻蔑之色,“但有一死!”

雍帝不再言语,只轻蔑地笑笑,将手一挥,便有武士上前,押着狄震出殿。狄震行至门口,忽然猛地将肩一抖,挣开旁人,回过头道:“我兵败身死,绝无二话。可我葛逻禄人尚未断绝,百年之后,还未必鹿死谁手。”说罢,不待旁人催促,便即昂首出殿。

正午的阳光打在脸上,耀眼的白光直射进他两眼当中,逼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皮。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许多事情,纷纷杂杂,理不清楚,随后,他将手一抬,这些个念头便全都被抛在了脑后。

他在脸上抹了两下,将黏在上面的头发拨到后面,然后半仰着脸,转头甩了一甩,就像狮子甩动黑色的鬃毛。随后,他跛着脚,背对着众人,一瘸一拐地走下了台阶。

数日之后,他被枭首示众,首级共狄罕等数人一处,献于太庙祭祀。斩首当日,观者如堵,但大多数人都离着甚远,瞧不真切。传闻说他一腔颈血直喷出数丈之高,又有传闻说他身首异处之后,竟未即死,口中念念有词,半晌方绝。至于其中真假,那便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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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嘛,虽然感觉大家其实更希望看的是小情侣贴贴,但我感觉狄震身上还是有值得挖掘的点的,趁着完结前补完一下这个人

-顺便把我的大猫猫再牵出来溜一下,呜呜呜下本就看不到了,变成骨头朽没了

-明天还有一发完结!啊,工作后写完的第一本小说,泪目